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原色新論

美術家告訴我們，自然界的顏色無論多少種，其實只有紅、黃、藍三色，因此這三色叫作“三原色”。我們生活的世界是一個絢麗多彩的世界，但從主流論，實際上也只有紅、黃、藍三種基調。

人類兩千多年的封建統治史，主要以紅色為主。做了皇帝，可以吃山珍海味，可以喝瓊漿玉液，可以穿綾羅綢緞，可以玩絕色美女，因此這位子人人眼紅，都認為“風水輪流轉”，自己也可爭搶，于是你打我殺，血流成河，有時甚至要流到“漂杵”；由于皇帝不是根據民意選出來的，所以連項羽這樣的莽漢也會萌發“彼可取而代之也”的念頭；劉玄德僅是一個八桿子打不著的“皇叔”，搜羅幾個才子打打殺殺，終于也過了一回皇帝癮。稍有資格的，爭起位來更沒“規矩”可言。贏政可以殺弟逐母，武則天可以殺子滅女，楊廣殺父時老頭已經病入膏肓；商太子急于奪位，等不及老爸煮熟熊掌。多少宮廷政變的故事，骨肉相殘者都是父子手足。雍正殺人口不擇言，冠兄弟以“豬、狗”名目，企圖殺得理直氣壯，卻忘了自己與畜牲同出一穴。張獻忠殺人的理由極其充足，他有一句著名的七殺碑：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德以報天，殺殺殺殺殺殺殺，好像真是在替天報仇似的。至于保位子的誅勛臣、除異己，消滅政敵，從來不是惡德，也不必尋找理由，僅需掛一頂莫名其妙的黑帽子就夠，諸如“反賊”、“反革命”、“反黨集團”等等；甚至殺人越多越光彩，秦始皇坑儒三百六，有人就笑他小氣：我們鎮壓了幾十萬反革命!——炫耀之情溢于言表。據一位朋友搜集的資料，上世紀中葉的“反右斗爭”，受害知識分子多達55萬；1982年平反歷史冤假錯案，被洗雪人數竟有365萬。無辜的鮮血染紅山川、河流、土地，染紅帝王宮闕，染紅官衙屋瓦，當然也染紅壯士征袍。我們看到的旗幟是紅色的，標語是紅色的，鞭炮是紅色的，文件頭是紅色的，連臨時訛詐錢財的袖標也是紅色的，那就是鮮血染成的顏色，象征著權力的血腥。

自從西風東漸，民主意識逐漸覺醒，世界變了顏色，于是紅色淡漠，代之以黃色。黃色是色欲的象征，描寫情欲的書叫黃色書刊，描寫情欲的影片叫黃色電影。現代最普通的通信網絡上，黃段子比比皆是，飯桌上沒有黃段子佐餐，食客的食欲就會大大降低；但黃色更是金子的顏色，象征財富，象征地位，象征尊嚴，因此現在的世界就是一個黃色世界。

黃色的貴重，是連古代的帝王也崇拜的，奪了皇位就“黃袍加身”，斂了財富就換成黃金白銀。商家的牌匾多用銅字制作，就是銅質色黃，可以冒充黃金色澤。每年兩度的長假日“黃金周”，就是在這兩個不冷不熱、適宜旅游的假期里，有數不盡的金錢流向商人腰包。紅色世界不起眼的商人，黃色世界成了笑傲江湖的主宰。

2002年1O月，《粵港信息日報》欣喜地告訴我們，“中國將誕生2000萬百萬富翁”，“這很有可能”。一經濟學家論證：只有當中國擁有如此之多的百萬富翁，他們成為中國經濟的脊梁，中國經濟才會真正強大起來。富翁是否能夠成為“脊梁”還不好說，但“2000萬”的數目倒是一個保守估計。非典時候，新浪新聞告訴我們，河北安國藥市每天出幾位百萬富翁，體彩的宣傳品上，說他是富翁批發商，每天都有百萬富翁出來；股市更是每天都在生產百萬富翁。近年來曝光的“貪官”，任意一個就是百萬千萬；沒來得及曝光的“清官”中，隱藏著多少千萬富翁億萬富翁尚不可知。中國的政治只要一直這樣清明下去，中國再出多少個億萬富翁也不成問題。漯河發電廠是一個擁有國資1.2億的企業，廠長在“改制\"中稍動手腳，賣價只有1500萬，1.05個億的資產就成了個人財產；中國銀行哈爾濱河松街支行下屬一家分理處的主任高山，僅僅開具假存單，銀行儲蓄款的6個多億就進了自己腰包。不說中國已有4000貪官帶走4000億之巨的資金逃向國外，還在國內埋頭大斂尚未逃走的恐怕也不會是少數。“2000萬”的推論固然不錯，關鍵問題在于：迅速增長的百萬富翁，能否真正成為什么“脊梁”?

黃色世界是一個富翁耀武揚威揚眉吐氣的世界，當你知道中國“人數不足20％的富人在中國7萬億存款總量中占有80％的存款額”時，你就應該知道中國的黃色人種處于什么樣的生存狀態。在長春舉行的一次吉林農博會上，一條0.5公斤的吉娃娃寵物狗賣出54萬元的天價；平壤羊角島涉外飯店賭場上，95％的客人來自中國。2000年《富布斯》中國富豪排行榜前50名富豪中，進入納稅前50名的僅有4人。當時朱總理大為震怒：“我的工資超過800元都繳了，為什么越富的人越不交稅呢?這是不正常的!”——但不正常歸不正常，據北京市稅務局公布的數據，個人所得稅的90％來自工薪族!

美國《時代》雜志描繪過中國富翁的特征：男人穿國產或意大利品牌西服(袖口留著商標)，飾各種豪華配件(手機皮套、皮革手袋)；在每年會費1萬美元的俱樂部打高爾夫球，去拉斯維加斯豪賭；每餐消費600美元以上，菜單中有各種高檔海鮮；女人穿路易威登或夏奈爾時裝；挎芬迪手袋，戴金項鏈，涂鮮紅色的指甲油，用最新款的諾基亞手機，坐帶有吉利車牌的奔馳或黑色勞斯萊斯轎車；牽所有的長毛寵物——獅子狗、波美尼亞種小狗或北京狗。

當然這只是外在形象，中國富翁的顯著特色是“牛”。這“牛”，不是“俯首甘為孺子牛之“牛”，而是“牛B烘烘”那種：牟其中把他的小小辦公室叫作“辦公廳”，不僅想在華爾街開銀行，還要把喜馬拉雅山開道口子，“引進南亞的濕潤空氣”造福西藏；中國首富劉永好，向陽朔地方政府買下桂林山水中最美好的景區部分的經營權，要投資十億蓋什么別墅、廣場等，對“甲天下”的桂林山水來一番現代化改造；四川樂山一個商業公司，把上千年歷史的麻浩崖墓拆去，活生生移來阿富汗的巴比揚大佛；南丹礦山發生透水事故，70余人埋在井下，億萬富翁的黎東明將錢一甩，讓一群腐敗臟官擦屁股。我見過一位自稱“成功人士”花費數百萬作的征婚廣告，那里除了一堆臭錢在說話，幾乎聽不到幾句真正人話：因優秀而應約前去見面的處女，可以得到“承擔其個人及相伴者所有費用”的優惠待遇；自作多情的非處女，“無書面通知而自行來滬者，一律不予接待，費用及責任自負”。怎么看也像嚴厲的政府文告，居高臨下的態度令人發指。《南方周末》評論過中國內地為什么沒有產生邵逸夫，富人們一哄而起，說他們有不學邵逸夫的權利，對“成功人士”求偶必須是“處女”的要求提出批評，富人說“富豪有權利用金錢表達自己偏好，甚至是無性經歷的要求……如果你有錢的話，你同樣可以這樣做而不會損害到哪位富翁的利益”。對于雖窮而不感冒成功人士的人，富人們評價為“仇富心態”，是一種“非理性情緒的偏見”，更古怪的是，富翁甩錢釣“處女”，竟被說成“發展生產力”!

“牛B”一般“烘烘”，似乎不是可怕的事，怕的是“烘”到一定程度，就有向紅色倒退的危險。前不久一次出門，我親眼目睹過一個富人的德行。那是上午1O點左右，在縣內一座橋上，因前面堵車，所有車輛緩慢單向行駛。一個三十多歲的農民性急搶道，所推沾著泥巴的破自行車撞上一輛停著的黑色奧迪。眾目睽睽之下，肥胖的車主下來就是一頓耳光，打得對方鼻口流血。農民一迭連聲賠罪，那富人仍不依不饒，一邊踢腿一邊打手機向人“求援”。我所坐的車(當然是客車，我只有坐這種車的資格)開走之際，只聽到那人正對著手機叫喊：我叫人欺負了!就在XX橋上……多來幾個，打死他!

事情結果不難想象，中國社會又多出一樁恃強凌弱的暴行。這樣的暴行司空見慣，誰也不以為意。以雙方體格，奧迪車主絕不是青年對手，挨打受辱而不還手者，其中道理令人深思。

時至今日，我一直不時想起“欺負”二字。按一般看法，應該是富人耍橫欺了窮人，單車撞奧迪，什么了不得?這富人竟想到了“欺負”。如果深長思之，這富人慮得有理。單車撞得，自然鐵錘也砸得，炸彈也崩得，當年窮人的大刀梭標，不是硬與飛機大炮抗衡了嗎?在富人心里，窮人是洪水猛獸，非防微杜漸以至斬草除根不可。登征婚廣告的“成功人士”，不就慮及后果，不僅深藏不露，而且事先對媒體一再警告，不要去追根究底戳穿面具么?人一旦有錢，心理上就產生不安全感，我們看富人的深宅大院有狼狗把門，走路辦事有保鏢隨身，就知道他們的虛張聲勢草木皆兵，實在是極度恐慌所致——當然任何無意中的冒犯，必須以“欺負”視之。

窮人仇富不是健康心態，而富人的“蔑貧”同樣不是健康心態。歷史上的殺富濟貧之所以不算惡德，就是在中國這個地方，由于富人素質太差，所作所為引起了普通民眾深深的不滿。財富的原始積累肯定伴隨著血腥和丑惡，關鍵問題在于，當財富積累到一定程度時，富人們應當及時調整策略，重新樹一個“善人”形象出來(哪怕假仁假義也好!普通公眾的判斷和評價僅是從外在表現上感知的)。我們看舊時代或境外的不少富翁，一旦完成原始積累，立即修橋補路辦學助醫，熱心支持慈善和公益事業，用發展經濟之外的余錢擦洗血污，甚至一個發了財的演員也知道慷慨解囊，如成龍或那個跟名導睡覺紅遍世界的女影星，竟做著什么“慈善大使”或“形象大使”。而在中國，媒體報道的只有一個“蒙牛集團”董事長，把上億股份全部捐出，使更多的人養牛致富。一味恃強凌弱耀富驕貧，勢必埋下隱患，暗藏深刻的安全危機——“仇富心理”的深層次原因，與富人尚未完成從掠奪者到施善者的角色轉變大有關系。

富豪的錢不是血汗錢，所以這錢就有兩種不同去向。一種是拿這錢去讀書，去辦廠，去收藏古董古玩舊字畫，終于做了學者、企業家、藝術家；一種是拿這錢吃喝玩樂，去嫖娼，去賭博，去吸毒，去作惡，終于流落街頭，病餓而死或不得好死。社會之所以不大追究資本“原罪”，是因為昧心錢也可辦好事、做正事，因而網開一面。在春聯上，我們常常讀到“詩書之家”或“耕讀傳家”等等古話，就是富翁翻然悔悟，告誡子孫從此寫詩種田，以求后代五世其昌。也有未能悔改的，寫上“富貴人家”“財源滾滾”等語，幻想金山永在福水長流。實際上，富貴久長的事是很難的，古來富不過三代，就是錢的來路不正，也就去向不明，不知不覺中尋了下一個買主。

從黃到藍的過渡色是綠色，我們現在的黃色中就夾雜著這種色彩。食品是“綠色”的，飲料是“綠色”的，這是白菜蘿卜的色彩，幾文可憐的社保補貼，豈敢消費雞鴨蟲魚?當然人的眼光也有綠的，像餓狼的眼光，那是社會分配不公造成的色彩。據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魯志強介紹，中國居民收入的基尼系數從1980年的0.33迅速增大，1994年突破警戒臨界點0.4；2004年又超過0.47。“70％以上的人認為貧富懸殊已經影響到社會穩定，對依靠行業壟斷的不合理高收入，以及貪污腐敗、權錢交易等違規違法收入表現出強烈不滿”，而“這樣的現象在其他國家和地區是不多見的”。這樣的“不多見”，就是黃色回轉紅色的不祥信號。有資料顯示，中國目前的貧富差別已達30倍，當中國出現“2000萬”富翁時，貧富差別就更大了，那時富人胖得無奈吸脂，窮人卻餓得眼光發綠。安徽長豐縣雙墩鎮以每畝3700元一次性向農民征地2088畝建高爾夫球場，1000多農民被地價剝奪了生活來源，百姓憤怒，鎮長向記者解釋：“征地價格是有些低，可當初那里的農民特別窮，一下子補了他們那么多錢，算起來他們不吃虧，餓死是不至于的。”——中國人均土地1.26畝，每畝一次性買斷僅有3700元，在政府眼里竟是“那么多錢”!中國有13億人口，農民人口占有8億，要建設“小康社會”“和諧社會”，對于農民的標準就是“不至于”“餓死”，這標準也未免太低了點。我們看一座座高聳入云的樓宇，一群群拋家別子的民工，一片片在開發口號中不再生產糧食的土地，聯想到美國人“21世紀誰來養活中國人”的疑慮，我們自己就先不寒而粟。

政府和富翁把弱勢群體視若無物、視若寇仇的時候，就是社會矛盾加劇的時候，也是富人的安全發生危機的時候。同一個世界，有的地方購買槍支像買香煙一樣容易，而在中國，收藏一支銹跡斑斑的鳥槍也是犯罪。前年年初，當兩位企業老總被人兇殺時，不少人曾義正詞嚴建議國家特別立法，以確保富裕階層的人身安全不受侵犯。這樣的建議很有眼光，但國家是否還應特意立法保護貧窮人的人格尊嚴呢?如果窮人的人格權受到尊重，生存權受到保護，富人的“人身安全問題”應該不是太大問題，歷史上的一次次動亂，有幾個不是被不公正的貧窮逼出來的?

藍色世界是一個理想的世界，天是藍的，地是藍的，沒有污濁的空氣，沒有骯臟的流水，社會通用的語言是高雅純正的現代漢語，沒有雜糅官話、土話、黑話、雜種話合成的齷齪音響，連輕柔的音樂也是《藍色的多瑙河》，但那樣的時代還沒有到來。十幾年前，幾個思想精英將藍色文明與黃色文明作過對比，比得黃色文明無地白容；隨著精英們絕望的出走，這種對比已經沒有意義了。藍色文明是否會降臨我們這片染紅著鮮血的黃土，需要的是政治文明、社會和諧，但那畢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宋楚瑜大陸行，面對中華民族的騰飛，他最關注的就是：我們從制度上準備好了嗎?這實在是一個令人尷尬的問題。說我們未曾準備，顯然不合實際；說我們已經準備好了，似乎還有點為時過早——“騰飛”云云，還需看目前的黃色究竟怎樣轉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