一
十歲上,家長遠別。童年廝守的花園街住宅,一夜間人去屋空——沒有了親人,沒有了伙食。遵照父親行前吩咐,我搬到東大街那座縱向三進院落的中部四合院里,依賴前院商號伙食果腹——過起了孤身起居的日子。
這處三進庭院,成建于遜清光緒年間。它經歷了半個世紀風吹雨打,灰青色磚壁與瓦頂,都變成深褐色了。屋頂瓦壟間一簇簇肥綠瓦松,莠草青翠,雜花爭艷;有兩尊虬須仰首的神獸,像兩支長須碩鳥,癡守在屋脊兩端。院里青磚地上,一層層、一片片茸茸青苔。大理石鋪砌的廊沿和臺階尚顯光白;樓欄曲梯、廊柱門楣、牖扉扇屏,大概都曾經油漆刷新,倒也頗具光澤;但已落滿了灰塵。
我搬進中院正廳的西內室。兩廂屋與前庭都空無它物,門上懸著大號銅鎖:偌大庭院,惟我這個讀高小的娃子一人居住了。幼年依賴祖母在花園街住宅度過的那種眷親一堂、生動熱鬧日子,來這里是不能再有了。
生活是這么樣的變幻莫知。祖父病逝,祖母絕食,二老雙雙亡去,同一天殯葬了。如今父母遠在天涯,世界是如此空曠靜謚,我是如此孤獨、無助,又無奈。
這無奈,不具一絲理性,也沒有些微的領悟,只是童心深處涌動的一片茫然,是孩蒂時代天性的殘缺,是幼稚生命一部分幻念的破滅;懵怔渾沌的我,初嘗失落。
孤獨的腳步,踏上三層石階;幼弱的雙手,推開雕鐫有花鳥蟲魚和壽星的沉重廳門;門開了,一把笤帚,成了我在這里結識的第一個伙伴。彎著身子,慢慢掃著青磚地面上的灰塵,我不知道突然發生的親人離別什么時候才會終結。
從中院向后院走去,穿過正廳一端有兩道門的門洞通道,再拐進后院門樓前面青磚鋪砌的橫道,跨進門樓,就到了后院。后院里,花木扶疏,木槿花和湘玉蘭在蔥翠濃葉的蔟偎里不知為誰默默吐蕊;但見紫竹寒綠,疏影婆娑,卻闃無人跡。我站在甬道上,看鮮花、綠樹、翠竹、假山石,莫名的茫然籠罩心頭。看東廂房,那精致的雕花軒窗里曾經一塵不染的整潔所在,正是祖父苦心為我設置的孔孟學館;屋檐下的回廊是我玩耍的福地。在軒窗后面的課桌旁,我與祖父派人從安徽桐城請來的老先生相伴了七年。此刻,他老人家鬢發皆白的慈祥儀容依然在我腦際,他那溫雅的講書聲仍在我耳畔。庭院依舊,風物如前,師尊何在?淚水溢滿了雙眼。我扯衣袖擦淚,竹樹花草、東廂房及回廊,仿佛都有無數心語要向我傾訴。我想,花木和學館都思念昔日的澆花人,也在想念我先生吧?
后院正廳東端,有道角門,跨出去,步石階而下二丈余,便是碧波蕩漾的大水塘了。藍天白云落于水中,水面瀲滟明麗的白云倒影。滿塘的蓮葉,春天濃綠,夏秋荷花盛開,岸上翠柳搖曳。對岸有街坊女子們洗衣濯巾,環肥燕瘦,靚臂裸膝,棒槌上下,起落之聲陣陣。對岸那一派鶯聲燕語和槌衣聲,自亭亭玉立的荷花叢中掠過漪瀾,飄蕩而來。
我有時走出后角門,去水塘邊洗鞋洗襪;有時也在塘邊柳蔭下坐一會兒,稍解寂寞,歇歇腦筋,碧水里游魚浮戲,展翅翹尾的蜻蜒們自由自在滑翔著,不時向飄浮于水波的香菱花朵里飛去。高天飛鳥在白云間翱翔,洗衣婦們身后有娃娃追逐嘻戲。池塘這一邊,惟我一個少年孤獨來去,寂無人語。我暗暗羨慕飛鳥、游魚、蜻蜒們自由結伴的樂趣。同處一塘水,北岸是樂,南岸是苦,我多么羨慕彼岸娃子們能在親人身邊玩耍的幸運。
有時候,我拿了釣具,溜出后角門,走下塘邊去垂釣;或者索性脫掉衣褲,跳進淺水,摳捉蚌蟹,自得其樂,興致陣陣;可又隱隱感到,這旖旎如畫的碧水荷花,鵝浮鴨游、魚戲蜒飛的種種情趣,終究都不是我的書本啊。
每天四次,我都要從寂靜的中院向人聲喧雜的前院里走過。前院堆放一捆捆、一包包貨物,議質論價、過秤、打捆、裝箱,一片繁忙。許伯、李伯、賈叔、闕叔、郭叔、馬叔、趙叔、龐叔、小王叔、老仝伯等,都是跟隨祖父多年的得力員工;他們不因我祖父逝世而父親從外地回來把全家帶走,就也散伙各奔前程;他們不動聲色,一如既往地勞作著,營業著,他們在許伯指揮下,團結一心,維護著生意買賣正常進行,好像我家什么事兒也沒有發生過。他們看著我上學走了,下學回來了,問長問短,逗逗玩笑。我知道他們淳樸和藹的善意,往往應答幾句,或立正站好,背一二段詩詞,唱支歌,給他們助興。他們摸摸我的頭,掂掂我的耳朵,拍拍我的肩,拉正我的書包。我從他們溫熱的大手上,感覺到關愛和陣陣力量的鼓舞。我知道,父親相信他們,行前把商鋪和監護我的責任都交給了他們。我懷著被員工伯叔們關懷的恍恍惚惚的欣快,穿過商號,走上大街——走向了我的學校。
但是,如此生活,少小獨居——沒有家人溫存,沒有家人撫慰,沒有家人憑依,沒有家人教訓,沒有我傾訴和撒驕之所。這樣的少年時光,頗似一株無人修剪、無人嫁接的荒山上的酸棗樹苗,任天風天雨自然吹打,雖生機勃勃,卻枝杈蕪蔓,怕要瘋長成七歪八斜的灌木叢,而不能長成參天大樹了。
下學歸來,思親之情時常襲我心頭。眼前赭黃的樓板,塵封的牖扉、扇屏和窗欞,屋檐下的燕巢和一團團灰蒙蒙的蜘蛛網,無不在我心上激起陣陣凄涼。自感是一支斷了線的風箏,無依無靠,卻落不到地上,飄浮云中,不得厚土。無論怎樣的遙想眷親一堂的日子,此時卻除了偶爾有書信寄來,父母與我,依然是關山遙隔,白云橫亙。
大雁南飛,一字形、人字形雁隊,不時地飛過老院上空,越飛越遠,沒入縹渺,望不見了。“雁飛高兮邈難尋,空斷腸兮思喑喑”,梧桐樹的片片黃葉,在深秋的寒風里,悄然飄落地面,深褐的院子里變得蕭瑟而淡黃,似乎更失去了生氣。母親托人帶回她衲底縫幫做成的兩雙布鞋。我雙手捧著布鞋,心里的酸憷即刻涌成淚水,潸潸滴落鞋面。淚影里,依稀看見,遠在天涯的母親還在為我籌劃冬季的棉衣。
我曾熱切盼望,能有誰來這座幽靜庭院,同我一道起居、同進同出呢——然而,卻沒有。誰人的家長都不會允許自己孩子居住別家;何況,起早貪黑忙忙碌碌為衣食而操勞的家長們,誰也不曾注意到,這人去屋空的宅院里,竟只剩下一個十歲娃子煢煢獨存。
黑夜降臨的時候,芭蕉樹和海棠樹的密枝濃葉,遮擋了天際尚存的微稀月色,黑暗籠罩了樹下的一切。昏暗模糊的院子仿佛變成一艘古老航船,自天海云霾中沉落下來,沉向大海最深處,端然是與世隔絕了。
在寂靜得可怕的黑暗中,老鼠和蛇們活躍起來。唧唧、嗤嗤、噗噗之聲時驟時稀。我從學校上完兩堂夜自習歸來,跨過門廳那道高厚門檻,摸出一支火柴擦亮,慢慢走進西內室,點燃書案上的香油銅燈,撥亮那綹棉線燈芯。這時候,油燈顯得特別的明亮,簡直是光芒四射!它跳躍著歡快的火焰,好像在歡叫終于等到我的歸來。它好像是天穹拋落下來的一團火球,剎那間,就把空曠大屋里的黑暗和冷寂一下子趕出了門外。
這時候,是我的身影與我為伴,同我身我影相依為命的,只是西內室,它令我崇敬無限。它原是祖父生前的書房,存藏一撂撂線裝古書,還有民國年間許多“洋版”書刊,以及《申報》、《大公報》、《新民報》、《南陽報》、《秦風工商報》等;這些存藏足以裝載兩馬車,自然已成了祖父留給我的遺產。我已受儒塾教育六年八個月,對祖父藏書中比較易懂的部份是能夠閱讀一些了,我在祖父的書櫥間揀來翻去。也正是揀來翻去的長了些見識,才在數年后,于縣中學存放的抗日戰爭時河南大學留下尚未運走的圖書中,識別出了河大的《楚辭集注》、《文心雕龍》、《四部叢刊》、《柳河東集》等,均與我祖父所藏版本不同。由此,引發我悟得一絲新知:古代著作與典籍歷經朝代更替,多有不同時期的文人點評校勘,因而版本各異。后人針對某項欲焯真知,非廣覽版本,博識眾論,而不能勃發灼見。
每當耳畔響起啟蒙之初所讀《三字經》文“子不學,非所宜;幼不學,老何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時,便伏案銅燈的光亮下,不想稍息,越發匯神專注于課本作業了。
“漏盡金風冷,堂虛玉露清,窮經誰氏子,獨坐對寒檠”,恰應上了此刻的生活,這正是祖父提倡的少年們應有的經歷。我心上升起一股朦朧的神圣。父親行前吩咐說:“你十歲了,應該學會自己照料自己。你是長子,受些苦好,去縣高小把你沒學過的算術混合四則學會,考中學吧。不要哭,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忘了么?”我沒有忘,可不知父親為何突然歸來又匆匆離去,更不懂他為什么要把全家帶走,而只留下我。我頓感凄涼,但不知這情緒正是惆悵。
二
也許是,院子里白天總是無人的緣故,自大人們走后,鼠和蛇就多了起來,它們根本不把我當回事兒;無論是鼠是蛇,它們公然與我舉目對望。我跺腳喊叫,投擲東西擊打,冀圖鎮懾它們;有個伢鼠就被我擊中,從門額上摔落下來,我大出了一口怨氣。可鼠們高超的繁殖能力生生不息,越發肆虐起來。它們成群結隊,梁上床下案頭椅邊,追逐信步;好像是向我示威。我方知自己奈何不得這個興旺發達的族類,而它們卻有能力隨時傷我,至少害我夜夜不得安寧。如今我孤單無助,既知不可為,而為之,豈不徒費光陰?何況,換種想法,鼠類之間沒完沒了的爭斗,在它們也許認為是與我無關,可我卻傷害了它們的同類。這樣想來,顯然是我的不是。于是我任其表現,聽之任之了。
但是,鼠子們還是讓我飽嘗了人人都厭惡這個族類的原因。它們作害甚多,把書籍、衣服都一再咬爛,到處都有它們作孽留下的碎渣。它們居然智慧地把書案上的銅燈掀倒,把銅燈里的香油吃喝凈盡,還屙下黑蟲似的一粒粒糞便撒布桌面,不管我回來怎么辦。睡夢里,鼠子們心安理得地從我臉上走過,還不時把一片片尿漬留到我的枕巾、被子上;還要在我看書的時候悍然從脊背上追逐而去,好像就應當似的……鼠子們生性狡猾,自持靈動,雖然不具備與人爭斗的勇氣,卻善于出沒無常的,反反復復地,發起令我防不勝防的擾亂。鼠子們的齷齪行徑,讓我想到一個危險:人類中倘若活動著具有鼠性者,那真是這世界一個大不幸。
他們不直接吃人,也不以兇相嚇人,只是執著地、運用形形色色的齷齪行徑,給別人制造不安,讓你過著煩心的日子。它們永遠不是故意,卻本能地以充沛的精力,給人制造麻煩、制造損失、制造憤怒、制造傷感,它們從危害善良、戲弄弱者找快感!我長大了若遇上鼠性人物,該怎么辦昵?是堅決抵抗呢,還是逆來順受?
蛇們,同鼠子的作為大相徑庭。蛇族滾圓柔長的身子從梁上檁間爬過,是那樣的無視旁類,好像它們是不肯輕易改變獨來獨往、潔身自好的姿態,常常將身子一圈圈盤繞一團,穩伏一處,比起鼠子們,多了些睡眠,多了點兒安詳。蛇們不事喧囂,儼然斯文儒雅、道貌岸然,很有點兒胸有成竹、高深莫測的樣子;但有時高揚挺挺的頭頸,傲然四顧,扁嘴張開,飛箭般吐出利刃似的尖細長舌。在我眼里,那么一種強者獨尊的霸主姿態,明明是一種猙獰,尤顯丑惡,實屬滑稽。不知蛇們是習慣于目空一切的擺譜兒,還是作惡行兇之前的最后思索,當我一瞥之下,看見它們猙獰的尊容,本能地就望而卻步。可憐我兩腿驟軟,心里怦怦急跳,似覺末日降臨。
還算僥幸,六年過去了,直到我離開老屋,蛇們總算沒顧得上傷我。興許是,我沒有防礙它們的出沒,也不曾懷疑它們的桀傲和能力,在它們眼里認為微不足道的我還算知趣,所以也就尚能容忍我的存在,不屑與我計較了。蛇們如此大度,終于讓我發現自己心上已經對它們產生了莫名的“敬意”。事實上,屋檐下的燕巢,墻洞中的麻雀,樹杈上喜鵲窩里,那吞不完的雛鳥和鳥蛋,已經足夠大小蛇們日日飽餐而眠了。也許是禽鳥們前赴后繼的無辜犧牲,恰恰保障了我的安全。
這樣,蛇們悠悠然與我保持相安無事,寬宏大量地容忍我在老屋里暫住了六年。后來,當我離開老屋的時候,竟對蛇們懷有一絲戀念:他們能屈能伸,不計愚童過錯,恐怕正是向我昭示一種處世的境界吧。
翔鳥飛禽們,則是我唯恐離別,而刻意挽留的同度時光者。日常,我給它們掃除掉落在院子里的漓漓糞便,把地面打掃干凈,灑上一些水,讓它們感到清涼;還不時地去前院廚房,拿來剩飯剩菜飼奉它們。未料到,竟引起它們的同類們紛紛飛來,在屋檐下、樹枝上筑起了大大小小的窩巢。有的甚至飛落到我肩上、頭上,伶俐地貼近和親昵。我先是驚異,爾后是油然驕傲和忘卻一切的快樂。前院的員工們發現這罕見的場面,都覺可笑,說我的靈氣引來了神氣!我不懂靈氣和神氣是何含義,只是快樂無比!鳥兒們不僅有美麗的羽毛、聰敏的眼神,他們嬌捷多姿,不時的婉轉啼鳴和呢喃,麻雀喳喳、鴿子咕咕、百靈啾啾、喜鵲與黃鸝賽唱,各抒妙音。古樸的庭院里空前熱鬧起來,給我茫然的心上漫沁了陣陣寬慰,初嘗了忙忙碌碌的樂趣。
最讓我感動的生靈,是大大小小的蜘蛛和壁虎。無論在房中、廊下、葡萄架上,滾園的蜘蛛們總是精神煥發,自強不息,辛苦吐絲結網;然后靜伏灰色網上,期待敵至;給不尊情理、任性作祟的蚊蠅和無名小飛蟲們布下了永無回頭之日的死亡歸宿。目空一切的蚊子蒼蠅們肆意飛來,嚶嚶盤旋忽上忽下,一旦觸網,便被粘住,蜘蛛猛撲上去,將刁敵吞下肚去,從不顧惜,從無猶豫。而沉穩貼伏的大小壁虎們,實在是蜘蛛族的盟軍,不聲不響,時刻注視著諸刁敵的行跡,而且是那么恰當地把握戰機,臨敵的時候,顯出大無畏精神和決絕氣慨;那種善惡分明的勇猛迅疾,個個都宛若人世上的烈烈男兒!它們以靜制動的耐力和信心,突然爆發的勢不可擋,成了我每睹之就頓覺痛快的趣事,忍不住就鼓掌,為他們大喊“沖上去!”“加油!”
三
讀書是快樂的。到了夜晚,燈下讀書,就更是舒暢無比。在燈下,一首詩,一闕詞,一篇文章,一段史述,更容易讓人多愁善感,浮想聯翩。
月光朦朧,樹影迷離的靜夜里,我似乎看見了蘇軾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屈肱,醉臥少休的曠達瀟灑。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淫雨天,我仿佛聽見屈原在淚羅江畔,正向高天發出憤怒的斥問。當瀟瀟雨水在樓檐滴打梧桐樹葉的聲音透過窗扉傳來,渺渺中宛若司馬遷侃侃而敘,又聲聲悲憤地,向我講述古人的功罪。
風起處,樹影搖曳,黃葉飄零。庭院里響起陣陣沙沙聲,一會兒窗紙噼啪作響,儼若大漠交兵,恍若霍去病、岳飛、左宗棠們金戈鐵馬、弛騁疆場的交戰之聲。呼嘯的狂風把灰砂和樹葉卷進了廊下,旋轉著,吼叫著,拍打窗欞,唰唰喇喇擊砸門扇,我不由得想起了蔡文姬“云山萬重兮歸路遐,疾風千里兮揚塵沙”的苦旅的艱難。當大雪飄飛,寰宇銀妝素裹,屋檐瓦擋下面倒懸尺長的一條條晶瑩冰筍,柳宗元“孤舟蓑 笠蓊,獨釣寒江雪“的傲岸抒懷,肅然扣擊我的心。
在古樸蒼涼的老屋里,我神游太古,同萬代不泯的先圣大賢們作忘年敘。李白放歌,韓愈低吟,曹操橫槊,阮籍抒憤,陸游擊筑,秦觀撫琴,楚子招魂問天,劉勰縱評詩文……如此望文興嘆,時爾動情忘我,冷丁拍案而起,不覺淚水涔涔。有時候突然手舞足蹈,深夜也放喉高歌大喊一陣兒。前院商號的員工們在睡夢里被尖歌驚醒,他們呵呵哈哈的笑聲夾雜悠長吆喝“天亮再唱——娃子——睡吧——”那笑聲,那喊聲,恐怕在寂靜無人的大街上也傳得很遠。
深夜讀書的況味,令我刻骨銘心;那真是最能使童心入神的時刻,是人生佳境的極妙體驗。誰也不知道發生在老屋里的件件“荒唐”事端竟都是因看書而引起。史述和詩文,往往令我置身其中而情不自禁,也曾憤憤掩卷,怒不可遏抓起雞毛撣子,跳出書房,撲向客廳:在搖曳的燈光下,在一半昏黃、一半黑暗的客廳里,雞毛撣子是戟、是錘、是刀、是槍,向著侵犯中華國土的韃虜胡騎、日本鬼子躥跳逼步、左砍右戳,儼然面對強敵,鐵馬冰河,決一死戰——不知此刻身在何處——卻自感血染征衣!腳下噗噗嗵嗵,廳中塵土飛揚,身上汗流不止。大戰正酣,忽聞前院商號的廚師、那位駝了背的張爺金貴老先生洪亮的笑聲“娃啊——打贏了沒有——抓住金兀術!”小郭叔喊叫“抓住日本鬼兒!”我猝然停戰,此刻哪里是漢將出征?李廣、衛青、霍去病早已古去,岳飛也慘遭殺害,史可法、關天培、鄧世昌英勇殉難,佟麟閣、趙登禹、王銘璋、郝夢齡、楊靖宇、左權、張自忠、戴安瀾、武士敏……啊,啊!中國將軍一百七十余位三百多萬士兵,都已將生命報效祖國了。這屋里不過一個光頭娃子讀憤揮“戈”而已——我沒有馬革裹尸。
“大戰”收兵,氣喘吁吁回到書房,突然感到院里、院外、房上、梁下都異常的寂靜。蛇們鼠們都睹景逃遁,斂跡無聲,此輩連觀戰的膽量也沒有了。
窗外,白玉似的曉月銀輝,深情地傾灑在柔韌多姿的葡萄架上,傾灑在肥圓碩大的梧桐樹葉上,傾灑在茂密矜秀的秋海棠的綠枝間。冷清的月色,意存高遠,處變不驚。此時,那清亮的銀輝,是處處直射著,靜靜直射著,恬靜地向著蒼涼的老屋,流泄它無言的愛憐。
蒼穹渺闊,風月星輝。窗欞上那一層透明的白棉紙啊,正深沉地向我表述默默的寄望,它柔韌、溫情、淑雅、靜美,分明將廣寒宮冰潔玉清的曼妙,一并透進我的心中。
風兒咝溜咝溜,從屋檐下面滑過,帶走了蛐蛐兒的彈唱,帶走了蚯蚓的和鳴。可嘆那嗖嗖的風兒,直而曲,曲而直,時驟時緩,隨機演化,嫻熟地表演它們擅長的作派——鉆營,鉆營,哼哼地鉆營……
勇哉!偉大的白棉紙。它與我同聲相應,患難與共。它清麗透明,凜然剛勁,它不懼自身的存亡,決絕地抗御狂風;它把那鉆營的風兒堵在了窗外,一絲兒也不讓它傷害這孤身獨存的稚童!狂暴的風聲震撼兩耳,我的淚水漲滿了眼睛。此時,腦海忽然涌上了歐陽修那首“蝶戀花”詞,再也克制不住,乃湊近油燈,不識深淺地摹歐陽大師韻,寫出了我的第一首“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
影樹無言,
獨把繁星數。
年年月月棲身處,
嫦娥可知娘去路?
鶯來燕往朝與暮,
更怕黃昏,
無計留人住。
子夜問書書有語,
丹心飛上重霄去!
一詞填就,心里好受了些。次日,上學的路上,就投進了郵箱;但立刻又后悔了,我怕家父又要斥我“心馳蓼鶩”了……
一月后,父親寄來了親筆信。我心緊縮了,恐懼地慢慢拆信,映入眼簾的話語是:“傾閱兒書。歐陽修詞風豪放,汝摹其韻,稚文凝緒。步稼軒之道,文風有望也。”我悲喜交集,一下子跳了起來!小泉般的淚水順臉頰流了下來。
童心不愿凄涼,不肯凄涼,童身偏受凄涼。蒼穹啊,莫非這正是命運之歌的一段慢板,一首序曲?每天下學,總是疾步走回老屋;今日復明日,重溫這化我為無、催我思索的孤寂。
四
俱往矣!
童年在老屋后院東廂屋六年八個月讀儒時光,隱去了!少年在中院祖父書房獨居,孑然一身又是六年,亦轉瞬不見!春花秋月、凄風苦雨,漫漫十二載如白駒過隙。發生在這里的貪婪閱讀,紛紜思索,無邊的惆悵,飛揚的希冀,回還的向往,聲聲的放歌,護著蜘蛛,愛著壁虎,飼養禽鳥,忍耐蛇鼠。那種孤獨的喜怒哀怨,似乎都發生在昨天——但屈指算來,已是半個世紀以前的往事了。
是誰,將“孝悌忠信、禮儀廉恥”定作“八德”熏陶人的靈魂?是誰,促我將“仁義禮智信”奉為晷臬?是誰,奠定對美與丑、善與惡、愛與恨、真與偽、苦與樂、前進與倒退、高尚與卑劣、光明與黑暗的審視基準?先生說“性成于少年”。這個性,指的是理念的選擇和覺醒的追求。不同的少年生活,成人后的理念和追求必有差異。如今,我回念孤讀孤眠的日子,如果不是老屋里那些書籍報刊與我休戚與共、晨昏相守,我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熬過那漫長的影形相吊的日子。可以說,從孔孟學館的啟蒙和祖父留下的藏書中,尋找生命的新的胎動,恰是我認知歷史與空間的開始。中華倫理文化在冥冥中牽著我的小手,以致成人之后耿耿對天,不負河漢,“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
誠然,慚愧此生,汗顏于學殖瘠薄,無睿智縱浪大化;但堪慰者,順境律己,善待他人;逆境抗辱,“文革”冤獄幾番生死而固守氣節。此后從工忘我,微勞可稽;從教而盡瘁,頗得桃李;工傷而從文,從文而凝神。坎坷途程,清廉處世,諍言直腹,堂堂正正,終積一絲微光。這一切的一切,怕正是那段歲月里,老屋賜予我的恩惠吧!
嗟夫!正如小詩《詠苔》所吟:
白日不到處,
青春恰自來;
苔花如米小,
也學牡丹開。
未料到,自十六歲離別了老屋,也曾魂牽夢縈,孰料,就總也沒有歸期。
悲也乎,樂也乎?命運在四十六年后遣我重返故地。這才知道,那一門三進的明清式庭院,從國家對“資本主義工商業”實施“改造”,便將本宅誤作為“無主”房產了,由一家國營商業公司使用了長達四十余年。上世紀九十年代,縣城改造,終將老屋化作了長天清風,無影無蹤了。原址上,出現了一家家鋼筋水泥屋,縱的橫的、高低不同大小不一、擁擠不堪駁雜難辨。這模樣,登時將我打入夢魘!昔日城內這一方古色古香又古樸,人們愛看的幽雅建筑群,是永遠消失了。也許,這是社會一種進步形態?愕然之下,我想再看一眼瀲滟清波翠柳搖曳、風光旖旎的大荷塘,便無言地繞行到老屋原址后面。天啊,荷塘變成了狹小的干涸凹坑,綠色絕跡,坑里塑料袋和快餐盒狼籍,臭氣撲鼻。立刻使我感到,人對美的尋求不免是一縷可憐的愚蠢。
天空忽然陰沉下來,冷風驟起,秋雨瀝淅。陪我到達的摯友金城先生見狀,匆促搶拍了幾張雨幕下的照片;這必是我與老屋及荷塘故址在陽世的最后訣別。
一聲長嘆,木然回坐車內。
臉上澀水盡流,不知是雨還是淚……是鄉愁郁積?鄉戀破碎?“少小離家老大回”,可我竟無歸處。人老了,消失了判斷,似覺一切的存在都屬自然,恰如車窗外面那一股股傾情流淌的秋水。少年的寓所,奠定我最初文化的庭院——樹立我“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吾身”的那片庭院啊,庭院,終歸化為了綿綿殘夢。
夢,也該祭,因為它曾經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