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我住在河南省新鄭市軒轅集團的招待所中,時間是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九年的十二月。
我的故事從這一年的四月開始。
那時候我們正面臨著畢業,人心躁動,為了一個工作崗位你掙我搶,全沒了往日那種其樂融融的景象。而我則悠哉游哉,每天晚飯前跳進校園外的梅河中游游泳,晚飯后又沿著美麗的濱河公園散散步。你可能以為我家有深厚的背景,以致于我不必為未來發愁。事情決非如此。事實上,我家的背景純粹是一張白紙。據說,從我的祖上自山西洪洞縣老槐樹下遷到位于河南西南部的南陽以來的三百年間,整個家族連個秀才也沒有出過,世世代代,除了“打坷垃的”,就是“戳牛屁股的”。還聽說,若不是我爺爺的墳無意中占了一塊風水寶地,我這個大學生恐怕也不會“誕生”于此吧。
我之所以那時候能過著悠閑的日子,只是因為我的就業協議已經簽好了。既然已經“名花有主”了,我不悠哉誰悠哉?
然而,悠閑之余,我仍心有余悸。這塊心病源于三月初的一次體檢。
那天,駐廣州某軍來我們系招人。我報了名,參加了他們組織的體檢。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查到五官科時,那位女醫生說我的牙上有結石,問我需要不需要清理。“結石”這兩個字的確嚇人,以前我只聽說過需要付出昂貴醫藥費的腎結石、膽結石之類,實在沒想到牙上還會生結石。查到內科時,那位男醫生用聽診器在我的胸部聽個沒完沒了,接著又看著手表繼續聽。那時我真想變成蛔蟲鉆到他的肚子中,看看他到底搗的什么鬼。末了,他上下嘴唇一碰,“你去做個心電圖吧。”就把我給打發了。做完心電圖,他的表情更讓我捉摸不透了。只見他把心電圖攤在桌子上,取出一支圓規在上面比劃了很長時間,才抓過我的體檢表,“唰唰唰”填了幾筆。我接過來急不可待地掃了一眼,“心臟”一欄填的竟然不是我期望已久的“正?!倍郑橇硗舛郑涸绮?。當時,我對由這兩個字組成的名詞一點概念也沒有?,F在則有了比誰都深刻的認識,因為這兩個字曾經逼得我節節敗退,以致于改變了我的人生道路,這是后話。
體檢完畢,我馬不停蹄地給在衛校上學的妹妹寫了一封信,反映這些重大情況。妹妹很快回了信:“……在醫生眼中,每個人都有一大堆毛病。你被查出的這兩個毛病其實都是微不足道的,牙上的結石不過是一點點污垢而已。清除這些東西純粹是為了美容。早搏是過早搏動的簡稱,又稱期前收縮,指心房或心室的異位起搏點提前發出沖動的現象。早搏多數由過度勞累或過度吸煙、喝酒引起。休息好,多鍛煉,就會康復。吃藥不吃藥都無所謂……”
讀完信,我心中輕松多了。思前想后,一不吸煙二不喝酒的我怎么會染上這種病呢?大概是上學期準備考研的那段時間天天熬夜的緣故吧。于是決定讓自己的心境徹底清靜下來。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那時候的悠閑與這個有著很大關聯,
后來,我又到校醫院做了一次心電圖檢查。醫生診斷我得的是頻發室性早搏,開了一瓶心律平片。我想:等這瓶藥吃完,我肯定就會完全康復了。
話雖這么說,因為早搏,我還是和廣州某軍失主交臂了。然而,三月底,駐洛陽某軍來系里招人,又喚起了我的軍人夢,于是將自薦材料遞了上去。那位干部科科長果真有雷厲風行的軍人風度。我和另一個系那位白號“大別山人”的男生當天便與他簽定了就業協議。
不過,在簽字之前,科長問我們:“你們兩個沒有什么大的毛病吧?”“大別山人”回答道:“沒有?!薄澳呛?。這次你們就不用體檢了。到部隊報到后再體檢。”我本來想提一提我的早搏,但轉念一想:就那點小毛病,體檢前難道還治不好嗎? “大別山人”的名氣火著呢。他是一個來自豫南大別山地區的才子,琴棋書畫無所不通,還在校內辦過幾次個人書畫展呢。因為不是一個系的,以前我只聞其名卻未謀其面。他呢,恐怕連我的名字也沒有聽說過。簽完協議后,我們長談了一次。我驚奇地發現,我們的就業意向竟完全相同:第一選擇——支邊,第二選擇——參軍;第三選擇——教學。支邊,想支支不成,學校沒有這項指標,讓我們自己去聯系??墒?,到哪兒聯系啊?教學,想教教不成,因為選擇了“二”就需要放棄“三”。不過,我們相約:轉業后一定去教學。應該說,有這樣一位校園明星做戰友,我有一種自豪感。我對他說:“這一次,科長說我的字寫得比較差勁,差點沒選上我。以后一定跟你學學書法?!悄阋踩€藝名吧。”“嗯——,咱們那個師的駐地叫——”“余莊?!薄澳俏揖徒杏嗲f莊主吧?!?/p>
一瓶藥吃完,我去校醫院一檢查,還是頻發早搏,醫生又開了一瓶心律平片。吃完了又一檢查,一點好轉也沒有。我有點慌神了。室友們建議道:“反正現在課也不多,你干脆到校醫院住一段時期吧。”我自我解嘲道:“我還需要住院?”室友們說:“馬上要畢業了,四年不到校醫院住一住,你不覺得有點虧嗎?再說了,體驗體驗住院的滋味,以后你寫小說時或許用得著。”于是我聽從了,帶了一本大作家儒博的作品集——這是龍女送給找的生日禮物——住了院。
那天下午剛躺到病床上,護士當即給我輸了兩瓶葡萄糖溶液,一瓶加的是黃芪,另一瓶加的是ATP。晚上,一位室友來給我送飯。我托他辦了三件事:一,請他把住院前我在學生處抄的一些就業信息交給班長;二,請他給王令捎個口信,就說我住院了,二,請他給我媽媽打一個電話,讓她來送飯。
第二天一大早,媽媽哭著進了病房,“娃,你咋了?”我說:“我沒事兒?!薄皼]事兒?沒事兒住院干啥?”我耐心地給媽媽解釋了早搏是怎么一回事。后來媽媽在很多場合中向別人解釋,我總有些得意,因為我讓她在近五十歲時又學會了一個新名詞。那時候,她在我所就讀的大學中當保姆,是我介紹的。我這樣做是為了讓她能夠走出家門來見見世面。她學會了“早搏”一詞便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我的成功。
下午,王令提著一個包來了。我和她談起了系學生黨支部這次吸收新黨員的事兒。我忿忿不平地說:“王老師前幾天開會時提的幾個發展對象,你看看哪個人夠格?”王令說:“就是。特別是山崗,一點也不突出?!薄奥犝f他給王老師送禮了。王老師想把這幾個人推到支部大會上表決,我們一定要阻止他。我想你也清楚,一到支部大會上,礙于情面,沒有通不過的,這事兒我已經告訴李老師了。李老師雖然不是黨員,但系黨總支副書記是他的學生。相信他一定會主持公道的。不過后來我又給李老師打過三次電話,他都說還沒有給副書記提這件事兒呢,唉!我要是再給他打電話,不知道他煩不煩,我就先煩了。”“嘿嘿,你這人說話真有意思?!边@句話王令對我說過很多次了,每次都像一股暖流激蕩著我的心。
我和王令最初的接近緣于“政治”。她是班上的第一批黨員,我是第二批。我不知道在我入黨時是否得到了她在支部內的美言相助,但我知道入黨后我們在許多問題上的觀點是一致的。李老師是我們年級的輔導員,為人十分正直。據說因為這個得罪了以前的系黨總支書記,入黨的事兒就耽擱了下來。王老師呢,則是我們系學生黨支部的書記。因為這一次發展黨員對于我們這一屆學生來說是最后一次機會了,王老師自然就掌握了生殺予奪的大權。
我接著說;“王令,這次端風也和我們站在了一個立場上。但我告訴你,端風是我的死對頭,因為四年來他從來沒有忘記抓住一切機會排擠我、壓制我、挖苦我,未了,又拍著我的肩膀來拉攏我。請你相信,我們這種關系的形成不能怪我,只能怪他心胸太狹窄?!薄拔蚁嘈拍?。”談了很長時間,王令說:“你好好養病,我還要去熨衣服呢?!闭f完,提著包走了。
這多少令我有些失望,我原以為她的包中裝的是帶給我的禮品呢。說來也怪我,誰讓我在捎給她的口信中反復強調“不要帶任何東西來”呢?唉!說不讓帶,她還真沒帶,這是什么事兒呀?!
在我住院的十天中,先后有十幾位同學來看過我,其中有我的“澡友”——洗澡時經常在一起搓背——紀子,還有端風和龍女。龍女來看我時,抱著一束鮮花。我和她無話可談,只好去談儒博的那本書。冷了幾次場,她走了。旁邊病床上的一位病號問:“剛才那位是不是你的女朋友?”我一愣,淡淡地說:“我沒有女朋友?!笔前。埮臀沂鞘裁搓P系啊?連我也說不清楚。只能說我曾經深深地愛戀過她,但她的一句“我們只能做朋友”讓我悲痛欲絕了四年,為了宣泄這種情感,我嘔心瀝血數月寫了一部數萬字的小說。這是我在大學中的登峰造極之作。和這部小說比起來,其它文章只能算狗屎一堆。小說寫成后一直在班上傳閱著。紀子看后表示:“以后我要是能當上編輯,一定給你出一個單行本。”
最后一個來看我的是豐紅。這是我精心安排的。我讓紀子告訴她我在醫院中。我想她聽說后肯定會來。果真就來了。我神秘兮兮地說:“豐紅”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幫忙?!必S紅問:“什么事兒?”“你猜猜?!薄拔也虏恢??!薄班拧?,終身大事?!必S紅笑了,“我能為你做什么?”“你看,快畢業了,我還沒有找到女朋友。你給我介紹一個吧?!薄拔蚁肽阋欢ㄓ心繕肆?。說說看?!薄斑@……這……你們宿舍的。一我們宿舍的?我們宿舍的大部分都有男朋友了。我也有?!薄八隙]有?!薄罢l?…你猜猜。…我不猜!你不說,我就不管了?!薄澳愕呐笥选!薄班?,我知道了,王令?”我點了點頭。豐紅說。“王令是個好女孩?!薄拔疫€不知道嗎?”“你讓我什么時候給她提?”“現在?,F在你回去就提?!薄澳俏揖妥吡?。先聲明一下,我只管給她提,成不成還要看你?!?/p>
住院的第十天,醫生讓我做了心電圖,圖上顯示已是偶發早搏了,便又給我開了一瓶心律平片,讓我出院了。到結算室結了一下帳,才花了一百多元,真令人意想不到。
我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兒是去找豐紅。她卻若無其事地說:“我看你正在住院,怕影響你養病,就沒有給她提?!蔽矣行鈶?,但由于有求于她,只好將怒氣壓了下去。再說了,我一直把她當成小妹妹看待,跟她計較什么?
第二天,我去了久違的教室。下課的時候,王令忽然來到我身邊,笑著說:“你怎么不打個報告就出來了?”我也笑著說:“你不去看我,我還呆在那里有什么意思?”她的臉一下子紅了。頓了一下,她告訴了我一個好消息:在我住院期間,黨支部又開了一次會,王老師原來提名的五個人只保留了一個,山崗也被刷了下來。
課停了,我們進入了寫畢業論文的階段。我一邊泡在圖書館中翻資料,一邊不停地催著豐紅。但她每次都以這樣那樣的理由推拖著。直到有一天,當我聽說鄭州市某市直機關來系里招人,并且他們對王令很感興趣,準備立即簽協議時,這才著了急,那天晚上,我朝豐紅的宿舍里打電話:“豐紅,你聽著,你再往后拖,可就對不起我了。你今天晚上一定要把我的意思轉告給她?!必S紅說:“好吧。你等著我的電話。”我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半夜,沒等來,只好睡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給豐紅打電話。她的室友卻說:“豐紅回家找工作去了?!蔽覇枺骸笆裁磿r候走的?…‘剛才?!蔽乙幌伦宇^昏腦脹起來,不知道如何是好。呆坐了很長時間,終于下定決心,“我親自給她說!”像這樣的話是不能在宿舍電話中說的,于是我決定到街上去打lC卡電話。一下樓才發現外面下雨了。我顧不了太多,一頭扎入雨中,跑了起來。把電話打入那個讓我魂牽夢縈的宿舍后,我又問了一遍“豐紅在不在?”又一次得到了否定回答后,我才問:“王令在不在?”“她去圖書館了?!蔽矣纸o王令打傳呼。連打了四次,都沒有回。我失望地走開了。后來才知道王令的傳呼是前段時期為找工作而借別人的,那時已經還了。不過,知道后我反而慶幸起來,因為如果她真的回了電話,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向她傾訴愛意。
這一年的五月八日對中國人來說是一個黑色的日子。“北京時間五月八日凌晨,以美國為首的北約悍然用導彈襲擊我駐南斯拉夫大使館,造成三人死亡,二十余人受傷,使館館舍嚴重損壞……”盡管新聞中的這幾句話后來在校園廣播中回蕩了十幾天,但在當天,大部分學生是在晚上看新聞聯播時才得知這條消息的,同時也看到了北京十余所高校的學生上街游行的壯觀場面。也就在當天晚上,幾百名學生圍在校門口強烈要求上街游行。校方只好將大門上鎖,召集各系領導把守,讓他們看好自己的人。
五月九日上午,鄭州市的公安機關終于批準學生游行了。一時間,幾萬名大學生浩浩蕩蕩涌上大街小巷,口號聲、國歌聲驚天動地。昨天晚上還在罵北京學生太傻的端風一下子成了一位“領袖”級人物。他先是跟著隊伍喊口號,接著跑到隊伍前面喊。最后,在隊伍回到學校舉行升旗儀式時,端風站在莊嚴的國旗下,威風凜凜地帶領著全校七、八千人唱起了國歌。
接下來的幾天中,大字報鋪天蓋地地貼到了校園的各個角落。我沒有經歷過“文革”,但我想可能“文革”時也不過如此罷了,我也寫了一張忝列其中,不妨拿出來一讀。其題頭:誰在發國難財?文曰:“今日經過食堂,偶見有人正賣T恤衫,上印‘抗擊北約暴行’之類文字。趁著國難發財,是可忍,孰不可忍?你果真愛國嗎?那么你可以將這些T恤衫送給我們。送T恤者,愛國也;收T恤者,亦愛國也。你舍不得成本嗎?三烈士為國捐軀,損失沒你大嗎?報載某市場罷市三日,損失沒你大嗎?發國難財者,滾開!滾開!”
這場事件接近尾聲的時候,我嫂子千里迢迢從家中趕來了,我本來想讓她感受一下大學生們對這場事件的強烈反應,然而校園中已經平靜了下來,只留下幾張殘破的大字報在隨風飛舞……
嫂子是來接媽媽回去的。快到收麥子的時候了,家中需要人手。正在此時,妹妹給我打來電話,讓我幫助她聯系一家實習醫院。我想起媽媽照顧的那位老教師的兒子、兒媳都在鄭州市第十人民醫院工作,而要到這家醫院實習必須經過本院職工的介紹,然后參加考試。于是便給老教師的兒子打電話,沒想到正因為我媽媽是他請的二十幾位保姆中干得最好的一位,他竟然得理不饒人,“你媽要是能留在這里,什么都好說。”我說:“不行。我媽必須回去。”“你媽回去了,你妹實習的事兒就另找門路吧。”我心想:不就是讓你介紹一下,你牛氣什么啊?接著我又抱著試試看的態度給老教師的兒媳打了一個電話,沒想到她竟然同意了??磥硭麄兎蚱薏缓汀:髞砻妹猛ㄟ^了考試,并于七月份順利地進入了這家醫院。
送走了媽媽,我繼續過起了悠閑的日子。有一天傍晚,我在濱河公園散完步,正準備打道回府,忽然眼前一亮:那不是豐紅嗎?我急走幾步趕上,叫住了她。我說:“你不是回家了?”“是啊,剛從家中回來?!薄澳翘焱砩夏愦饝o我回話,怎么沒有回?”“你是知道的,宿舍的20l電話到了晚上特別忙,我打了十幾次沒打通。”“那事兒……”“請你原諒我?!薄霸從??!薄拔也辉擈_你?!薄澳闶裁磿r候騙過我?”“其實,那天從醫院回來我就給她提了。她的回答是否定的。我怕影響你的身體,一直不愿告訴你?!薄八f為什么了嗎?”“她說:第一,她準備繼續考研,沒有心思考慮這個,第二,她打算留鄭州。”“她原來不是和洛陽龍門集團子弟中學聯系好了嗎?”“洛陽哪有鄭州好啊?”
室友們一個一個都找到了自己的歸宿,除了端風。端風憑著自己是黨員,擔任過四年班長,曾在系學生會任過部長等多項優勢挑選了一個又一個用人單位。誰也不知道他一雙腳究竟踩了幾條船。一位室友感慨地說:“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其他室友昵,全部和軍隊簽了協議。按照規定,地方大學本科畢業生參軍一年后授予中尉軍銜,因此我們宿舍就被稱之為“中尉宿舍”。七個“中尉”分別為:海軍一個,陸軍兩個、武警三個,第二炮兵一個?!按髣e山人”因為和我的關系,經常到我們宿舍中侃大山。侃著侃著又侃到了藝名問題,于是“海軍軍長”、“武警警長”、“二炮炮長”、“二炮炮灰”之類的藝名便“誕生”了。
七個“中尉”中最后一個簽協議的是紀子。我和紀子最初的接近緣于“同病相憐”。那時候,龍女拒絕了我,而紀子單戀的對象也拒絕了他,我們經常在一起互相安慰。紀子曾對我說過:“如果你是個女生,我一定會追你?!焙髞砦覀兂闪恕霸栌选?。再后來,我們還在一起排演了《白毛女》一劇,他扮演黃世仁,我扮演楊白勞。臺上是敵人,臺下卻是朋友。前些日子,駐鞏義某軍來招人時,一心想與紀子簽協議,他猶豫不決。后來軍隊的人走了,他才狠狠心作出了決定:簽!簽完協議的那天晚上,他請我去吃飯。到了飯店,剛坐定,他憂傷地來了一句“開場白”:“今天,我把自己給賣了?!蔽覄竦溃骸霸缤矶家u的。你還沒有我賣得早呢?!苯又?,他轉換了話題,大罵起端風起來:“今天我到鞏義去,在鄭州火車站碰到端風正在送一個女生。我清清楚楚地聽到端風對她說咱們班上頗有幾個跳梁小丑。媽的!誰是跳梁小丑?我看,他才是!假惺惺地送這個送那個,人家真領他的情嗎?”那天晚上,紀子喝了很多酒。到了最后,他問道:“老弟,你看王令這個人怎么樣?”我一愣,然而還是鎮靜地說:“她是個不錯的女孩,”“我想追她。你看能不能追上?”我的腦子“轟”地一下脹了起來,伹轉念一想:紀子和王令平日的關系也挺好,而我追求王令又失敗了,我何必再去……于是淡淡地說:“那就要看她的想法了。當然,你要是成功了,這肯定是一樁好姻緣?!?/p>
把從病房帶回的禮品吃完,我又去做了一個心電圖。情況糟透了,我的早搏又變成頻發的了。那時候畢業論文已經完成,整天在宿舍中呆著也十分無聊,室友們便勸我再去校醫院住一段時間。我簡單收拾了一下,又去了。哪知道病房中的醫生竟然對我說:“你的早搏,即使再在這里住十天,也只能使它的次數減少。我沒有辦法將它完全校正過來?!蔽覇枺骸澳敲匆怀鲈翰痪陀衷龆嗔藛?”“是的。你自己決定住不住吧?!蔽倚募比绶?,于是去了一家省級醫院,掛了一個專家號。老專家沒等聽完我的陳述,便輕描淡寫地說:“不就是早搏嗎?不治就恢復了。”我急了,“怎么能不治呢?我不是想盡快好起來嘛!”老專家“唰唰唰”劃了一張藥單扔給我。我拿到藥房一劃價,乖乖!二百多元。抓起藥單惶惶然溜走了。接著,我又去了一家市級醫院,還是掛的專家號。我對那位專家講:“我在校醫院吃了兩個月的藥,還住了十天院,病情一點好轉也沒有。”專家輕蔑地說:“你們校醫院啥水平?咱這里啥水平?”我說:“我希望能盡快治好,要不然八月份到了軍隊通不過體檢。”專家問:“這么說你只想通過體檢,至于早搏不早搏并不重要?”“可以這么說吧。”專家給我開了一瓶心律平片、一瓶輔酶Q10膠囊,外加一瓶進口的潘南金片。潘南金片三十多元一瓶。我一咬牙,“舍不得娃子套不住狼”,買下了?;氐剿奚?,我忽然想起校醫院給我開的心律平片是一九九六年生產的,會不會失效呢?要不然怎么會一點效果也沒有呢?于是馬上給衛生部門打了一個電話。接電話的人問我:“藥瓶上標沒標有效期?”我說“沒有。”“沒有標就沒有失效。”
放下電話,我對這個邏輯怎么想也想不通:沒有標有效期是不是到二零九六年仍有效呢?
六月初的一天早上,我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迷迷糊糊地問了聲:“找誰?”電話中竟然傳來了我的在南陽上學的堂弟的聲音:“二哥,我嬸今天要到南陽動手術。你們快回來?!蔽壹泵Υ┖靡路?,早飯也顧不上吃了,匆匆趕往汽車站。下午,趕到南陽,找到堂弟,我劈頭便問:“你嬸在鄭州還好好的,怎么一回家就得病了?”堂弟說:“我嬸腿疼已經有兩年了,這你知道。以前都以為是坐骨神經痛,現在查出來了,是腎結石?!蔽液吞玫芤黄鹑チ四羌裔t院,到病房一問,值班護士回答:“沒有這個人?!蔽矣殖逯写螂娫挘与娫挼亩谭磫柕溃骸澳銒尣皇侨ツ详柫?”我急得團團轉,搞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兒。直到晚上,我才在堂弟的宿舍中接到了哥哥的電話:“今天我帶媽去了醫院,還好,沒動手術,用的是體外振動碎石法。做完了,帶上藥就回來了,剛到家。你明天回來吧。”我這才舒了一口氣。
我到家時,麥子已經收完,還在麥場上堆著。媽媽說:“你回來得正好,打完麥子再走吧?!蔽覀兇謇锎螓溩佑幸粋€規矩:你給我幫忙,我也給你幫忙??雌饋眍H有點民風淳樸的味道,事實上并不是那么單純了,因為這個規矩嚴格的很,排在前面的人家總會把眼睛瞪得滾圓,將幫忙的人記得清清楚楚。輪到這些人家時,前面那家才會上陣輪到其他人家,前面那家即使閑著沒事兒干也裝作沒看見。還有一個規矩:輪到誰家打麥子,誰家管飯,而且這頓飯是必須有酒有肉的。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年,二叔家打麥子時,三嬸上街割肉沒割到。吃完飯,幫忙的人們便偷偷地議論起三叔家的小氣來。第二年三叔家打麥子時,左等右等,一個幫忙的人也沒有來。這次,媽媽讓我在家中呆一段時間,為的并不是給自家打麥子,而是幫助別人家。
在家的時候,我抽空去拜訪了一位在附近小有名氣的醫生。他的診斷表明:三十多元一瓶的藥對我也是無效的。他給我開了一瓶異搏定片、一瓶復方丹參片和三盒地奧心血康膠囊。臨走時,他忽然提醒我:“你有這個毛病,到部隊報到時,會不會被退回來?”我強打著精神說:“怎么會呢?”
回到學校,我得到的第一個消息是端風和一家省直機關簽協議了。端風果然神采奕奕,一見我便眉飛色舞地講開了:“最后只剩下三個人了。他們問:‘誰是從農村來的?’我說:‘我!’他們就選中了我?!蔽覇枺骸澳慵也皇窃诳h城嗎?”“是呀??墒俏依霞以谵r村啊?!?/p>
我想:假如那家單位要選一個從縣城來的學生,肯定還會是端風。我得到的第二個消息是豐紅和鞏義市第二十高中簽了協議。據說簽協議前,那個學校的柳老師偷偷到系里調查了她的成績。她后來知道了,對這種不信任的態度十分氣憤,還哭了一場呢。
畢業留言冊發下來了。宿舍中掀起了一股寫留言、贈照片的滾滾浪潮。我一向認為,留言寫不寫都無所謂,因為交往了四年,誰和誰關系怎么樣,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本譜。而畢業留言只能和墓志銘一樣,只講好話不講壞話,既然這樣,何必在留言冊上畫蛇添足呢?于是我拿著留言冊請同學們簽名,原打算能得到一張完整的簽名頁便心滿意足了,誰知道等了一天收回來一看,上面已經有了一頁留言了,正是我極不情愿看到的端風寫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將留言冊鎖到了柜子中。后來覺得,留言不寫了,照片總得贈吧,要不然同學們是不會對我善罷甘休的。于是沖洗了七十余張照片一一發了下去。再后來,出于一些特殊的考慮,我還是寫了為數不多的幾份留言。其中有一位女生,從來不與男生交往,以致于到畢業時一些男生還叫不上她的名字。我寫道:女生的世界很精彩/男生的世界也很精彩,另有一位女生,平時與她交往也不多,但她與洛陽一家單位簽了協議,或許以后見面的機會會多一些。我寫道:一天/洛陽某軍駐地門口/一輛車戛然而止/你跳下車/“我找大學生中尉”/“他在等著呢”/門崗說。還有,經不住一位南陽老鄉的“軟硬兼施”,我在他的留言冊上涂鴉了幾句:嘿嘿 老鄉/老鄉 嘿嘿/嘿嘿嘿嘿。我始終認為,這個留言最能代表我的心態。
那天,豐紅打電話找我。我下了宿舍樓,見她的手中拿著一本留言冊,于是抱怨地說道:“我不是給你說過我的想法了嗎?我不給你寫,你還能把我給忘了?”“怎么可能呢?問題是——這不是我的?!薄罢l的?”“王令的?!薄澳脕?,我現在就寫。”我將留言冊攤在膝蓋上,“唰唰唰”寫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保重!保重!保重!這是針對“考研”之說而來的。接著又在旁邊畫了一幅漫畫:一個嚴重失衡的天平,托著一大一小兩個砝碼,小砝碼深深沉了下去,上面寫著那家市直機關的名稱,大砝碼卻高高浮了上去,上面寫著我的名字;漫畫下面打了一個大大的“?”。這是針對“留鄭”之說而來的。豐紅看了一眼,問道:“你還不死心?”我說:“這項工作完成以后,我就死心了?!必S紅勸慰道:“何必呢?天涯何處無芳草?!比欢?,她的勸慰并沒有使我的心情有絲毫地好轉,反而加重了我的凄涼感。
那些天,同學們見面時的問候語不再是“你好”了,而變成了“你怎么沒給我寫留言?”或者“你的照片怎么沒給我一張?”有一次,無意中碰到王令,我心不在焉地問:“你怎么沒給我寫留言?”她以一種異??隙ǖ目谖钦f:“寫過了?!蔽铱嘈α艘幌?,“寫了?”也許真寫了,但我的留言冊在柜子中鎖著,不知道她寫到了什么地方?大概是寫到了別人的留言冊上了吧。
一堆堆的留言冊擺在宿舍的桌子上,看起來頗為壯觀。幾個人圍在那里一本一本地寫著,并戲稱之為“現場辦公”。一本《朦朧詩200首》正在那里傳抄著。我取過來隨便翻了一頁,只見那頁的兩首詩旁邊都用鉛筆赫然地標著:此詩已用過。
無聊的時候,我會翻一翻那些留言冊。后來發現“人生格言”一欄讀起來頗有意味,于是開始專看那一欄。端風寫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想:是夠正的了。)龍女寫道:做個好女孩。(對此,我無話可說。)一位室友寫道:現實殘酷!(我想:不至于吧?)最絕的要數“大別山人”。他寫道:談戀愛是有錢人和有閑人的游戲。(我想:這小子,肯定受過刺激,強烈的刺激。)
一天傍晚,我在梅河中痛痛快快游了很長時間。上岸后剛穿好衣服,抬頭看見豐紅和她的室友們正朝我走來。“嗨!”豐紅沖我打了一個招呼。我抓了抓濕漉漉的頭發,“不好意思,讓你們見笑了!”她們飄然而去。我隨著身影望過去,才發現原來她們正在借著濱河公園的美麗風景拍照呢。豐紅忽然想起了什么,驀然回首喊道:“嗨!別忘了今天晚上的會餐?!币皇撬嵝?,我差一點忘了這件大事兒。
會餐開始了,李老師首先發了言。講的什么內容,我記不清了,只記住了第一句話:“今天,我們將在這里舉行一次最后的晚餐?!蹦翘斓牟穗认喈斬S盛,據說四百元一桌。然而啤酒準備得太多了,以致于醉倒了不少人。宴席將散的時候,我看見山崗端著酒杯向王老師走去,便也湊了上來。山崗說:“王老師,雖然我沒能入黨,但還要謝謝你。來,我敬你一杯?!蓖趵蠋熣f:“山崗,我已經盡力了。但你們班上告狀的人太多了,我也無力回天啊。”我說“王老師,我作為一名從來沒干過班干部的學生能夠入黨,全靠了你的栽培。我也敬你一杯?!薄澳睦锬睦铩Uf真的,我真佩服你的膽量。大學四年,不少人給我提過意見,可是沒有一個人比你大三時那次提得尖銳、深刻?!鄙綅彴腴_玩笑地插了一句:“他追女朋友可沒有那樣的膽量?!焙鋈?,飯店的一個角落傳來了號啕大哭聲,大家將目光全部移了過去,只見龍女和幾個室友緊緊擁抱著,泣不成聲。十幾位女生受到了感染,也三三兩兩地抱在一起哭開了。
回到宿舍,紀子趁著酒勁大罵起端風,將“跳梁小丑”那句話提過來提過去,“……媽的!誰是跳梁小丑?我看你才是。你小子的班長干得是什么呀?還厚臉無恥地干了四年?要是老子是你,早跳樓死了。你小子就會欺軟怕硬!老子沒少受你的氣!現在畢業了,老子不怕你了!”此刻,端風正坐在紀子的床邊為他捶背,口中“嗯”“嗯”地答應著,并不像往常那樣一有人攻擊,他就拼命反駁。捶著捶著,紀子“哇”地一聲吐了一大堆穢物,宿舍中頓時散發出一股酸臭的味道。干嘔了一會兒,紀子又罵開了:“媽的!你小子今天別假惺惺地來幫我。誰不知道你那德性?現在來討好我,晚了!老子一輩子都不會放過你的!去當你的鳥公務員去!就憑你那點小花招,在官場上你根本斗不過別人。不信,咱們走著瞧……”我不知道紀子是真醉還是假醉,但我大概也在端風所謂的“跳梁小丑”之列,因此他罵端風的話也正是我想罵的。然而,我有給老師甚至校、系領導提意見的膽量,卻沒有罵人的膽量,只是默默地聽著。現在一回想起來,我只能更加自慚形穢了。
畢業證、學位證、派遣證陸續發了下來。拿著這些證件,我再一次發出了前人早已發過的感慨:大學四年,難道就為了這些?
宿舍樓下,“大別山人”正在賣書,我看到了幾本對自己尚有價值的書,便毫不客氣地據為己有了。我說:“人家不是說‘文人寧可賣命也不賣書’嗎?”“大別山人”一臉的無奈,“沒辦法,書太多了,帶不完。”后來我幫他搬書的時候,果然發現他的書比我的多幾倍,這大概就是才子產生的法寶吧。就在那一次,“大別山人”留下了他的“遺言”:“要是咱們上了戰場,死在了那里,我只有兩個遺憾:一是我還是個童男,二是我的這些書恐怕沒人讀了?!?/p>
宿舍中,紀子拉著我坐下,要我聽他念詩。我說:“你的那些歪詩,聽了四年,早聽膩了。”然而聽完了才發現這是他在大學期間寫過的最好的一首詩。詩曰:畢業像一陣風/我們像一朵蒲公英/“呼”地一聲/我們無影蹤。
我約了龍女在梅河邊見面。龍女如約而至,淡淡地問:“找我有什么事兒?’我裝出了一副嗔怪狀(盡管裝得很勉強),“是不是一定要有事兒才能找你?我們就不能隨便聊聊嗎?”“聊吧。”“聽說你不打算找工作了,準備再考一次研?!薄奥犝l說的?”“那你就不要問了?!薄八麄兿拐f的。只不過沒有找到合適的單位?!背聊艘粫?,我轉移了話題:“其實我原來真的愿意去你的家鄉工作。”龍女還是那么淡淡地說:“沒去倒好。去了也白去?!庇质浅聊}埮滩蛔×?,說道:“要是沒什么事兒,我先走了?!薄澳恰冒??!蔽亦鼗卮鹬瑢⑺鶎懙哪遣颗c龍女有關的小說送給她一份,然后目視著她的背影漸漸地遠去。那部小說,她讀后有何感想,我當時不知道,以后也不可能知道了。因為她是什么時候離校的,我并不清楚,而我和她也不大可能再見面了。
就在七月一日那天,我獲得了一項最高榮譽:河南省優秀大中專畢業生。揣著證書回到宿舍,正好碰到端風。端風敏感地問:“什么證書?”我淡淡地說:“我能不能不告訴你?”說完將證書放到柜子中,關上了柜門。端風氣急敗壞地將我推到了一邊,猛地拉開我的柜子,抓出證書看了一眼,問道:“還有誰有這個證?”我答非所問地說:“端風!你平時不是最愛標榜不經主人同意從來不翻別人的東西嗎?”
李老師將收宿舍鑰匙的任務交給我。因此,我是班上最后一個離校的。我背上背包,獨自向校外走去。經過一座教學樓時,一個系正在舉辦畢業十周年聚會。一條橫幅高高懸起,上書:風華歲月常牽夢,歸來親情別樣深。而我,卻要告別這里了。一個人走,很悲壯……
我原以為這次回家迎接我的將是暖暖的親情,然而現實并不像書上描繪得那么浪漫。快到家門口時,碰到了鄰家的二奶。她忽然大驚小怪地對我說:“你媽去街上門診了。你哥要下廣州打工,她不讓去,早上喝農藥了。你去好好地勸一勸你媽和你哥。他倆性子都硬?!蔽蚁癖划旑^擊了一棒,腦子“轟”地一聲就懵了。進了院門,發現一個破碎的瓷碗躺在廚房門口,所有的房門都大開著,卻一個人也沒有。匆匆忙忙卸下行李,我加快了腳步。街上的人都看著我,指指點點的,我不自在起來。七嬸叫住了我,“你早不回來晚不回來,現在回來干啥?”
媽媽正在打吊針。室內圍了滿滿一屋子人,伯父、伯母、哥哥都在。我坐下來,眼淚“撲嗒撲嗒”往下掉,一句話也說不出。媽媽的眼睛腫得厲害。她勉強睜開眼,擺了擺手,“都走,都走,要娃干啥?”眾人七嘴八舌地勸說著。更有甚者,哥哥還在那里解釋著。我煩透了,真想把所有的人都趕走,留下自己安靜地守在媽媽的身旁。過了一會兒,媽媽又睜開眼睛問:“你妹回來了沒有?”“她要實習,不回來了?!?/p>
下午,我用拉車把媽媽接回了家。她躺在床上,反反復復地向鄰居們訴說著:“他鱉娃接了老婆變了心,不聽老子的了,一定要下廣州打工。他走了我咋辦?種莊稼雖說不賺錢,可收了糧食,至少能保住全家人的吃飯。我這身子,拉車拉不動,割麥受不了。我對他說,要是你爹還在,要是你老婆肯干活,你走就走吧?!彼M娃不聽啊!昨天晚上我對他說:‘你要是走了就是壞良心?!f:‘壞良心就算壞良心?!乙灰箾]睡著覺啊!今天早上他做好了飯,叫也不叫我一聲,就和老婆一起吃了起來,我摔了他的碗,他老婆不愿意了,還跟我吵個不停。我摔我娃的碗,礙她啥事兒了?我掂了一瓶農藥想到他爹墳上喝下,正好碰上他老婆從他伯那里回來。他老婆見到我連搭理也不搭理。我不去找他爹評理還能找誰啊?”
晚上,哥哥默默地做好飯,和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動筷子。媽媽問我:“你嫂子回來沒有?”我說:“沒有?!闭f完,一聲不吭地出了門,一溜煙跑到了一里開外的初中,隔著嫂子住室的窗戶叫她。嫂子正坐在椅子上暗自垂淚,見我進來,竟然哭出了聲,“老二,你說這個家我還能呆下去不能?你說我和你哥有啥感情?我還不是看你媽可憐才呆著不走?她以前待我多好啊!那一次,學校里死了老婆的劉老師碰到她,問她:‘咱們這號人老了怎么辦?’話外意是讓她改嫁給他,她回來給我說。我說:‘你要是走了就別再回來。’我的意思是不讓她改嫁。你想想,我和你哥都在學校里。她要是嫁給劉老師了,我和你哥還怎么見人啊?從那以后,她對我懷恨在心啊!”我說:“嫂子,這件事兒我還不知道。讓我考慮考慮再說。”嫂子叫道:“老二,你什么意思啊?你想讓她改嫁,就給她在遠處找個人家?!薄昂昧耍昧?,先不說這個?,F在媽的氣兒已經消了,剛才還在問你呢。你快回去吧,要不然媽又生氣了?!?/p>
嫂子直到第二大中午才拎著一塊肉回來了。她和氣地對媽媽說:“媽,今天中午把我伯們一家叫來吃一頓。”媽媽卻余怒未消,“咋了?你有啥事兒就說吧。叫你伯來干啥?一沒啥事兒。老二回來了,兩家合在一起吃頓飯。”“七、八個人,要軋多少面條啊?你要把我累死啊?…我軋,我軋?!眿寢尣谎哉Z了,到堂屋收拾東西去了?!拔也恍?”媽媽忽然冒出的這句話把正在院中擇菜的我嚇了一跳,“叫你伯來,肯定有事兒?!薄罢娴臎]事兒。”嫂子接了腔。
吃過午飯,媽媽正在廚房中收拾碗筷,坐在院中的嫂子開了腔:“媽,你先別忙活,咱們坐到這兒說點正經事兒。”媽媽并沒有出來,“我早就知道你有事兒。想說就說,把你伯叫來干啥?”“你為啥昨天在街上說我們逼你了?是你兒要下廣州,我又沒讓他去。我怎么逼你了?”“我不信!”“你不信,咱們跪下賭個咒好不好?你出來,出來!出來賭咒!”伯父斷喝一聲:“哪有這種禮?跟你媽賭什么咒?”嫂子“唰”地一下站了起來,“你為啥說我們逼你喝農藥了?你讓你兒媳婦的臉往哪兒擱啊?那次你想改嫁,我說我不管,你為啥說我要把你趕走?”伯父問:“你媽什么時候說要改嫁了?”“你問她說了沒有?”媽媽嚷道:“說了又咋了?我那是試探試探你們,看你們心中還有沒有我這個媽,你說你不管,大娃也說不管,這不是趕我走嗎?那次我問你:‘大娃下了廣州我咋辦?’你說:‘不是還有二娃嗎?’二娃不是不在家嗎?你這不是逼我嗎?你不止一次地說‘二娃是個大學生,看不起我這個師范生?!壹叶拊趺纯床黄鹉懔?他不就是嘴拙一點、不善于討好你嗎?”“我不活了!老大,咱們離婚!我原來是念你媽可憐才跟你結的婚。你看看,我在你家受的什么罪啊?!”嫂子又蹦又跳,歇斯底里地吼叫著。若不是她被聞聲趕來的鄰居們強行拉了出去,誰也不知道這場鬧劇還會持續多長時間。然而,媽媽仍在繼續發火:“大娃,你鱉娃看沒把老子逼死你心不甘啊!昨天誰讓你們把老子送到街上的?老子還不如死了心靜啊!你不想讓老子死,咱們就分家!河坡上的二畝荒地是你爹留下的,算你們的。你們的工資我一分也不要。走吧,把煤爐拎到學校里,別回來吃飯,別再讓老子看見你。咱們少見面少心煩。想下廣州就去吧。老子不管了。老子早就不想活了。咱家以前從來沒有欠過帳,現在欠了六、七千。一想到這個,老子就想死。你走了老子還走這條路!”伯父勸道:“弟妹,我早就說過,你的脾氣該改一改了。自家的娃子,你抬抬胳膊,他們就能過去。就你昨天辦那事兒,別說娃們臉上無光,連我一把年紀了都覺得沒臉見人?!薄拔也还芩麄儊G不丟人。他們跟老子鬧就不嫌丟人了?我這脾氣,誰也別想把它改過來!我一輩子爭強好勝換來啥呀?!換來兒子不孝,換來欠賬六、七千?;钪€有啥意思啊?”
晚上,媽媽的氣兒消了,一邊燒鍋一邊問我:“你嫂子怎么還沒回來?二娃,你到學校里去看看?!蔽覄傋叩缴┳幼∈议T口,碰到哥哥從里面出來,便扭頭和哥哥一起向家中走去,邊走邊問:“我嫂子不回家?”“不行。我勸了她半天,勸不動?!薄案?,我嫂子也真是……本來昨天晚上事情完全可以了結了……”“她認為把伯叫來就能把理擺清楚。我管不住她。”
“家務事清官都難斷,伯能起啥作用?”
媽媽把火剪往地上一摔,“咋!叫不回來!我去!大娃,我去給她下跪!”哥哥慌忙攔住,“媽!媽!你別去好不好?我不下廣州了。你現在說啥我都聽?!薄澳惆衙籂t拎走。面,你盡拿,饃,你盡拿,現在就給我走!”“行!行!”哥哥帶著哭腔答應著。
第二天下午,嫂子卻不請自來了,對媽媽說:“媽,昨天晚上我實在是因為身子不舒服才沒有回來。你別生氣。剛才我二姐來了。她要下廣州去找我大姐,說我大姐的廠里正在招人。這是個好機會,錯過了就沒有了。我想讓老大跟她去。你看行不行?”媽媽心平氣和地說:“走就走吧,我不管了。家里日子艱難點就慢慢過吧?!鄙┳蛹绷耍皨專銊e試探我們了。說說你的真實想法吧。”“我真的不管了。我沒事兒。讓他走吧?!薄皨?,你看初中工資才二百多,還經常拖欠著,我們也著急啊。要不,他怎么能一心要下廣州呢?”“別說了。你再去問問你伯?!?/p>
伯父說:“我原來怕他去了一時找不到工作。既然你們已聯系好了,我就不反對了。你們要是早把這個告訴你媽,恐怕也不會出這事兒了。”
第四天中午,我獨自吃過飯正在午休,哥哥回來了,問:“媽呢?”上二姨家了。有事兒嗎?一你嫂子她媽來了,現在在學校里,讓我來叫媽去說說話?!薄澳钦k?”“你去接一下吧?!?/p>
兩位親家一直談到天黑,哥哥才把岳母送走,媽媽回到家,對我說:“他老丈母也反對他下廣州,我看他娃子咋辦?我反正是不管了,隨他的便。他老丈母讓他們回家跟我在一起吃飯。我說現在正農忙,我做飯不及時,等以后再說吧。少見面少心煩啊!”
哥哥最終沒有丟棄教師的職務去打工。他以前曾對我提過下廣州之事。想這么做除了經濟原因,還有思想原因。哥哥十分好學,師范畢業后一邊教學,一邊參加自學考試。沒等我大學畢業,他的本科文憑已經拿到手了。繼而又買了一臺電腦,因為價錢不菲還和媽媽吵了一架。他經常會思索許多問題,但這些思索除了在我回家的時候能與我交流外,沒有人能夠理解。他是一塊有棱有角的石頭,實在不愿意看到自己在一個小圈子中被一點一點地消磨成圓溜溜的鵝卵石啊!可是,哥哥是家中的老大?!伴L兄如父”。父親不在了,他便要義不容辭地挑起全家的重擔??伤目喑瑳]有人能體會到。二奶有一句經典的話;“寧當王八,不當老大?!?/p>
那些天,許多鄰居勸媽媽:“你家二娃畢業了,馬上就要領到工資了,你還有什么可擔心的7還有什么想不通的?以后就等著享清福吧。”我附和著說:“是啊,我馬上就要到部隊了。部隊工資高,家里很快就不會缺錢了,’媽媽雖然還傷心地說著:“二娃這一走,這么大的院子里就剩下我一個人了,說不定哪天死了也沒人知道啊!”但氣兒還是慢慢地順了,開始把我的東西分給左鄰右舍,因為部隊中什么都發,除了——老婆,這些就用不上了。我參軍的消息像一陣風似的傳遍了全村。許多村民見到我都會問起來。最有意思的是七嬸說的那句話:“說不定軍長的女兒看上了你,那你可就發達了?!?/p>
然而,我那不爭氣的心室仍在進行著頻發的早搏。我又去找了那位小有名氣的醫生。因為有“西藥治標,中藥治本”之說,我便要求他給我開幾劑中藥。開的什么藥,我記不清了,只記得里面有黃芪。將這些藥用完的時候,啟程的日子也到了。
四年前,我到大學報到時,伯父給了我一千元錢,并一直將我護送到鄭州。那次帶的東西太多了。而這一次,我只帶了一百多元錢和一個書包——里面裝著我的證件和兩本書,伯父還是堅持要送我,我拗不過,只好讓他送到了縣城。臨別時,伯父一再叮囑我到洛陽后盡快與六姐取得聯系,以便有個照應。六姐是我的一個近門堂姐,十八歲就去了洛陽接了父親的班,而那時我還沒出生呢,因此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
到干部科報了到,我正準備坐下來休息一下,一位胖干事說:“你被分到了一團。一團是咱們師條件最好的團。我派個車送你過去?!睘槭裁醋屛业綏l件最好的團呢?我想大概是那份“河南省優秀大中專畢業生”證書在起作用吧。軍用吉普開動時,我猛然想起應該問問“大別山人”分到了幾團,然而已經晚了。
初來乍到,什么東西也沒有發,我只好自己去買,一下子花去了五十多元。我和幾位從軍校畢業的學員臨時住在一起。他們和我一樣無人過問,天天自發組織訓練。我百無聊賴,有時便跟著他們一起訓練。他們熱心地指導著我,并且對我說:“現在你受點苦學一點東西,到集訓的時候就能少受點苦?!辈挥柧毜臅r候,我呆在房間中專心搞創作,寫了一篇題為《好男兒去當兵》的文章,寄給了一家報社。
我到部隊第二周的周一,團里才將我們這些學員召集起來開了一個會。團長和政委分別講了話。干部股股長公布了分配方案。我被分到了一連任技術員。最后,我們一個一個地做了自我介紹。一位女學員站起來時,坐在我旁邊的學員悄悄告訴我:“她是軍長的女兒?!蔽业哪X海中猛地浮現出七嬸的那句話:“說不定軍長的女兒看上了你……”
一連外出執行任務了,只留下一位副連長和幾位戰士看家。我到副連長那里報了到。他說:“咱們連沒有副指導員。副指導員的房間一直空著。你住那里吧。”我非常高興,因為那是一個單間,并且門口赫然掛著“副指導員”的牌子,外人一來一定認為我就是副指導員呢。接著,副連長為我借來了一套軍裝。我也扛上了紅牌,早上和他們一起出操,白天和他們一起干活。到了晚上,我的房間里總是異常熱鬧的。那幾位戰士經常湊過來同我侃大山,特別是一位士官學員,把我捧得老高,一再表示以后一定要跟我學學文學創作。有一次,我發現他的床頭柜中有許多文學名著,便表示有機會了一定要借過來讀一讀。
七月底,一連的司務長回團取工資,把我的也取了過來。七、八兩個月的工資,扣除伙食費,一下子發了一千四百多元。我簡直不敢相信。那位士官學員有事兒上街的時候,我托他到郵局給我索取了一份匯款單,準備向家中寄一千元,用于給媽媽治病或者還債,
我被招到師部醫院參加體檢,在那里見到了“大別山人”,才得知他被分到了偏遠的三團。查到內科時,戴著聽診器的那位醫生的臉色忽然難看起來,問我:“怎么回事兒?”我裝著什么也不知道的樣子問:“怎么了?”“你去做一個心電圖?!弊o士在給我做心電圖時,反復叮囑我:“放松!放松!”可是,我能放松得了嗎?做完了,護士問我:“你以前有沒有早搏現象?”我反問道:“什么是早搏?”“你來之前應該吃點異搏定片?!蔽铱嘈α艘幌?,想:異搏定片若是管用,我早就康復了。體檢完畢,干部科的胖干事訓了話:“今天的體檢結果,我十分不滿意。簽協議的時候已經告誡過你們:有病就別來了。結果你們當中有的有肝病,有的有肺病,更有甚者,有的還有心臟病。好了,肝功能的化驗結果還沒有出來,你們回去等消息吧。有病的也不要去找人說情,找了也沒用。再過五天就要去某基地進行集訓了。你們做好思想準備。”
“八一”那天晚上,我們一連的全體留守人員端端正正地坐在會議室中觀看中央電視臺的晚會。正看到得意之時,熄燈號像往常一樣準時吹了起來,所有人員“唰”地一聲站了起來。關掉電視,回宿舍去了。躺在床上,我的腦海中一直在盤旋著一個問題:“八一”晚會究竟是讓哪些人看的?
八月二日上午,外出執行任務的人員陸續回營。我們幾個留守人員正在跑前跑后幫助搬東西,一位小戰士走過來對我說:“副連長找你?!蔽疫M了副連長的房間,他劈頭便問:“你當時是怎么來到咱們部隊的?”盡管這句話聽起來十分別扭,但我還是心平氣和地回答道:“當時干部科科長到學校去招人,我就來了?!薄澳阋郧罢J識科長嗎?”“不認識。”“你在咱們部隊有熟人嗎?”“沒有?!薄澳翘斓捏w檢,你有沒有發現問題?”“體檢結果還沒有通知?!薄拔疫z憾地告訴你,你有問題。剛才團里干部股通知,讓你盡快收拾收拾東西,等一會兒坐車到師部去看看情況。”我說:“我去打個電話,問問科長?!蔽遗磺宄娋€到底該怎么用,在值班室中打了幾次都沒有打通,只好回房間。走到門口,我驚訝地發現一位不認識的中尉正在往那個房間中搬鋪蓋。我感到了莫大的侮辱,默默地進了房間收拾自己的東西。過了一會兒,干部股股長來了,問我:“你前些天領工資了?”我說:“領了?!薄敖唤o我吧?!蔽姨统鲥X來,然后脫下軍裝交給副連長,提起書包跟著股長走了。
干部科科長說:“實在對不起!你怎么有這種病?”我辯解道:“我認識一位醫生。昨天我給他打電話。他說這種毛病很正常,根本不影響訓練和生活?!逼鋵嵨腋緵]有打電話,但這個結論卻是妹妹和給我看過病的所有醫生告訴我的??崎L說:“誰說的?我特意去問過師部醫院的內科主任。他說這種病嚴重了,有生命危險。”我們彼此沉默了幾分鐘,科長叫來了那位胖干事,“你領著他去復查一下。”我心想:我的情況我最清楚不過了,還用復查嗎?但還是裝模作樣地去了醫院。結果是不言自明的?;氐睫k公室,胖干事說:“給你們學校的證明早就開好了,你拿著;檔案也已經封好了,你帶走吧?!边@時又有幾位從地方大學招來的學員拿著復查資料進來了。我這才發現,他們所謂的肝病、肺病經過復查表明都是子虛烏有的,而我所謂的心臟病則是確鑿無疑的。離開的時候,科長問:“回去再找工作難不難?”我們系今年的就業形勢相對來說還是不錯的,因此我回答道:“不難。”“那好啊,你在部隊住了半個月,就算體驗了一次部隊生活吧?!?/p>
軍車將我送到洛陽火車站,扔下我走了,那時正值中午。我買了一張到鄭州的車票,是下午兩點的。時間尚充足,我決定去吃點飯。走進附近一家飯店,繃著瞼吃了一碗二元五角的肉絲面,掏出口袋中僅有的一張五十元錢遞給老板娘。老板娘去換錢,回來時,從里面抽出了一張五元錢,又從抽屜中取了一元五角,連同手中的錢一起交給我。我點了一下,裝進口袋。剛走出店門,老板娘叫住我,“錢找錯了。”我掏出錢。她又點了一遍還給我。我看也沒看便收下了,后來到了火車上才發現,我口袋中的錢少了一張十元的。媽的!真是“虎落平川遭犬欺”啊!
吃過飯,實在沒有心情再去別處,只有去候車室捱時間。一位賣報的少年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穿著一件長袖T恤衫,然而兩只袖筒卻軟軟地耷拉著。他的兩只胳膊全沒有了!有人買報的時候,他彎下腰,讓顧客自己從包中取報,自己朝包中放錢,從包中取零錢。他在候車室轉了一圈又一圈,我的耳邊始終有兩個天外的聲音回蕩著。一個說:“可憐可憐他,買他一張報吧?!绷硪粋€說:“你口袋中也沒有多少錢,節省一點吧?!边M站的時候,我最后看了他一眼,自言自語道:“小伙子,對不起了。我也是天涯淪落人呀!”
列車在鞏義站停下時,我忽然萌生了一種下車的沖動,想去看望一下豐紅和紀子。一個月未謀面了,不知道他們在鞏義還好嗎?然而我立即意識到了自己這個念頭的唐突;就現在這個狼狽相,怎能去見朋友?
正是放暑假的時候,偌大的校園中靜悄悄的,難得見幾個人影。我找到李老師,向他說明了情況,又從他的記錄本上抄了一份以前和系里聯系過但最后沒人去的單位的名單,一共二十余個。望著這些名單,我的自信又涌了上來,心想:三十幾個單位,總會有一個選中我吧。那時正好有幾個同系九六級的同學留在學校看宿舍,我以前和他們打過交道,便和他們住在了一起。
我花了二十元買了一張IC卡,立刻感到了財力的極度匱乏,于是向李老師借了一百元。直到此時,我仍然沒有忘記自己的三個人生選擇。既然目前第二選擇失敗,我只能選擇“三”了——教學。
接下來的求職過程并沒有我想象得那么順利。我按照名單上的聯系方式給鄭州市的一家民辦中學打電話。接電話的老師說:“你過來一下。咱們談談。”我滿心歡喜地去了。一進門他便問道:“你為什么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工作?”俗話說: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這位老師的問話一下子揭到了我的傷疤。我強作歡顏,心虛地說:“原來我準備再考一次研,所以沒急著找工作?,F在不想考了?!彼戳丝次业淖运]材料,說:“你等著。我去請示一下領導?!蔽倚南耄何液湍懵撓禃r,你就應該請示完了再答復我,既然沒請示,你讓我過來干嗎?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將自薦材料還給我,“領導說不需要人了。你繼續考研吧?!蔽曳薹薜叵耄荷洗慰佳恤[了個早搏,你還讓我考,不想讓我活了?
走在路上,我思索著下次應聘時應該怎樣編造一個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工作的理由。不提部隊這檔子事兒吧,我恐怕檔案中或許已經記錄下了這一點,以后接收我的單位若是追究起來,我沒法回答,提部隊吧,總得找個能讓人相信的被部隊退回的理由。想來想去,只有說自己體質差,適應不了嚴酷的訓練,自己要求回來的,在后來的實踐中,我用的都是這種理由,居然屢試不爽。
我又給鞏義二十高的柳老師打電話。他說:“我們正準備在報上登廣告,向全國各地招名師呢。應屆畢業生就不再招了?!蔽蚁耄壕湍隳莻€縣級高中,還招名師呢?算了吧,你。我想和王令曾經聯系過的洛陽龍門集團子弟中學聯系一下,但記錄本上沒有她的電話號碼。王令可能還保留著那個號碼,但我又不知道如何與她取得聯系。于是便采用了以前用過多次的“逐級查號法”,先通過洛陽的114臺查到龍門集團的電話,從那里查到了子弟中學的電話,再從子弟中學查到了校長的電話。折騰過來折騰過去,終于找到了學校的副校長。副校長卻說:“校長出差了。我做不了主。你過兩周再聯系吧?!眱芍?我口袋中的錢能讓我支持兩周嗎?況且兩周后要我不要我還說不準呢。不行!我必須盡快找到工作。否則,我將無法向家中交代。
功夫不負有心人。當我抱著微弱的一線希望給鄭州市東海醫專打電話時,那邊傳來了一位老頭親切的聲音:“好啊。我們正需要人。你過來咱們談談?!比欢?,當我順著老頭指引的路線來到東海醫專時,心一下子沉了下來。這是什么破學校呀?校址位于郊區的一片荒地中。校園小的還不如一個初中,只有兩棟樓房,余下的全是低矮的瓦房。我暗自思忖:若是真來到這里,將來找女朋友恐怕還是個麻煩事兒。于是扭頭便回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名單上的學校都讓我聯系完了,一個也不愿意接收我。東海醫專又回到了我的考慮范圍之內。我想:去和校長談談又何妨?談不成就拉倒。于是硬著頭皮去了,找到校長辦公室。一位中年女老師接待了我。我告訴她:“本來我被分到了部隊,可是去了以后沒通過體檢,就被退回來了。”話一出口,我馬上意識到說漏了嘴。正當我的腦子飛速地轉動著要找一個沒通過體檢的理由之時,她問道:“怎么沒通過?是不是因為眼睛近視?”她的話提醒了我。我順水推舟地敷衍道:“是的?!苯又榻B起學校的情況來:“咱們這個學校是一個自學考試輔導學校,剛剛起步,條件差一點。但年輕人吃點苦也不一定就是壞事兒嘛。這個校園是暫時借用一個職高的。咱們自己的校園在中牟縣,還沒建成。中牟位于開封與鄭州之間。咱們與這兩地的許多家醫院都有聯系。校址選在中牟,學生將來的實習就方便多了。我和你是一個大學畢業的。你來到這里,就要扎下根來好好干一番,不要抱著一種打工的思想。”我問:“你們能解決戶口嗎?一你可以把檔案放在人才交流中心,在那里辦一個集體戶口。”我想:既然自己已經淪落到這一步了,能有個集體戶口也不錯了。應該說,這位女老師給我的第一印象特別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們是校友。臨走時,我已經決定在這里干下去了,但說話總得留二分,“我回去考慮考慮,征求一下家里的意見,明天給你回話?!?/p>
我沒有立即回住處,而是去了鄭州十院,找到了在那里實習的妹妹。我先講了在部隊的遭遇。她聽后提出了三點極不滿意之處:“第一,在體檢時,你口袋中有上千元,就不會給醫生塞一點?第二,工資既然發到了你手中,哪有退回去的道理?他們這樣折騰你,難道不應該給你補償嗎?第三,他們讓你走你就走了嗎?你賴到那里不走,他們又能怎么樣?協議書上明明寫著‘如用人單位對畢業生身體有特殊要求,原則上應在簽定協議前進行單獨體檢,否則,以學校體檢為準?!麄儧]有提前體檢,而在學校的體檢表上你又沒有早搏,違約的是他們,你有什么理虧的?’(在畢業前學校組織的體檢中,我的早搏自然是掩蓋不住的。但醫生還是大度地大筆一揮,填了“正常”兩個字。)接著我把這幾天的求職情況,特別是東海醫專的情況講了一通。妹妹強硬地說:“我看這個學校不行,不跟他們簽協議吧!”我耐心地給她分析了我目前所面臨的形勢,她的口氣緩和了,“那好吧。但最多和他們簽兩年。兩年后看看情況再說。”走的時候,妹妹給了我一套鋪蓋。
第二天,我給東海醫專打電話。接電話的又變成了那個老頭。我說出的話還是留了二分:“昨天和那位女老師談了,我基奉上同意了。但家里人不大同意,因為你們解決不了正式戶口。”老頭“哈哈”一笑,“你們這些年輕人呀,思想怎么就這么不開放?戶口算什么?不要它又能怎樣?我的戶口二百元賣給你,你要不要?”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戶口能私自轉讓?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過。
到了東海醫專,老頭說:“昨天你見到的那位就是校長遲東?!蔽毅读艘幌?,說道:“沒想到,沒想到?!闭劻藥拙?,老頭取出了兩份早已印好的協議讓我簽字。我看到上面寫著的“月工資四百元”、“課時費每節五元”、“本協議暫定一學期”等條件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于是便簽上了我的大名。老頭說:“校長不在家。我代他簽吧?!闭f著便在“法人代表”一欄中簽了“遲東”二字,蓋了學校的公章。
雙方收好協議。我詭“你這個協議對我的派遣是沒有用的。我們專用的就業協議書才有效。我的協議書已經毀了。學校說開一個接收函也可以?!崩项^挺慷慨,“怎么開?你說我寫。拿回去要是通不過,回來重新開?!蔽夷弥邮蘸郎蕚潆x去,老頭攔住了我,用一種征求意見的口吻說道:“你回到你的家鄉給咱們學校招生好不好?”招生?我心中最清楚不過了,現在的民辦學校太多了,只要你想上,容易得很。然而,這里面騙子也不少,以致于家長們不再輕易相信這些學校了。況且,我這人臉皮薄得厲害,老實透頂,不會“說話”。讓我去招生,這不是逼我上吊嗎?我用一種哀求的口吻說:“老師,你看我剛來,對咱們學校不了解,明年再去招生吧,今年留在學校值班,好不好?“老頭的口氣一下子變了,”“你是黨員!黨員就應該到第一線去!值班我一個人就夠了。”我說:“我以前向家中保證過,掙不到錢決不回家?!薄澳悻F在已經參加工作了,這次回家就是探親,應該高高興興地回去?!薄拔疫€是不想回?!薄安?應該回!你這次回去至少有兩個好處:第一,你可以到家中看一看;第二,你能為咱們學校的招生做出貢獻,第三你招來了學生,你們那里的升學率不就提高了嗎?你同時為家鄉做出了貢獻。”老頭滔滔不絕地“教導”了我兩個小時。我只有點頭稱是的份兒了。末了,老頭故做姿態地說道:“我只是征求征求你的意見,并沒有強迫你的意思。回家不回家還是由你自己決定?!?/p>
由于辦理人事代理需要人才交流中心蓋章,我便帶著接收函去了,然而卻碰了釘子。一位工作人員對我說:“東海醫專沒有在我們這里開戶。你回去讓他們帶著公章和二百四十元錢來辦理。”另一位工作人員插話道“這樣吧,我們先在這上面蓋上公章,免得你多跑一趟。不過,你回去后一定要讓東海醫專來人?!苯又矣秩ム嵵菔腥耸戮执髮W生分配辦公室蓋了章。回到母校,正好碰到李老師。他說:“派遣證每個月月底辦理一次。你把接收函、檔案和部隊的證明交給我吧,到時候我替你辦?!?/p>
既然已經參加了工作,我再在母校住下去就說不過去了,于是決定搬到東海醫專去。我先給老頭打了一個電話,問我的宿舍安排好了沒有。他做了肯定的同答。我便背著書包,帶著妹妹給我的鋪蓋去了。校長辦公室中除了老頭,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老頭將我們相互介紹了一番。他們兩個剛從外地招生回來,男的姓衛,畢業于一個醫學院;女的姓辛,是我們大學上一屆的畢業生。老頭接著說:“現在派你們三個到南陽去開辟新的招生根據地。這位新老師是本地人。他的哥哥又是一個初中老師。到那里后可以讓他的哥哥將他的學生介紹十幾個來。衛老師和辛老師都是老手了,要多多幫助他。”我告訴老頭:“人才交流中心讓咱們學校去開戶呢?!崩项^輕描淡寫地說:“不就開個戶嗎?你放心走吧。我來處理?!蔽矣謫枺骸拔业乃奚嵩谀睦?我先把東西放在那里。”“管后勤的老師今天不在。這樣吧,你就把東西放在這里好了?!庇捎跁幸b招生材料。我將里面的東西全掏了出來,忽然發現了那張填好的匯款單,便將它撕個粉碎。為防萬一,我將這些東西包在鋪蓋中,放到辦公室套間的一張床上。又由于身上一個鑰匙也沒有了,我將龍女以前送給我作為生日禮物的鑰匙扣也取了下來,包在鋪蓋中。
老頭向我索要了一張一寸照片,貼在一份填好的工作證上,蓋了一個公章。我急于將封皮套上,沒想到竟把公章抹得一塌糊涂,于是要求老頭換一份。老頭卻說:“不用換了,模糊點更好?!蹦挠羞@么說話的?老頭又取出一份辦學證明復印件和幾百份招生簡章遞給我。我一眼便發現了這里面有問題:公章、工作證和招生簡章上的校名為“鄭州市東海醫專”,而辦學證明則是中牟縣教委批準的,校名為“鄭州市中牟縣東海醫學專修學?!薄H僅少了幾個字,給人的感覺卻有天壤之別。看來,這個學校的領導們頗有幾根花花腸子。招生簡章印刷得十分精致。別看這個學校破破爛爛的,一照成照片還蠻像那么回事兒。老頭對簡章上面語音室和電腦室的照片特別欣賞,不停地用手指比劃著。簡章的大致內容有:一九九九年計劃招生六百人;主要課程全部由教授講授,輔導員全部為本科畢業生;學生成績優異者,畢業后一可以留校,二可以留附屬醫院,三可以出國;初中起點學制五年,高中起點學制三年,畢業時頒發國家承認的大專文憑。我問老頭,“出國是怎么回事兒?”老頭得意洋洋地說:“我們與非洲許多國家有聯系。那里的醫療狀況很差。我們的學生畢業后可以到那里去,進行國際主義援助?!?/p>
那天晚上,老頭讓我到衛老師家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們三人坐車去了南陽。路上,衛老師告訴我:“我們兩個也是前不久才被招來的。只不過比你早來幾天,就被稱作老手了?!蔽覇柕溃骸澳莻€老頭是干什么的?”衛老師說:“校長嘛?!蔽以尞惖胤磫柕溃骸靶iL不是遲東嗎?”“老頭是遲東的爸爸。校長名義上是遲東,實際上是他。你還不知道吧,這個學校是他們一家人創辦的?!?/p>
按照老校長的部署,我先回到了家。被部隊退了回來,我的心情是可以想象的。然而村民們似乎并不知趣,見到我便向我打聽軍隊中的事兒。我怎么躲也躲不開,只好天天呆在家中唉聲嘆氣。沒過多久,我回來為東海醫專招生的消息又傳開了。有幾個村民對我說愿意把他們的孩子送到鄭州去學醫。可是當我信以為真地向他們收取報名費時,才明白過來只不過是一場玩笑而已。媽媽也替我著急,動員哥哥想辦法。哥哥明確表態:“你要是到縣城去招生,我可以幫你貼貼廣告;你要是在村里招生,最好不要拉上我。我擔不起這個責任?!?/p>
是啊,對這個學校,我都疑惑重重,又怎么能說服別人去相信它呢?慢慢地,有一種意識在我的腦海中變得強烈起來:老校長會不會到人才交流中心去開戶呢?他若是不去,我就完了——學校將我派遣到了人才交流中心,人才交流中心又因為東海醫專沒有開戶而拒絕接收,我不是被懸在空中了嗎?我越想越覺得老校長的話靠不住,于是將這種想法告訴了媽媽。媽媽說:“要不你再到鄭州一趟?讓李老師暫時不要把接收函交到學生處?!笔虏灰诉t,我簡單收拾了一下,正準備動身,老校長來電話了,打斷了我的計劃。
老校長說:“我派了遲東到你們縣城去。你明天上午十點到火車站去接她?!钡诙笠辉?,我乘車去了縣城。到那里一看時間尚早,便坐在候車室的椅子上瞇著眼養起神來。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我嚇了一跳,睜眼一看,竟是衛老師。衛老師說:“我和辛老師跑了你們南陽的幾個縣,教委都不讓招生。昨天給老校長匯報了一下,便派辛老師到別處去了,派我到這里來了?!蔽覇枺骸安皇钦f遲東要來嗎?”“她不來了?!蔽腋械接行┦?,因為遲東是校長,她要是來了,招不到學生我就不負多大責任了。衛老師接著說:“賓館我已經找好了。咱們坐三輪車過去吧?!蔽也恢浪f的賓館在哪里,稀里糊涂便上了三輪車。等到了那里才發現距火車站至多二百米,完全可以走過來的。
衛老師找的房間還真不錯,有空調、電話、彩電,還有衛生間。我問:“這房間住一晚上多少錢?一五十元?!眿屟?我做夢也沒有住過這么貴的房間。這樣下去,老校長給我的六百元經費能支撐多久?衛老師看出了我的表情,說道:“這是老校長的意思。你想啊,不住這么好的房間,學生來了能相信咱們嗎?”
我給哥哥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了賓館的位置。哥哥下午便趕來了,帶走了一疊寫好賓館位置及聯系電話的招生簡章。他走后,我也帶著簡章到縣城的大街小巷張貼去了。
第二天是個星期六,上午,衛老師和我去了縣電視臺。幸好,廣告部的經理那天沒有休班。他看了看辦學證明復印件,一定要我們解釋解釋什么是“非學歷”類別。衛老師不慌不忙地解釋了一通,他才答應可以做廣告,但須經過工商局商標廣告科或者教委成人教育科的批準。
工商局和教委顯然不會在雙休日上班。下午,衛老師和我上街制作條幅。經過一家職業介紹中心時,看到那里也掛著招生的條幅,我們走了進去。衛老師果然神通廣大,一進門便和那里的主任聊上了。那位主任看起來在縣城頗有點面子,自詡既和電視臺廣告部的經理是朋友,又和工商局商標廣告科的科長交情不錯。談到最后,衛老師和他達成了君子協定——聯合招生:兩家單位的招生廣告做在一起,費用由我們支付;主任幫忙找工商局簽字,再找電視臺壓價。
條幅做好了,白底紅字,校名也寫成了“鄭州市東海醫學院”,衛老師說這全是老校長的要求。我正要往賓館的門口掛,老板娘過來了,“不能掛?!薄霸趺戳?”“你到大街上看看,誰家門口掛著白色條幅?那是死人了才掛的?!?/p>
星期日無事可做,我們呆在房間中睡覺、看電視。舒服倒是舒服,只是我的心中堵得厲害。后來到外面給李老師打了一個電話,叮囑他只交檔案和部隊的證明,千萬千萬不要將我的接收函交上去。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星期一,衛老師和那個職業介紹中心的主任去了工商局,他嫌我口太臭,不愿帶我去。我本來就不想去,難得清閑了一次。他回來時,我忙問道:“怎么樣?”“完了!到工商局剛坐下,那位科長說這幾天他們正忙著清理非法招生點呢,還說據群眾舉報有家職業介紹中心也打出了招生的條幅,他們正準備查一查呢。他說的那家職業介紹中心正是這位主任開辦的。原來,主人和科長只不過是面子上的交情罷了。科長連主任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崎L這么一說,主任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灰溜溜地出來了。”
下午,衛老師和我去了縣教委成人教育科。聽我們介紹完東海醫專的情況,科長熱情地說:“好啊。歡迎你們來招生。簡章送給我幾份,我幫你們宣傳宣傳。”但一聽到要讓他簽字,他的口氣馬上改變了:“我沒有權力簽。你們去找南陽市教委吧?!?/p>
衛老師還想憑著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去游說市教委。我說:“算了吧。我剛從鄭州回到家中,就聽村民們說,南陽今年年打擊非法招生的力度特別大,電視上播過許多次了。”
晚上,衛老師給老校長打電話匯報了情況,最后說道:“跑遍了南陽,只有這個縣的教委口氣松一些。我看這樣吧,他是本縣人,讓他留下來繼續招生吧。”我慌忙抓過電話,“校長,我不行啊?!崩闲iL口氣十分強硬:“你留下!能招幾個就招幾個!”說完,“啪”地一聲掛斷了電話。
衛老師被安排去與辛老師會合,第二大一早,與賓館結了帳,便離去了。臨走時一再囑咐我換個便宜的招待所住下,依托職業介紹中心的主任繼續招生,住下后盡快將聯系方式打電話告訴他。我想:你算什么人啊?憑什么給你打電話?妄想去吧!
我和那位主任聯系了一下,約好九點鐘在他的辦公室會面。我早早地去了,在那里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中午,始終不見他露面。我懊喪極了,出去找招待所。進了一家破破爛爛的招待所,要了三人間的一個床位,講好了一天五元錢。我實在太累了,躺在那里才知道什么叫舒服。然而望著那黑糊糊的房頂,我仿佛感覺到一股恐怖的氣息正向我襲來。我要回家!回家!我出了門,對老板說:“我不住了?!崩习逭f:“你在這里休息了一會兒,掏兩塊錢吧?!蔽覒械枚嗾f,扔下兩元錢走了。
一到家中,我便大罵起衛老師來了:“一看不行,他脫身走了,扔下我不管,安的什么心啊?”等我發完一通牢騷,媽媽試探地說:“聽說你大姐的學校門口有人在招生,要不你明天進城去問問她的意見?她要是同意你招生,你也在那里擺一張桌子;她要是不同意,你就回來算了?!贝蠼闶青従尤业呐畠?,現在在縣城一所初中任教。第二天,我又去了縣城,到那所初中門口一看,果然見擺了四、五張桌子,幾個學生模樣的人坐在凳子上聊著天。過了好久,才走來一個農民模樣的人,從這一頭問到那一頭,最后搖搖頭走開了。找到大姐,她奇怪地問:“你不是去部隊了?一體檢沒通過,被退回來了。”“什么原因?是不是早搏?”我說:“大姐,你怎么一下子就猜出來了?”“你姐夫參軍的時候,也是早搏,送些禮也就過去了。在部隊干了十幾年,一點事兒也沒有?!蔽覠o意再談這些,便將招生的事兒一古腦地兜了出來。大姐直截了當地說:“我看你還是回去吧。學校門口的那些都是名牌大學在招自考生,尚且招不來。東海醫專?誰聽說過?誰去上呢?”
我躺倒不干了。你校長不是說能招幾個就招幾個嗎?我一個也招不來,你能把我怎樣?然而又擔心會出現另一種后果:招不來一個人,校長會不會將給我的六百元經費收回呢?若是那樣,我就慘了。媽媽也非常著急,逼著哥哥出去借錢,說讓我走的時候一定要多帶點以防萬一。
大姐回村子中探望三伯,順便到我家坐了一會兒。她對我說:“東海醫專這種學校,說垮就垮,你不能在那里長期呆下去。你不是和他們只簽了一學期的協議嗎?在這一學期里,你要繼續找工作。要是到時間還是沒找到,你回到大學跟著九六級分配。即使到了明年七月份,你的檔案被退回了縣里也不要怕。你姐夫在縣委,到那時一定會幫你的?!币幌捳f得坐在我旁邊的媽媽感動不已,非要留大姐吃飯不可。大姐不肯,但無意中透露出想吃一頓家鄉的芝麻葉面條。媽媽毫不猶豫地將已泡好準備自家用的一大團芝麻葉送到了二伯家。下午,大姐回城時,媽媽又送去了半袋芝麻葉讓她帶上。
我準備提前幾天出發,先到洛陽去找找六姐,看她能不能幫我找個工作。走的時候,媽媽說:“天氣涼了,沒有厚被子怎么能行呢?”堅持讓我帶上一個。我不大情愿,心想:還不知道歸宿在何方呢,置那么多家當干什么?但不愿傷了媽媽的心,于是像一個打工仔一樣背著一個厚被子,又一次踏上了征程。
六姐到火車站去接我。我們以前并不認識,但見面后一談起村中的事兒,頓時感覺到親近了許多。談到我被部隊退回時,六姐遺憾地說:“你當時怎么不和我聯系?你姐夫在那個部隊中有熟人,或許能起點作用?!?/p>
雖然六姐對我異常熱情,然而一提到幫忙找工作,她也發起愁來。她說自己只不過是一家瀕臨倒閉的小廠的一名普通工人而已,沒有什么響當當的社會關系。我說:“六姐,我手頭還掌握著幾家洛陽的單位,這幾天我和他們聯系聯系。能在你這里住上幾天就行了?!?/p>
六姐上班去了。我取出那張名單,將上面記錄的洛陽的單位挨個聯系了一遍?,F在也顧不上什么理想不理想了,什么第一選擇第二選擇了,只要有單位愿意接收我,我跪下給領導磕三個響頭也情愿。忙活了半天,最終只有龍門集團子弟中學的校長說了句還算肯定的話:“你過來一下。咱們談談?!?/p>
龍門集團真大啊!這是迄今為止我見到的最大的一家公司。整個集團形成了一個小區。里面家屬樓序號排到了一百多,服務設施一應俱全。我心中暗喜:憑著這個實力,子弟中學的條件一定不會太差。在小區內轉了一個多鐘頭,我才找到了子弟中學。進去一看,果然漂亮。教學樓、試驗樓、學生宿舍樓、單身職工樓、家屬樓,一樓勝過一樓,樓樓宏偉大方,建筑獨特。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王令當初為什么要放棄這個學校。也罷!你放棄了,我撿起來。待我在此安下身來,好好地羞你一番。
初見校長,我立刻感覺到了他的樸素:上身著一件粗布汗衫,下身著一件大褲頭,腳上是一雙拖鞋,看起來一點架子也沒有。我首先想和他拉點近乎,“八月初我曾經與咱們學校的副校長聯系過。當時你不在家,他沒有給我一個明確的答復。”校長說:“當初在你們系沒招到人,我們又去了別的大學招了幾個。目前來說,我們學校仍需要這個專業的畢業生。但是,學校沒有人事權。我需要向公司的領導反映一下你的情況,才能給你一個明確的答復。你留一個電話。明天上午我給你回話?!蔽乙恢睕]敢忘東海醫專的協議,于是怯怯地說:“前些時候我與鄭州一所民辦學校簽了一份臨時協議,答應給他們干一個學期。你別誤會,我在那里只是打工而已,檔案仍在大學。一個學期后我一定到這里來。”校長說:“無所謂。只要公司領導同意了,你什么時候來都無所謂?!?/p>
回到六姐家,我將這些情況一一匯報給她。她的第一反應是:“還提東海醫專干什么?這個聯系好了,那個就別去了。”我說:“不行啊,我還有很多東西放在那里?!薄澳闳グ阉眠^來不就完了。”“怕的是去了就出不來了。協議是有法律效力的?!绷憬又鴨栁遥骸澳阏娴臎Q定要留到這個子弟中學了?”我說:“這個學校,我還真相中了。”“要不要給校長送點禮?”我最討厭送禮了。記得在大學時,有一年元旦,校內的一家禮品店貼出了一張廣告。廣告詞為:有“禮”走遍天下,無“禮”寸步難行。我看到后火冒三丈,當著眾人的面“唰唰唰”幾下將其撕個粉碎,為此事兒還差點被禮品店老板打了一頓。然而此時此地,我這般處境,六姐這般熱心,我還能說些什么?
六姐打聽到了校長的住址。黃昏時分,我們帶著一箱飲料和一條上等煙出發了。敲開校長的家門,正好只有他一個人在家。室內沒有亮燈,只有一臺彩電開著,發出微弱的光芒。六姐說明了來意,希望校長多多關照。出門的時候,校長抓起那條上等煙說:“飲料太重了,你們再搬回去也太累,這條煙你們拿回去吧?!绷闩c之推讓了一番,校長也就收下了。那位樸素的校長形象一下子便在我的心目中倒下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六姐家一直等到十二點,電話鈴始終沒有響起來。下午,剛到上班時間,我急不可待地給校長打去了電話。他的回答又一次刺痛了我那傷痕累累的心靈:“實在對不起。公司領導說了,你現在才和我們聯系,太晚了。唉!要是當初我們到你們系招人時……這樣吧,你把你們輔導員的電話留下來。必要時我再給他聯系?!蓖耆梢月牫鰜恚iL最后的一句話只不過是套話而已。而這句套話,恐怕也是那一箱飲料和一條煙換來的吧。
我在洛陽已經沒戲了,只好卷起鋪蓋去了鄭州。到鄭州火車站時天色已晚,我心不在焉地走著,忽然看到霓虹燈下一位妙齡女郎正沖著我微笑。這是誰呀?怎么看起來有點面熟啊?我向她靠近,想仔細辨認一下,猛然聽到她那甜得發膩的聲音:“住賓館不住?有小姐的?!迸?原來是個拉皮條的!我逃命似的跑開了。
我找到妹妹,晚上偷偷地住在病房中,繼續和那張名單上所剩不多的幾個單位聯系。因為就這樣白白地去東海醫專送死,我心不甘啊!聯系的結果和以前幾次竟有驚人的相似,又是只有一家單位——開封市一家建筑公司——為我重燃了希望之燭。
我到開封時,已是中午。吃過飯,繞著這家公司轉了一圈,看了看周邊環境,然后坐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下乘涼。過往的行人疑惑地望著我。我也目中無光地望著他們,思索著我們在此時此地相遇是一種必然還是一種偶然?我們以后還會相見還是只有一面之緣?估計到了上班的時間,我走進了這家公司,推開勞動人事處的房門,誠惶誠恐地問道:“請問處長在不在?”“不在!”“我和他約好的下午見面。他到哪兒去了?”“工地上出了一點事故。他處理去了。”“那他什么時候能回來?”“這說不準。你明天再來吧?!泵魈煸賮?我在開封沒有一個熟人,今天晚上住在哪里?幸好辦公室一位還算好心的大姐說道:“這樣吧,你到外面等著,快下班的時候再來看看。”到外面等著?連辦公室的椅子也不讓坐?什么態度啊?
我出了門,不知道該去何方。漫無目的地轉了一會兒,向汽車站走去。我感到有點累,躺到了候車室的長椅上,想美美地睡上一覺。然而我卻不敢睡著,一怕有人偷了我的包,二怕工作人員將我趕起來,更怕他們找個理由罰款。候車室的大鐘敲了五下時,我出去打了一次電話,后來又打了兩次。最后一次終于聽到了自己渴望已久的話語:“處長回來了?!蔽颐Σ坏卣f道:“那我現在就過去?!薄白屘庨L給你說吧?!蔽胰f萬沒有想到,處長的幾句話又一次吹破了我心中美麗的肥皂泡:“原來的確空一個位置,后來沒招來畢業生,領導在下面提拔了一個項上了,不再需要了。實在對不起,讓你白跑了一趟。不過,鄭州到開封也花不了多少錢?!卑着芰艘惶?一個月來,我已經白跑了多少趟了?我實在不明白這些管人事的是怎么干工作的!為什么不先請示請示就讓我過去呢?我碰到的事兒怎么全是千篇一律呢?難道說一天下烏鴉……
第二天早上,我無奈地朝東海醫專打電話。那邊傳來了老校長的聲音:“你怎么回事兒啊?這么長時間也不和學校聯系一下?!蔽艺f“我沒招來學生,不好意思和你聯系。”“我早就料到你招不來。”神經病!早料到我招不來,何必讓我回家去受罪?老校長接著問:“你現在在哪里?”“在家中。”其實此時我正站在鄭州市大街旁的一座IC卡電話亭中?!皩W生已經報到兩天了。你馬上回校!”“我現在就去,下午就能趕到。”
下午兩點鐘,我極不情愿地上了公交車,直到此時才明白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句話的內涵。進了東海醫專的大門,我一眼便看見遲東、衛老師和辛老師坐在一張桌子后面。桌子上放著一個紙牌,上書“報到處”。不知道怎么回事兒,我發現遲東的面貌改變了許多,遠遠不如她留給我的第一印象那么精干。幾個人自然對我埋怨了一番。衛老師竟然說:“你很久不跟學校聯系,老校長問我是怎么回事兒,我把你們縣那個職業介紹中心主任的電話告訴了他?!蔽乙宦牼蛠砹藲猓哼?你還管得挺寬的!你離開了我們縣,還想遙控我們縣的招生工作嗎?到了校長辦公室,老校長倒是沒說什么,大概是因為該說的已經在電話中說完了。我進了套間拿東西,卻發現鋪蓋已經被解開了,里面的東西散了一床,毛巾被和床單不見了,那個珍貴的鑰匙扣也不見了。因為毛巾被是妹妹的,我沒有用過幾次,記不大清楚是什么樣式的,于是掂起了另一張床上的毛巾被看了看,自言自語道:“是不是這個?”正好被剛剛進來的遲東聽到了,她異常敏感地說道:“這個不是你的?!?/p>
老校長讓衛老師把我領到住處去。我們進了學生宿舍樓。衛老師指著二樓靠著樓梯的那個房間說:“這個就是咱倆的房間?!蔽疫M了門,一眼便認出衛老師的床上鋪的正是我的床單,于是問他“這個床單從哪兒來的?”他說:“老校長給的?!蔽艺f:“這是我的。”“是你的?那這樣吧,我既然已經鋪上了,就算你借給我用一段時間,以后還給你?!绷硪粡埓采嫌幸粡埰葡?,我將剩下的鋪蓋放到了上面。
第二天,衛老師向老校長建議:“咱們學校實行的是軍事化管理,不能讓學生在校外亂跑。你看這樣好不好?今天讓已經報到的學生都到教室去,我給他們講講課?!崩闲iL同意了。衛老師在教室中講開了。講的什么我并不知道,因為我按照老校長的吩咐,正在跑前跑后幫助新報到的學生搬行李呢。上午講,下午講,到了晚上,衛老師又把學生們召集了起來。我沒事兒可做,走到教室外面,隔著窗子朝里面一看,教室中稀稀拉拉才坐了四十幾個學生。只聽衛老師講道:“今天晚上我就不講了。你們有什么問題,可以舉手提問?!币晃痪莸呐玖似饋恚罢垎栃l老師,到目前為止,學校共招了幾個高中畢業生?”衛老師說:“請高中畢業生舉起手來?!卑ㄟ@位女生,教室中只有九個人舉了手。這位女生接著問:“請問衛老師,只有九個人,怎么開一個班?是不是讓我們跟著初中畢業生一起上課?”衛老師說:“我只不過是一個外聘老師而已。學校的許多情況連我也不清楚。這個問題你們去問校長去?!薄澳慵热徊磺宄?,還在這里講什么?”這位女生的幾個問題一下子把衛老師給鎮住了。學生們的手“唰唰唰”舉起來了一大片。衛老師一連幾個問題都沒有回答上來,只好宣布下課。有兩個學生直接去了校長辦公室,死賴活纏著要老校長給他們退學費,讓他們回家。
第二天早上,衛老師對我說:“昨天我講了一天了,今天該你講了。”我說:“要我講,我只能講一句話,那就是:同學們自習吧?!闭f著,遲東來了,“八點鐘校長要給全體師生講話。你們不要遲到?!?/p>
這個會議真有點像家庭會議。講臺上站著老校長,教室前排坐著他的兩個女兒、兩個女婿和一個兒子。大女兒遲東是個傀儡校長。大女婿——聽衛老師說——是個轉業軍人,現在任學校的門衛。轉業軍人?咋看咋不像!瞧他那彎腰躬背的熊樣!小女兒是學校的會計。小女婿掌管著食堂,說是伙食主任吧,其實是個光桿司令,買菜、做飯、賣票他一個人全包了。兒子是干什么的目前尚不清楚。聽衛老師說一家人中沒有一個學過醫,論文憑,數遲東的最高,說是大學畢業的,其實只不過是一個函授大專生而已。
老校長回顧了自己的人生歷程,我這才知道他原來在一家國有企業當黨委書記(難怪教導起人來一套一套的),退休后做起了生意(聽衛老師說是販賣蘋果),賺了一筆錢后,便想擁有一份屬于自己的產業,于是創辦了這所學校。“我現在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們了,學校今年招的是第一屆學生?!笔裁?第一年招生?這一點連我們以前也沒有聽他說過。“第一年嘛,人可能少一些,不過我相信,令你們滿意的教學和管理,一定會擴大學校的影響的。”人少一些?恐怕不止“一些”吧?你原來不是計劃招六百人嗎?“你們不要認為公辦學校就一定好。世界上的名牌大學都是私立的?!边?就你們一家人的水平,還想創名牌嗎?“我們的學校不是騙人的!在教委注冊時,我們交了十萬元的保證金。”后來聽衛老師說保證金只有一萬元。究竟有多少,我沒有調查過。
老校長將衛老師、辛老師和我介紹了一遍后說:“這些都是本科畢業生,是你們的輔導員?!陛o導員?四十幾個學生就需要三個輔導員?真是不可思議?!艾F在請遲副校長講話?!边t東站了起來,向講臺走去。我原以為她也會像老校長一樣發表一番長篇大論,誰知道她只講了兩句話就走下了講臺,“我也沒啥可說的。剛才校長已經說了,這個學校不是騙人的,我們在教委放了十萬元的保證金。”
老校長接著說:“衛老師還很年輕,昨天給你們講的課沒有讓你們滿意,我向你們表示歉意?,F在我宣布一件事情:‘兵不斬不勇,將不斬不齊’,有兩個學生無理取鬧,我已經把他們開除了?!鄙?,衛老師忿忿地對我說:“學生要退學,只能怪你學校不好,能怪我嗎?你聽出來那句‘兵不斬不勇,將不斬不齊’的話外意嗎?校長不僅僅是說給學生們聽的,也是說給咱們幾個外聘老師聽的。”
這天晚上,老校長將我們幾個叫到了辦公室,“馬上通知學生,明天帶上所有的行李去新鄭軍訓,時間為兩周?!蔽覇枺骸盀槭裁床荒軐⒔坦僬埖綄W校來軍訓呢?”“這是人家職高的校園。他們的學生正在上課,咱們能打擾他們嗎?”“那為什么要帶上所有的行李呢?”“沒有人看管宿舍,東西丟了你負責呀?”走的時候,我試探性地又一次提出了到人才交流中心開戶的事兒(衛老師和辛老師都是往屆畢業生,根本不用關心這個),老校長以一句“軍訓回來再說吧”打斷了我的話。我慶幸自己沒有猜錯,老校長果然沒有去開戶。若不是我給李老師打了那個電話,事情就麻煩了。
早上一起床,學生們便開始忙亂起來。衛老師和我在幾個男生宿舍之間轉來轉去,嚷嚷著:“帶走,帶走,全部都帶走?!眱奢v軍用貨車開進了校園,學生們背著行李擠來擁去地往上爬。有的學生報到的時候帶來了不少水果,現在不得不成箱成箱地往車上搬。老校長也跑進宿舍查看開了。誰若是留下一件東兩,必將被他大吵一頓。我正想將一個墨水瓶放到柜子中,老校長闖了進來,“帶走!聽見沒有?”行李裝了滿滿一車。學生們、衛老師和我上了另外一輛車。遲東和辛老師分別坐進了兩輛車的駕駛室。
出鄭州向南行四十公里,便到了駐新鄭某軍的軍營。車一停下,又是一陣忙亂。行李被亂七八糟地卸了下來。學生們來往穿梭地尋找、辨認著自己的東西,這個嚷著找不到盆子了,那個嚷著找不到箱子了。一位教官打開一個房間說:“這是倉庫。你們除了生活必需品,其它東西全堆在這里?!庇捎谛欣钐嗔耍阎阎址植磺迥愕奈业牧?。這位教官頗為感慨:“我在這里干了三年,從來沒有見過哪個單位來軍訓時帶過這么多東西。這是來軍訓的,還是來安家的?”我呢,比誰都懊惱,因為墨水瓶已經破了,染得到處都是藍色。
吃飯的時候,軍訓連長問遲東:“你們準備訓多長時間?兩周,還是三周?”遲東想了一下(大概是在計算費用),說:“訓一周吧?!币恢?來的時候不是通知的兩周嗎?軍訓連長后來避開遲東對我們說:“當初你們學校和我們聯系時說是訓一個月,后來又打來電話說要縮短時間,誰知道一縮縮成了一周。要是當初說只訓一周,我們是不會按這項業務的。”
接著,軍訓連長又因為軍訓費的事兒對遲東產生了強烈的不滿。到軍營的第二天,他對辛老師說:“我向你們的遲副校長要軍訓費,她說帶的錢不夠,讓我向你要呢。”辛老師反問:“我憑什么代他交軍訓費?”“她說你手頭有學校的錢?!薄拔艺猩鷷r的確收了不少報名費。但是我不能上交。老校長當初給我們定的食宿標準是一天三十元。他不給我結帳,我收的報名費就不交給他?!钡搅说诙?,由于軍訓費仍沒有要過來,軍訓連長叫了一輛軍車,陪同遲東到鄭州取錢?;貋頃r已是中午,我們問軍訓連長:“錢要過來沒有?”他說:“敢不給嗎?咦!你們老校長可真會說話,他說要和我們‘軍民共建’呢?!毙l老師說:“他們一家都是小商小販出身,說話辦事兒精明著呢。依我看,遲東包里的錢早就夠了,只不過不想給你們罷了?!?/p>
遲東并沒有跟隨軍車回來。到了傍晚時分,我們三個正在和軍訓連長閑聊著,她出現了。誰也不知道整個下午他們一家人聚在一起又在搗什么鬼。只見她把衛老師叫到一邊,說了幾句便回房間了。衛老師對我們說:“老校長讓我回去呢。我看這一去是兇多吉少,他可能要趕我走?!?/p>
衛老師一走,辛老師又表示自己春節時要回家結婚,一結婚就不再來了,我也明白自己在東海醫專不能久留了,因為我給遲東一家留下的印象極差:招生招不來,說話唯唯諾諾,辦事慢慢騰騰。我想起在和部隊簽協議之前,僅和一家單位聯系過,而這家叫軒轅集團的企業正好在新鄭。于是找了一個借口向遲東請了半天假,同軒轅集團勞人處處長進行了秘密會晤。
辛老師幣對我的印象卻極好,說我踏實肯干、大智若愚,很像她的男朋友。有一次,她問我對衛老師有何評價。我說:“一句話:他一直自我感覺良好,其實不然?!?/p>
天氣很熱,先后有五、六個男生和兩、三個女生宣布自己中了暑,躺在宿舍中休養。遲東又是慰問,又是送飯,還讓辛老師和我跟她學著點。辛老師對此不以為然,“有病?我看全是裝的。不想受罪就裝病,遲東不但不去訓斥他們,反而做出溺愛的舉動,不把他們慣壞才怪呢?!?/p>
遲東一直抱怨用軍車費用太高,于是與我們商議租車之事。她提議租兩輛貨車,像來的時候一樣,一輛載人,一輛載行李。辛老師反駁道:“軍車上面有可以抓的欄桿,一般貨車上沒有,萬一學生被甩下去怎么辦?”遲東不言語了。轉眼間,軍訓到了第五天,遲東出去聯系車輛了。等到了傍晚,她還沒有回來。辛老師說:“她是不是回學校了?一家人攜款潛逃了?要真是那樣,你說咱們兩個該怎么辦?”我說:“你說呢?”“依我說,咱們兩個偷偷跑了算了。學生就扔到軍營。”正說著,遲東竟然回來了,告訴我們聯系到兩輛客車,到時候人坐里面,行李放在車頂上。
第六天上午,本來安排的是會操。然而天公不作美,下起了瓢潑大雨。三位教官順水推舟,將會操取消了。吃過午飯,車來了。學生們冒著雨裝起行李來,我想:若是上午能冒著雨會操,肯定別有一番意義吧。說實在的,這幾天的軍訓,實在太稀松平常了。學生們稀稀拉拉,教官們懶懶散散,遲東還在一旁幫著倒忙。我不知道這樣的軍訓還有什么意思?
衛老師仍在東海醫專。他、辛老師和我不自覺地結成了“三人幫”。我們第一次“集會”時,衛老師說:“你們知道老校長把我招回來干什么嗎?他要趕我走呢。我賴著不走,等著你們回來商量對策。咱們三個都是外聘老師,應該心連心,要走一起走?!钡诙巍凹瘯睍r,衛老師說:“我問了職高的老師,他們對遲東一家煩得很。職高讓他們交占用校園的租金,他們到現在還沒有交一分錢。什么語音室、電腦室啊?人家根本不讓咱們用。我聽說呀,職高的校長準備趕走這一家,老校長說了一句話:‘我要是走了,就把這群學生扔到你的校園中,看你怎么辦?”
然而我們三個想聚在一起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兒。先是衛老師和我上三樓去找辛老師,總是碰到遲東或者她的妹妹。接著遲東的弟弟將床鋪搬到了衛老師和我的房間。
回校的第二天是個星期日。老校長決定放學生們出去散散心。為了展示他的軍事化管理方法,他下令讓辛老師帶著女生,衛老師和我帶著男生。兩隊學生出了校門,辛老師卻不見了。我猜想她一定是躲起來了。你想想,一幫學生這個要去這兒玩,那個要去那兒玩,讓老師怎么帶?再說了,我們坐車的錢誰掏?回來報銷不報銷?一提到錢的問題,老校長連個屁都不敢放。衛老師和我將學生們送到了公交車上(這是通往市區唯一的一路公交),然后回去了。剛踏進宿舍的門,遲東的弟弟便問道:“你們怎么不跟著學生?”我說:“一隊要往東,一隊要往西,叫我們怎么跟?’“咦!你們不會跟著其中的一隊?!敝桓魂?那么其他人不是還沒有人管嗎?那么讓我們帶隊還有什么意思?我們是老師啊,不是保姆!你啥官兒也不是,憑什么訓斥我們?
晚上,我們幾個又聚在宿舍樓前閑聊,老校長朝我們走了過來。到了面前,他沒來由地插話夸起辛老師來了,說她招了不少學生,為學校立下了汗馬功勞,說著說著忽然罵了一句:“中國的男人都很疵毛!”我的心猛地顫抖了一下。
老校長走了。辛老師說:“現在夸起我來了。當初剛開始招生時,幾天一無所獲,他在電話中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說什么我只顧與男朋友談情說愛而不務正業了,說什么學校養著我是白養了,”衛老師說:“中國的男人都很疵毛?他不是個男人嗎?我好歹還招了四個學生。遲東才招了一個。他怎么不去罵遲東?”我淡淡地說:“兩位老師,我正式決定辭職了?!蔽以瓉泶蛩惚称鹦欣钔低档刈吡怂懔?。但是兩位老師勸我應該理直氣壯地去找老校長。我聽從了,打起精神向校長辦公室走去。
辦公室中沒人。我想:遲東好歹也算個校長,估計給她講也可以。于是走進了她的房間,遲校長,咱們學校今年才招了四十幾個人,老師卻有這么多,我覺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再說了,我沒有招到學生,一直感到非常慚愧?!边t東明白了我的意思,但是說出來的話卻是我所沒有料到的:“我做不了主。你去找我爸說說?!蹦愕拇_做不了主!連在協議上簽你的名字都是你爸代簽的,你能做主嗎?你敢做主嗎?出門時,我意外地發現遲東床上的毛巾被正是我丟失的那個,于是向她索要。她卻反問道:“你當時往校長辦公室放毛巾被時誰看見了?”我說:“老校長呀?!薄澳悄阆蛩??!?/p>
十分鐘后,我又去了校長辦公室。這次找到了老校長。我并沒有開口便提辭職,而是第三次提到了到人才交流中心開戶的事兒。老校長又是敷衍了一句。我徹底失望了,便把剛才給遲東說過的話重復了一遍。話音剛落,老校長一拍大腿,“好啊!這樣吧,明天早上咱們的學生第一次出操。你帶一次隊,站好最后一班崗。早飯后你過來一下,我給你四百元的工資?!蔽仪忧拥貑柕溃骸澳橇僭?”“那六百元咱們就明白不了糊涂了了,算你那段時期的食宿費。還有什么事兒?’我提到了毛巾被。老校長說:“那個毛巾被是你的?我以前不知道是誰的,就給了遲東?!闭f完走到遲東的房間將毛巾被還給我,握了握我的手,“或許咱們以后還會見面的?!?/p>
我這時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恪守那份協議實在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斑t東”的簽字不是遲東簽的:這樣的協議有效嗎?沒有人事接收權也沒有在人才交流中心開戶的單位是不能安置應屆畢業生的,這樣的協議有效嗎?接收應屆畢業生只有國家教委高校學生司印發的就業協議書才是唯一合法的協議,這樣的協議有效嗎?
兩位教師仍在宿舍樓前等著我。我把情況告訴了他們。衛老師說:“我有一個設想,剛才已經和辛老師商量過了。這個設想的目標是搞垮東海醫專,你走后,就以東海醫專學生的名義向報社投訴,說東海醫專是騙人的。我也以職高老師的名義向報社投訴。報社一來人,我就打‘110’。警察一來,我和辛老師馬上跟學生家長聯絡。記者、警察和家長三方夾擊,我就不信搞不垮東海醫專。老校長不是讓你明天早上帶操嗎?這個機會正好可以利用。出完操,你發表一場辭職演說,先把學生的情緒給鼓動起來。你走了以后,一定要盡快與我聯系,告訴你的電話號碼。明天就聯系,好吧?要不,后天?一定聯系啊!”我問:“只有校長辦公室有電話,我怎么與你聯系?”“就打那個電話。你找個人打,說是找我,留一下你的電話號碼,讓我回話。然后我到校外給你打電話?!?/p>
早上,學生們集合完畢帶到操場時,職高的學生已經跑了幾圈了。我讓隊伍跟在職高的隊伍后面。職高帶隊的那位老師瞪了我一眼。我并不介意,但說句心里話,真替這些學生們感到悲哀。出操完畢,辛老師對學生們訓話。衛老師、我,還有遲東站在一邊。辛老師無非講了些學生們起床不及時,集合不利索之類的話。講完時,衛老師推了我一下。我便開口道:“今后出操時要穿運動鞋,不要穿皮鞋,好!解散!”回宿舍的路上,衛老師一再抱怨我怎么沒有發表辭職演說。我說:“遲東在一旁站著,我怎么說?一你馬上要走了,還怕她干嗎?”的確,遲東沒有什么可怕的,然而我壓根兒就沒有準備發表什么辭職演說。我已經被遲東一家擺布夠了,還愿意再受衛老師的擺布嗎?
吃過早飯,老校長把錢給了我,我把工作證、票據以及那份協議退給了他。我走的時候,學生們正在集合,準備隨著職高的學生們參加升旗儀式。衛老師煽動了幾名學生來送我。我連忙說:“都回去吧。讓老校長看見了,不會給你們好果子吃的?!弊叩叫iT口,衛老師和我回頭望了一眼,只見職高的學生隊伍不偏不倚地站在旗桿的左右,而東海醫專的隊伍卻排到了最邊緣,好像是多余的一塊兒,很不協調,辛老師正站在這“一塊兒”的后面。衛老師說:“她呀,經老校長一夸,就死心塌地地跟著老校長走了。你看看,連送你也不肯送一下。你走后一定要盡快與我聯系,憑咱們兩個的力量,也能把東海醫專搞垮?!?/p>
如果我沒有留后路的話,或許會忍辱負重地在東海醫專干下去。然而新鄭市軒轅集團已經同意接收我了,我便無所顧忌了。但我并不想馬上便和軒轅集團簽協議,因為那里的勞務處處長告訴我每個月的工資只有二百八十元,實在太低了。
我回到母校,找到了一位考上研究生的同班同學。然而他的房間中并沒有空床鋪可以供我住宿。我發現對面的一個房間沒有人住,不過,門上的鎖已經壞了,里面僅有一張鋼絲床板擺在地板上。于是也顧不上什么寒磣不寒磣了,決定晚上帶著自己的鋪蓋睡在里面,白天將鋪蓋搬到這位同學的房間。
到了系里,幾位老師七嘴八舌地為我提供了幾條就業信息。我立即興奮起來,意識到離開東海醫專真是個英明的決定,如果現在還呆在距離母校十幾公里的東海醫專,我能得到這些信息嗎?
下午,我根據李老師提供的信息來到了河南省第八建筑公司。已是白發蒼蒼的勞務處處長翻了一下我的自薦材料,說:“上周五你們系來過一個學生?!蔽揖璧貑柕溃骸罢l?”“叫什么——,對!叫山崗,”山崗?我上午還聽那位研究生同學說山崗嫌棄與之簽協議的單位效益太差而毀約了,沒想到他也來到了這里。處長接著說:“本來是我們的七分公司需要人,我讓山崗去那里了。你要是來了,安排你到總經理辦公室?!蔽蚁胩庨L之所以答應給我安排的崗位比山崗的好,大概又是那份“河南省優秀大中專畢業生”的證書在起作用吧。我問:“每個月多少工資?”“目前建筑市場競爭激烈,咱們公司作為國有企業又負擔沉重,因此效益不怎么好。每個月三百元多一點。一會不會拖欠?一再拖欠也不會拖欠你們大學生的工資?!蔽矣X得處長的這句話說得有些蹊蹺。難道說會拖欠一部分人的工資?這是哪一部分呢?“那咱們簽協議吧。”這次,我隨身帶著一份協議。這是從學生處又申領的一份?!安患?。你的檔案不是能在學校放到明年七月份嗎?你先在這里試用一個月。一個月后,你看這個單位可以了,咱們再簽協議?!薄安挥每戳耍蹅兒灹怂懔?。一不!最好還是干一個月觀察觀察。”“那我什么時候上班?”“明天來吧?!蔽乙宦牨慵绷?,因為手頭還有幾家單位沒有聯系呢,或許其中有更好的單位,于是說道:“這樣吧,讓我回去考慮考慮,一周后給你回話。”“好?!闭谶@時,一位西裝革履、束著領帶的中年人走了進來。處長對他說:“你來得正好。我給你的辦公室安排一個人?!蔽蚁耄哼@大概就是總經理吧。與中年人寒喧了幾句,我起身向他們告辭。臨出門時,我客氣地問了一聲處長:“請問您怎么稱呼?”“就叫他湯總吧?!敝心耆私舆^了話岔。
周二,我去了一家文化傳播公司。他們正準備編輯一本企業家名錄,讓我去采訪公司的老總們。采訪并不是目的,關鍵是拉贊助。拉來贊助按比例分成。他們還舉例說有一位職工一年為公司拉到五十萬元贊助,公司獎給他一套房子。我呢。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于是回絕了。
周三,我去了一家職業介紹所。他們正在替南方一個縣招公務員,去了以后待遇優厚,但是要先交五千元的押金。我想:算了吧,別說五千元,就是五十元,我也不會交的。
周四,我去了一家報社。社長說他們正準備招收一批校對人員。他給了一份當天報紙的清樣讓我校對。校對的結果他非常滿意。然而他提到這次招收人員的性質是招聘,而不是接收。我想這不是讓我在這里打工嗎?我的戶糧關系、人事關系不還是沒有著落嗎?于是也和這家報社bye-bye了。
周五,我想起豫北一個縣的第一高中曾在校園中貼過招聘老師的啟事。當時我還記過聯系電話呢,到畢業時一看沒用便扔了。于是我再一次采用“逐級查號法”,把電話打到了那所學校,問他們現在還招不招人。一位自稱校長的人說道:“招,還招,大量招。我們學校正在籌辦一所分校,急需老師?!蔽覇枺骸澳銈兇罅空衅咐蠋?,教委同意不同意?”“我們學校是縣政府直屬的,不歸教委管?!甭牭竭@里,我已經發現了兩處疑點:第一,一個縣的第一高中教師隊伍一定相當穩定,一般不會在某一年大量招聘:第二,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哪個縣的第一高中不歸教委管理。再想想,當初他們來到學校里,不是到各個系與輔導員聯系,與學生面談,而是這兒一張那兒一張地張貼招聘啟事。這種啟事不是和大街小巷中隨處可見的治療性病的廣告是一個性質嗎?
到了周五下午,只剩下新鄭市軒轅集團和省八建兩家單位供我選擇了。然而說是選擇,其實也不用選擇了。一個在縣級市新鄭,一個在省會鄭州,一個開二百八十元工資,一個開二百多一點,一個去了以后到哪個辦公室尚不清楚,一個要安排到總經理辦公室。再說了,王令當時不就是因為要留鄭而拒絕了我嗎?現在,我若是去了省八建,也留到了鄭州,看她還有什么話可說?為了慎重起見,我去鄭州十院征求了妹妹的意見,然后給湯總打了一個電話,表示下周一就去上班。
周六中午,我正在那個沒有鎖的房間中午休,朦朧中被一個人推醒。睜眼一看,竟是端風。我哈哈一笑,“老兄公務繁忙,今日是哪陣風把你吹到寒舍的?”“老弟過獎了。今日閑暇,來看望同學,無意中得知老弟竟在此處。想必居研究生樓一周,過足了癮吧?!蔽覀兿嗷ネ▓罅烁髯缘默F狀后,我說:“老兄,老弟有一個問題怎么也想不明白。咱們本科生到底值多少錢?你看,部隊出八百多,東海醫專出四百,省八建出三百多一點,軒轅集團才出二百八十元?!袄系埽瑒e把自己的身價估得太高了。我在省直機關,一個月才拿三百多。”我一聽心中馬上就平衡了:你小子才拿三百多,我就是拿二百八也值了。接著,我請他分析一下我是該去軒轅集團呢,還是該去省八建。端風不加思索地說道:“依我看,去省八建至少有兩個好處。第一,戶口可以留在鄭州。你要是去了新鄭,以后想進鄭州可就難了。第二,在總經理辦公室可以接近領導,提升的機會多一些。中國的事情嘛,就是這樣。老弟,別看咱們才畢業兩個多月,這兩點好處我已經深有體會了?!倍孙L臨走時,特意給我留下了一張名片。他剛一出門,我便將名片揉作一團扔到了窗外。
我到省八建上班時,已是九月下旬。正好趕在這個時間,我是比較滿意的。因為一個月后,我和省八建一簽協議,拿到母校就能不早也不晚地趕上十月底的派遣。
我原來以為總經理辦公室就是總經理辦公的地方,到了那里才知道它實際上是公司辦公室。那天我見到的中年人并不是總經理,只不過是辦公室的汪主任而已。我向他報到時,他說:“辦公室的編制是四個人,現在只有三個。我一直在虛位以待,你來得比較及時?!睅拙湓捳f得我心中像吃了蜜一樣甜。辦公室中另外兩個人,一個是華秘書,一個是牛文書,我剛坐在我的位置上,年齡約有二十四、五的華秘書就神秘兮兮地將我叫到外面,告訴我他和我是一個大學畢業的,以后有什么困難了盡管給他打招呼。他鼓勵我:“公司不是要試用你一個月嗎?那你在這一個月中就要好好干,爭取留在這里?!迸N臅咽且粋€十歲左右男孩的媽媽了,大約三十四、五歲。她的嘴唇上涂的口紅太濃了,以致于看上去有些發紫,瞼上搽的脂粉也太多了,以致于看上去有些蒼白。我本來完全應該稱她“牛姐”的,但始終覺得不好開口,便隨著其他人稱她“小?!绷?。
汪主任將華秘書和牛文書的職責各分出一部分來讓我做。盡管他們三人時常告誡我總經理辦公空的活兒在機關中是最重的,但我總覺得做這些事兒非常輕松。比我在學校時至少輕松了十倍。閑暇時,喝著加熱的純凈水,翻著當天的報紙,一天也就過去了。
辦公室經常是人來人往的,大多是公司各處的處長和分公司的經理們。他們見到我這個陌生人,總要打聽一下我的來歷。有一次,七分公司的經理聽了我的回答后,問道:“山崗是不是你們班的?”我說:“是的。聽說他到你的手下了?!薄拔野阉傻焦さ厣狭耍屗憻掑憻??!?/p>
我搬到了公司兩個人一間的單身宿舍,那里距離機關四公里,不過搭載屬于“上班一族”的公交車還是相當方便的。在單身宿舍樓中,我沒有見到山崗,于是給他打了一個傳呼,才知道他不愿住臟亂不堪的單身宿舍,而是在外面租了一間房子,湯總也沒有和他簽協議,也是讓他先干一個月。談到工作情況,他忿忿不平地說:“咱們又不是搞工民建的,在工地上一點作用也沒有。實在不知道經理是怎么想的!”
在省八建工作一周后,我已經適應了這里的環境,并自信已經給領導們留下了不錯的印象。于是確認自己的苦難終于熬到頭了,便開始給家人和老師、同學們寫信或者打電話,講述我畢業后坎坷的經歷,傾訴我找到歸宿后喜悅的心情。
我的第一個電話是打給王令的。她的電話號碼是我從那位研究生同學處抄來的。我告訴王令,我回到鄭州了,希望她有空了能到省八建來找我。接著我問道:“你還準備考研嗎?”她說:“不想再考了?!边@樣的回答正合我意?,F在,她當初拒絕我的兩條理由都被推翻了。我會找個機會東山再起,發動我的“秋季攻勢”。
接著我給李老師打了電話。我問:“聽說你快要搬家了,有沒有這回事兒?”得到了肯定的同答后,我滿懷豪情地說:“李老師,到時候我叫上在鄭州的同學們幫你搬家去?!?/p>
我給豐紅寫了信,著重講述了我從部隊回來后給鞏義二十高的柳老師打電話的細節。我寫道:“咋!他還不要我哩。他不要,有人要。哼!”在信的末尾,我希望她能夠在適當的時候幫我一把,將我和王令再撮合撮合。
中秋節之夜,我寫下了最后一封信。這是寫給小萍的。小萍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學,迄今為止我們已經交往了七年,關系一直很鐵。我還私下地認她作干姐姐呢。在信的開頭我寫道:“唐僧師徒闖過了九九八十一難,才修成正果。一千多年后,這個故事在我的身上重演了一遍?!痹谛诺哪┪参覍懙溃骸敖褚怪星?,天高氣爽,明月皎潔,令我想起一首宋代民謠: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散在他州?”
小萍很快便來了電話,問我的心態怎么變得那么老。我說:“從我父親去世到現在,六年了,我一天安生日子也沒有過過。家境殘破,戀人離別,考研失利,已經使我脆弱得不堪一擊了。總以為畢業了一切都會好的,誰知道又遇到了這一連串的打擊。命運怎么能這樣捉弄一個好人呢?”她問:“要不要給你寄點錢去?”我連忙說:“不用了?!蔽蚁嘈潘@句話不是一句套話。如果我同意,她一定會寄的。然而,我的那些剛剛分別了不到三個月的大學同學們,竟然沒有一人這樣問過我。這多少讓我感到寒心。
轉眼間到了國慶節。今年的國慶節放假三天,再加上前后兩個雙休日,便有了七天的長假,這么長的假期,我哪里也不想去。本來辦公室安排假期值班時,我想主動請纓留守。然而當我把這個想法告訴華秘書后,他笑道:“值班是領導的事兒。像咱們這號人,想值班還不讓值呢?!?/p>
單身宿舍中沒有電視,我因此錯過了觀看國慶五十周年的大閱兵。這件事兒什么時候想起來什么時候就感到惋惜。幸好,七天的假期中一直在下雨。我沒有了說服自己出去的理由,躲在宿舍中昏天黑地地看了七天的書。
過了國慶,我才決定往東海醫專打電話。之所以要等這么長時間,一則自己剛剛穩定下來,二則我對衛老師的計劃根本就不感興趣。我認為有老校長這樣的鐵腕人物在那里支撐著,東海醫專不會那么輕而易舉便會被擊垮的。再說了,我已經離開東海醫專了,何必再去落井下石呢?我現在打電話只是想了解一下學校的現狀。人總是這樣,看一場戲總要等到看完結局才會心安理得。我讓室友用我的電話卡撥通了那個電話,說是找辛老師(我并不想找衛老師),把我們宿舍的電話號碼留下來,讓她回話。室友打完電話出門去了。十分鐘后,電話鈴響了,我拿起話筒,那邊傳來了一位女士的聲音:“我找xxx?!眡xx?我對這個名字異常陌生。因為初來乍到省八建,我以為這個人是別的宿舍的,于是站在走廊上扯開嗓子喊了起來:“xxx,xxx?!焙傲藥茁暉o人應答,我便問對方:“xxx是誰?”“我男朋友啊?!薄拔覀冞@里沒有這個人。”話剛一出口,我猛然意識到自己真傻啊,電話那頭不正是辛老師嗎?于是立即補充了一句:“你是辛老師嗎?”“是啊?!薄皠偛诺碾娫挷皇悄隳信笥汛虻?,是我打的。你能聽出我是誰嗎?”辛老師猶豫了一下。我又反問了一句:“聽不出來嗎?”話剛一出口,我又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辛老師此時極有可能用的正是校長辦公室的電話,而老校長也極有可能正站在她的身旁,我這樣問不是暴露了自己嗎?于是,緊跟了一句:“辛老師,你現在在哪里打電話?”“在校長辦公室?!惫徊怀鑫宜?老校長這個人我算是看透了,讓辛老師用辦公室的電話,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監督住她,防止她生外心。至于那點電話費,他是不會吝惜的。我看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便說道:“辛老師,你記住這個電話號碼,有時間了到校外給我打電話?!?/p>
七、八天后,我收到了辛老師的電話。她的第一句話就讓我吃了一驚:“咱們學校搬家了,你還不知道吧?”“什么?搬到哪里了?”“省八建子弟中學?!惫怨?追我來了!這不是打游擊嗎?招生簡章上那些美麗的校園風景、完善的教學設施不是都化作泡影了嗎?我說:“辛老師,我現在在省八建總經理辦公室上班,你恐怕也不知道吧?”“那太好了,咱們又可以見面了?!蔽覇枺骸靶l老師現在教什么課?”“早走了。你剛走沒兩天他就走了。出外招生的費用,也是明白不了糊涂了了?!薄爸唤o他發了三百元?!薄八趺床湃僭?”“你還不知道吧?他的文憑是大專,老校長一直讓他自稱是本科呢?!薄澳愠鐾庹猩氖乘拶M結了沒有?”“結了。我收了不少報名費。他要是不給我結帳,我這些錢也不會上交的?!薄澳悻F在教什么課?”“教英語。我的普通話說不好,教英語更麻煩,可是老校長一定要這么安排。”“其他老師都配齊了?”“都配齊了,遲東一家全上陣了。你當時要是不走,肯定也能擔一門課?!薄安皇沁€要請教授嗎?”“老校長說了,這學期的課都是基礎課,就不用請教授了?!?/p>
那段時期我一心想找一個兼職的工作千千,以便能多掙點錢。同辛老師通過電話后,我想:何不到東海醫專去當兼職老師呢?這學期的老師都配齊了,下學期或許就有空缺的崗位。我離開東海醫專時老校長說的那句話又浮現了出來:“或許咱們以后還會見面的?!彪y道說我與東海醫專的緣分真的沒斷?
自從我的室友幫我打了那次電話以后,找準機會便問我:“辛老師是誰?是不是你的女朋友?”被他糾纏了幾次,也為了表明我的清白,在一天晚上,我向他講起丁東海醫專的故事(我被部隊退回的事情自然被隱瞞了起來)。講啊,講啊,從晚上七點鐘一直講到凌晨兩點鐘,我仍意猶未盡,他也聽得津津有味,好像在聽《天方夜譚》,然而理智告訴我們:時間不早了,該睡覺了。
我仍在留意街頭巷尾、電線桿上和報紙上的那些招聘廣告,尋思著只要和省八建一簽協議就去兼職。有一次,牛文書在辦公室說道:“到哪里能找個家教,給我的孩子輔導輔導作文?”汪主任開玩笑地說:“想讓作文寫好呀,我倒有個辦法:讓他談戀愛。你看那些小伙子、小姑娘們寫的情書哪一篇不是佳作?”說實在話,我那時非常愿意接過這份工作,但轉念一想,都是一個辦公室的,首先是價格不好談:其次我若是輔導不好了,她也不好意思辭掉我。于是便作罷。
十月上旬,公司發了九月份的工資,然而卻沒有我的份兒。勞務處管工資的小鄒特意到辦公室向我解釋:“你還沒有干夠一個月。干脆等干夠了再給你發?!边@句話讓我心中憋得慌,因為這樣做分明還是沒有將我看作公司的一分子嘛。
然而,令我難以接受的話語還不止這一句。當我干到第二周時,有一天,汪主任和牛文書出去了。又有人到辦公室來辦事兒,順便問起我的來歷。華秘書一改過去“剛分配過來的”說法,而是回答道:“他是在這里實習的。”過了一會兒,辦公室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他問我:“你真的愿意在咱們公司干下去了?”我說;“愿意啊?!薄耙菍⒛惴值絼e的辦公室呢?”“那也無所謂?!睂ξ襾碚f,真的無所謂,只要能留在省八建,我就心滿意足了。華秘書接著說:“你剛到咱們公司,對公司的情況了解得不多,還是到下面鍛煉鍛煉比較好。這是汪主任的意思,我只負責傳達,”汪主任的意思?同在一個辦公室中,汪主任為什么不能親口對我說呢?
這一周的周六,我去找妹妹,反映了這些情況,表達了我對前途的擔憂,妹妹勸我把心放寬,不會有什么事兒的。她陪著我找了一位曾經輔導過她的心血管內科專家。專家用聽診器診斷了一番,讓我住院觀察治療。我說:“你們的醫院,我住不起啊。”他又讓我去做一千多元的心臟彩超,我的臉上露出了為難的表情。專家一看,說:“這樣吧,我給你開一些鹽酸胺碘酮片和黃連素片,你試試看效果怎么樣?!蔽铱诖斜緛碛袔装僭X。這些藥雖然說挺貴的,也不過幾十元。然而我想:干脆等領了工資,簽了協議,一切都穩定下來再買藥吧。于是拿著劃完價的藥單走了。
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正正經經地吃過藥了,這樣的日子應該從到部隊報到的時候算起。到部隊后不能隨便出軍營了,因此無藥可吃。后來托一位戰士為我捎了四盒地奧心血康膠囊。然而隨后接二連三的不幸向頭上砸來,我再也沒有心情按時服藥了。只是偶爾想起來,才吞兩粒,不少時候藥一進口就嘔吐不止。四盒膠囊一直到領著東海醫專的學生去新鄭軍訓時才“報銷”完畢。接著在新鄭又買了兩瓶異搏定片。到了住處,我拿著藥瓶研究了一番,竟然發現說明書上寫的是“此藥,用于房性早搏”。我實在想不通那些醫生們明知我是一個室性早搏患者,為什么還要開這種品呢?然而,既買之,則吃之。這兩瓶藥直到此時還剩下半瓶在我的床頭扔著。
回到單身宿舍樓,我想起山崗比我早來一周,他的一個月期限應該到了,于是給他打了傳呼,問他簽協議了沒有?!澳睦锖灹?。這周的周一我去找湯總了。湯總說:‘還有一周時間,你急什么?’我說:‘你不是讓我看這個單位可以了就簽協議嗎?我現在認為這個單位挺好的,可以簽了。為什么非要等到一個月的期限滿了不可呢?’湯總非常生氣,同我吵了起來。我看湯總可能要在咱們兩個之間挑選一個呢。我說:“不可能吧。聽公司的領導們說咱們公司急需這個專業的人?!?/p>
雖然說山崗的話加重了我的擔憂,但我還是在第四周周一的上午鼓足勇氣走進了湯總的辦公室。我說:“湯總,我在這里馬上就干夠一個月了,咱們簽協議吧?!睖傉f:“好啊。你叫小鄒過來一下?!睖倢π∴u說:“你領著他到職工醫院體檢一下?!斌w檢?我的心一驚,回到勞務處,怯怯地問小鄒:“體檢哪些項目?”“透視、肝功能。”哈哈!就這兩項啊!說實在的,這兩項重要的項目我倒不怕,倒是并不重要的內科體檢常常使我心驚膽戰。“還有其他項目嗎?”“那要由醫院來決定。”這句話又使我那顆已經放下的心提了起來。周一并沒有將所有的項目體檢完,因為檢查肝功能需要抽血,而職工醫院的抽血安排在每周周二上午八點到八點半進行。
回到辦公室,我渾身無力,心如冰涼。兩種念頭打起架來,一個安慰我:早搏沒有什么大問題,和藹可親的湯總一定會高抬貴手的,另一個告誡我:還是盡快做好離去的準備吧。于是我取出了近期的報紙,一張一張地翻看,??瓷厦娴恼衅竼⑹?,碰到了合適的便偷偷地打電話聯系一番。此外,我又一次同新鄭市軒轅集團勞務處的處長通了電話,表示我思考了一個多月,近期準備過去簽協議。話雖這樣說,簽不簽還說不準呢。
周二上午一上班,打掃完衛生,汪主任、華秘書和牛文書一個一個都有事兒出去了。我一看這架式就傻眼了。因為我剛來上班時,汪主任就告誡過我:“總經理辦公室的性質比較特殊。在上班時間,其它辦公室可以一個人也沒有,但是咱們辦公室至少要留一個人值班的?!笨墒牵医裉煲コ檠?,并且時間很緊迫。若是錯過了八點半,我便要等到下周了。我找到小鄒,讓他到辦公室先頂我一會兒,就一會兒。然而小鄒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不行,不行,我馬上就要出去辦事兒了?!被氐睫k公室,我狠了狠心我這個人也太老實了!汪主任說的話難道就是圣旨?我離開一會兒,他即便知道了,該能把我怎么樣?還能把我給吃了?
從醫院回來,我一眼便看見兩個農民模樣的人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我問:“你們干什么?”他們說:“找總經理?!甭牽谝?,他們不是河南人。我問:“有什么事兒?”“要錢!”
原來他們兩個是一幫外地民工選出來的代表。這些民工去年在省八建的一個工地上千活,到現在還沒有領到工錢。我說:“這事兒歸勞務處管。走,我領你們去。”到了勞務處,一看小鄒還在那里,我便來了氣:剛才讓你頂我一會兒,你說馬上要出去,怎么到現在還在這里?我壓了壓火,對小鄒說:“這兩個人說咱們公司欠他們的工錢,你給處理一下。”小鄒不耐煩地對他們說:“不就是欠你們一點錢嗎?來了一趟又一趟,真煩人!’我忽然想起了湯總的那句話:“再拖欠也不會拖欠你們大學生的工資。”看來還真有拖欠的情況。不會拖欠我的?我看不一定?,F在敢拖欠民工的,說不定哪一天就會輪到我的頭上。
周四上午一上班,我就給小鄒打了一個電話(雖然辦公室離得很近):“體檢結果應該出來了吧?你到醫院取過來?!边@一天,我一直在惴惴不安地等待著小鄒來叫我。然而到了下午快下班時,他那邊還是沒動靜,我只好去找他了。我問:“體檢結果拿回來沒有?”“拿回來了。我交給湯總了?!薄拔覜]有什么問題吧?”“這個我不知道,你去問問湯總。”我去了湯總的辦公室。湯總說:“你去把小鄒叫來。”小鄒和我剛坐下,湯總就開了口:“你年紀輕輕的,怎么會有早搏?”小鄒附和道:“就是。怎么會有早搏呢?”咦!小鄒剛才不是還說什么都不知道嗎?怎么一轉臉就什么都知道了?算什么人啊?!我說:“我以前體檢時并沒有早搏呀,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有了,院長說這個毛病有沒有問題?”湯總說:“問題大著呢。院長說了,你這毛病,到別的單位還可以。咱們公司是建筑單位啊。實在對不起?!蔽艺f:“我妹妹是學醫的。她說這毛病一點問題也沒有?!睖傉f:“咱們自己的醫院已經做出了鑒定,我總不能去相信別人的鑒定吧?!颐靼琢?我全明白了!院長和湯總之間是在踢皮球!分明是打了我一巴掌,卻都不愿意承認是自己打的!都想充作好人!我站起來要走,湯總說:“聽汪主任說你干得不錯,這樣吧,你可以繼續在這里干著,不過不用天天來上班,可以出去找找工作,找好了給小鄒說一聲,把你的工資給結了。”小鄒?這個人我終于看透了,只不過是湯總的一條走狗而已!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想來想去,最后決定明天做一次最后的掙扎:找總經理去。平時我給總經理送個文件、請示個什么事情的,覺得他對我還不錯,有時候還會關切地詢問一下我有什么困難。特別是有一次,上面有一個重要的領導要來公司視察,通知公司為他準備一份講話稿。汪主任為了試探一下我的水平,把起草講話稿的任務交給了我。我雖然到省八建的日子不長,但平日里把辦公室書架上那些《河南建筑業史》、《鄭州建筑業志》等圖書中有關省八建的部分都翻閱了一遍,因此對公司的歷史、現狀和代表性工程等情況了如指掌,寫起稿子來如魚得水,不費吹灰之力。寫完了交給總經理審閱,他連聲叫好,一個字也沒有改動便通過了。我想:憑著我平時的表現和那篇文章,總經理總不至于對湯總要趕我走運件事兒不管不問吧?
周五上午,我走進了總經理室,將情況反映了一番。總經理說:“湯處長資格比較老,因此,勞務處做出的決定我一般不干涉?!蔽蚁肫饋砹?,自己當初來這里上班的時候,就是湯總一個人做的主,以致于總經理第一次見到我時,也問了我的來歷,說明他根本就不知道公司進了這么一個人??偨浝矸Q他為“湯處長”,下面的人全部叫他“湯總”,看來這人還真有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威。但是,權威再大也不至于不聽總經理的吧?于是我繼續糾纏:“早搏只不過是個小毛病,咱們公司又急需這個專業的人才,你能不能給通融通融?”總經理板起了面孔,“再急需人才,我們也不能接收一個有病的人吧?’我哀求道:“要不這樣吧,咱們簽協議時就把我有早搏這種情況下寫進去,以后如果因為這個出了問題與公司無關?!蹦遣恍?只要你進了公司,出了問題公司就要負責。這樣吧,你在汪主任的辦公室里干,就去找汪主任吧?!罢彝糁魅?你這個總經理可真會推脫!你都做不了主,汪主任還敢做主嗎?再說了,汪主任曾經委托華秘書暗示過我:即使留在省八建,也有可能不在他的辦公室中干?,F在讓我去找他?笑話!天大的笑話!哈哈哈!我要報復職工醫院院長的計劃在幾聲干笑中流產了。
回到辦公室,我想起以前聽幾位老師講過,我系一位女老師離休后辦起了一所民辦學校,而現在這所學校已經名聲大振了。于是含著眼淚給這位校長寫了一封信,講述了我畢業后不幸的遭遇,希望她能看在師生情誼的份兒上讓我去當個老師。在信的末尾,我寫道:“我跑了多家醫院,都認為早搏對我的工作、生活沒有什么影響。但是,那些單位根本不管這一套,只知道拒絕,拒絕,拒絕!我實在想不明白,一個到處是人的社會,竟然能使人自己陷入絕境中!看來,我只有死路一條了!然而,我還想活著,于是寫了這封信?!?/p>
趁著辦公室沒有其他人的機會,我無所顧忌地走到傳真機旁,按著從電話號碼薄上查到的那所學校的傳真號碼將這封信發了過去。過了一會兒,我又撥通了那個號碼,那邊傳出了一位男子的聲音。我問:“我剛才給校長發的那份傳真,你收到沒有?”“收到了。你認識校長嗎?”“認識。”“怎么認識的?”“她以前是我們系的老師,我聽其他老師提到過她?!薄澳阋娺^她嗎?”“沒有?!薄皼]有見過怎么算認識?既然不認識,你給她寫什么信啊?”“我……”我知道,這封信肯定是送不到校長的手上了!像這樣的事情,誰沒有碰到過?我在總經理辦公室,如果有外單位的人或者本單位的普通職工來找總經理,我不是也要攔擋一番嗎?
從上午到下午,我百無聊賴地翻著報紙。離下午下班還有一個鐘頭的時候,我傷心到了極點,于是對主任說:“我有點事兒,先走了。”這是一個月來我第一次早退。我去了母校,試圖從那位研究生同學處再了解一些就業信息。謝天謝地!這一趟沒有白跑,從他的口中我得到了一條無比重要的消息:山崗正在同鞏義二十高聯系呢。
回到宿舍,我忙不迭地給山崗發了傳呼,確認了這條消息的準確性。他說:“其實七分公司非常希望我能留下。分公司勞人科科長對我說,只要我愿意留在那里,湯總的工作由他去做。我現在還不確定到底與哪里簽協議。鞏義二十高要是談成了,就和他們簽;談不成,就和省八建簽。省八建只不過是我的一條后路而已?!?/p>
放下電話,我又撥通了鞏義二十高柳老師家的電話,問他:“以前我和你聯系時,你說學校要招名師,不再招應屆畢業生了?,F在怎么又變了?”柳老師說:“我們的確是在招名師。不過校長辦公室現在缺一個人手,我就想再招一個應屆生。對了,山崗和你比怎么樣?”“我認為我比他強。我學習成績好,是黨員,還是省級優秀大中專畢業生?!薄澳阆轮芤贿^來一趟見見領導?!毕轮芤?下周一是十月份我們大學收繳就業協議的最后期限。這使我面臨著一個兩難的選擇:如果在下周一上午到新鄭同軒轅集團簽了協議,下午我便能趕回母校將它交上,如果我去了鞏義,就會錯過這次派遣機會,至少要再等一個月,更何況到鞏義談成談不成還說不準呢。唉!要是沒有雙休日該多好啊!思過來想過去,我最后決定到鞏義去試一試。因為我覺得這一次將決定我的最終歸宿,也有可能就是一輩子的事兒,馬虎不得。如果能同鞏義二十高簽協議,不僅能實現我當老師的夙愿,還能和我的朋友豐紅、紀子經常見面,這樣的話我會生活得十分快樂的。
然而,“早搏”兩個字像一個咒語,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我的靈魂。我開始后悔從到部隊報到那時到現在自己所采取的消極治療態度了。如果還像畢業前那樣按時按量服藥,或許病情會比現在好一點。對!從現在起,我應該恢復積極治療的態度了。說干就干,我當即取出幾粒異搏定片吞了下去。第二天上午,又到藥店買回了兩盒鹽酸胺碘酮片和一瓶黃連素片。
那個周一,坐著汽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了幾個小時,我如約來到了鞏義。換了公交車,在某一站下來,距鞏義二十高還有一段路程。我步行起來。忽然發現一座軍營,走近一看牌子,正是與紀子簽協議的那個部隊。過了軍營,二十高便到了。
柳老師反復翻閱了我的自薦材料,然后說:“今天真不巧,正趕上上面來人檢查,領導們都陪同檢查去了。這樣吧,你把材料放在這里,由我交給領導,到月底我給你回話。”我問:“到那時候是不是就可以簽協議了?”“還不能。我們要招一個非師范院校的畢業生,不僅要經過教委同意,還要經過人事局同意。現在,教委那里沒問題,我們還需要向人事局再爭取一個指標,需要一段時間?!边^了一會兒,柳老師問:“想見見豐紅嗎?”我說:“當然?!绷蠋燁I著我上樓找到了她。豐紅一見到我,便笑了起來,我也陪著她笑。她和我的笑都是很開心的,這正好應了孔老夫子的那句話:“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笑了幾分鐘,她才意識到還沒有問候我呢,于是開口道:“哎呀!你怎么有閑工夫到這里來了?”閑工夫?我真的是閑得著急才到這里來看望老朋友嗎?我問:“那封信你收到沒有?一收到了,我正準備給你回信呢,正好你就來了。在省八建還好嗎?一哎呀!別提了!省八建如果要我,我還能到這里來找柳老師嗎?”
到了中午,豐紅正要做飯,柳老師來了,要領著我到食堂吃飯。豐紅執意要留我,我也非常愿意留下來,在她的面前展示一下我的烹調手藝,然而又怕薄了柳老師的面子,于是勸她:“豐紅,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是,我還是要去食堂。我想你不會計較吧?”
吃過午飯,在豐紅的房間中,我們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聊著同學們的近況。談到山崗,她說:“山崗已經來過三次了。我看學校是準備從你們兩個中選一個。你挺苦的,他也挺苦的。如果我是校長,我也不太好決定該選準?!彼脑捖犉饋矶喽嗌偕儆行┎豁樁?,大學期間,我待她多好啊!現在她竟替山崗說起話來了。再說了,我的條件要比山崗優秀得多,選誰不選誰還不是明擺著嗎?談到紀子,她說:“我們雖然只有一墻之隔,但是到現在還沒有見過面呢。他曾經托一位戰士給我捎了一封信問候我,后來我按照他留的電話號碼打過去,接電話的人說他出外集訓去了。”我說:“就是。現在正是集訓的時候。不過,該結束了吧?!蔽覍柕臅r間是了如指掌的,因為……唉!如果我現在還穿著軍裝,肯定也正在集訓場上吧。談了那么長時間,我一直希望她能提一提王令。然而,她沒有。
豐紅那里有一張鞏義火車站的列車時刻表。我本來準備搭載下午二點多的列車,談著談著便錯過了。繼而,四點多、五點多的列車也錯過了。到了最后,我急了,“你要是還不讓我走,到了鄭州就沒有公交車了。”她這才站起來,一直把我送到車上。臨走時,我特意問她:“你到這里報到后參加過體檢沒有?”她的否定回答一下子使我的自信心增長了幾倍。
第二天,我去省八建上班。汪主任一見到我,便問我工作找得怎么樣了,顯然湯總已經把情況告訴了他。我說已經和新鄭市軒轅集團和鞏義二十高聯系了。汪主任說:“兩個單位太少了,你再出去多聯系幾家吧。你不用來上班,我照樣給你簽到?!边@不是趕我走嗎?不勞而獲對我來說是件恥辱的事兒,既然還給我簽到,我就不能再為公司出點力嗎?我沒好氣地說:“沒有其它信息了?!薄耙钦娴臎]有其它信息了,那你就每天來辦公室轉轉。不過,你的確應該多聯系聯系?!蔽以谵k公室從上午坐到下午,竟然沒有一人搭理我。原來派給我做的活兒,汪主任又將它們派給華秘書或者牛文書了。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看報。到了下午下班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寒氣襲來,我打了一個冷戰,想起了“人走茶涼”的成語。而現在,我人還未走,茶卻先涼了。那位室友寫在留言冊上的人生格言“現實殘酷”,開始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腦際回蕩。
這一周的周三早上,我被鬧鐘吵醒后,竟困惑起來,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起床,該不該去上班。若是天天是雙休日該多好啊!那我就不用絞盡腦汁去考慮這些問題了。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七點,七點半,八點……既然已經錯過了上班時間,干脆不去了吧,我正在茫然地躺著,電話鈴響了,是哥哥打來的。他問:“剛才把電話打到辦公室了,你怎么沒去上班?”一句話擊中了我的要害。我簡要地向他解釋了一下,然后問:“什么時候收到了我的信?”“早收到了?!奔热辉缡盏搅?,為什么早不打電話,晚不打電話,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打?哥哥接著說:“媽說天涼了,再給你寄床被子。那你說還寄不寄?”“你說呢?寄到哪里啊?”
接下來的幾天中,我無精打采地在鄭州市的幾個人才交流市場間轉來轉去,還到一家報社的招聘辦公室報了名。本來上周從報上看到這家報社招聘編輯、記者的啟事,我還有些猶豫?,F在既然錯過了十月份的派遣,既然等著鞏義方面的消息還需要幾天,干脆考一考試試吧。
十月二十日,我參加了一九九九年度鄭州市第四次人才交流大會。我縮頭縮腦地在會場中轉悠著,生怕碰上同系九六級我認識的同學,他們此時一定也開始為找工作而行動起來了。如果在這里碰面,我會羞得無地自容。更可怕的是,如果和他們一起到某個單位的攤位前應聘,我根本說不清楚我和他們究竟誰是應屆畢業生。幸運的是,那天并沒有遇到這樣的尷尬局面。但是,所有的交流會上提供的崗位除了推銷員,還是推銷員,這次當然也不例外。在這個商品過剩的時代中,單位最需要的恐怕便是這些人員了。我承認這項工作干好了能掙大錢。然而,誰能掙就去掙吧,掙多少我也不眼紅。
找了半天,好不容易發現一家單位招的正是我這個專業的人,而這家單位又正是妹妹實習的那家醫院——鄭州十院。我想:若是能到那里工作,不是可以更好地照料妹妹嗎?于是走上前去同他們攀談了起來。得知他們也解決不了戶糧關系和人事關系后,我問:“你們單位在人才交流中心開戶了沒有?”“開了?!薄凹偃缭蹅冸p方談好了,能當時簽協議嗎?”“那不行,我們要先試用半年?!痹囉冒肽?省八建試用我一個月,我已經受不了了,還敢再試用半年?他們見我有些為難,反倒安慰起我來了:“你那么著急簽協議干什么?你的檔案不是可以在學校放一年嗎?”瞧!又是這句話!這些搞人事的人真是聰明絕頂了!我已經無意再談了,但還是隨便問了一句:“醫院有單身宿舍嗎?”“有。六個人一間?!碧彀?六個人一間?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大學期間雖說是八個人一間,但那時是學生啊!
二十一日,我參加了那家報社的考試。對于這次考試,我抱有充分信心,因為那天報名的時候發現許多人拿的都是自考或者函授文憑,水平不會太高的。果然,試卷一發下來,我更加確信自己一定能通過了。
直到這天晚上,柳老師還是沒有給我回話,我將電話打了過去。柳老師先說了一聲:“實在對不起。”我馬上意識到情況不妙。果然,他接著說:“前兩天,山崗又來了。領導見他這么有誠意,怕傷了他的心,再加上他以前在這里試講過,雖然他的條件不如你,只是一個預備黨員,但還是暫定了他。不過,這只是暫定?!迸聜怂男?難道就不怕傷了我的心嗎?他試講過?是的,當初他和豐紅還有其他幾個人去試講過,結果到了簽協議時,除了豐紅都不愿意簽了。到了現在,他又一趟一趟往那里跑,倒跑出結果來了!我那次去也準備試講一次,你柳老師為什么不安排我試講呢?預備黨員?山崗什么時候入的黨?看來他為了工作連實話也不會講了。說什么暫定?明明是已經定下來了嘛!你哄誰呀?你以為我還是三歲小孩呀?
慢慢地,我開始對自己的舉動愧疚起米。山崗也不容易啊!一直想入黨,結果到了畢業時也沒有如愿,畢業后也和我一樣歷盡磨難。我呢,在省八建與他爭過,現在在鞏義二十高又與他爭。為了一個工作崗位,爭來爭去光彩嗎?他留了一條后路,我不是也留了一條嗎?與新鄭市軒轅集團聯系了那么久,持續了那么長時間,再沒有感情的人也能生出感情來。算了吧,簽協議吧。我一簽,自己安生了,家中安生了,李老師安生了,山崗也能安生了。二百八十元就二百八十元吧,無所謂了。
我最初是在一九九八年的十一二月份與軒轅集團掛上鉤的。那時,集團派人來找李老師,讓他推薦一名學生。李老師推薦了我。他對我說:“我覺得你去挺合適的。新鄭離鄭州只有四十公里,什么時候想來鄭州了比較容易。你完全可以在那里成個家,站穩腳跟了把你媽接去享享清福?!彪y道李老師的話是一句讖言?要不為什么我有意無意地躲避了將近一年,最后還是要到新鄭呢?難道我與新鄭前生有緣?難道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真的要去新鄭嗎?對王令的“秋季攻勢”真的要撤消嗎?是的,要去新鄭!要忘掉王令!工作未定,何以為家?何以為家啊?王令是個省油的燈嗎?不是!絕對不是!如果我與她今生有緣,別說鄭州到新鄭只有四十公里,就是相距千里、萬里,也能心心相印的。同在一個城市中就能走到一起嗎?不可能!沒有緣分的兩個人,別說同在一處,即使坐個面對面,兩雙手也難以牽在一起。
十一月一目,我簽了協議。軒轅集團勞人處處長順便告訴了我一個好消息:為了表示對引進的大學畢業生的重視,公司已研究決定,這部分人的月工資再加上一百元。
回到鄭州,我去了妹妹那里。妹妹摸了摸我的脈搏,忽然驚喜地叫道:“哥,早搏沒有了?!薄皼]有了?不可能!”妹妹陪我去做了心電圖,果然顯示出心律正常。早搏沒有了?早搏沒有了!困擾了我八個月之久、逼得我走投無路的早搏就這么簡單地消失了?就憑著那些小小的白色鹽酸胺碘酮片和黃色黃連素片就使我的心律恢復常態了?命運真會給我開玩笑!跑了那么多醫院,找了那么多醫生,為什么以前沒有一個人提到過這兩種藥?為什么?妹妹囑咐我不要急于停藥,要再吃上十幾天以鞏固療效,我只有點頭稱是的份兒了。若不是她那天帶我去找那位專家,我能有今天嗎?
十一月二日,我帶著簽好的協議來到了母校學生處畢業分配辦公室。辦公室那位男老師對我說:“協議放這里,月底來領派遣證?!痹碌?那么這一個月時間我到哪里去?于是我對他說道:“我好像聽一位老師說過,改派可以直接到省人事廳辦理,”他有些生氣,從抽屜中抓出我原來的派遣證及部隊的證明扔給我,“你自己能辦,還來找我干什么?”
我去了人事廳大學生分配辦公室,恭恭敬敬地遞上我的材料。接材料的女士問我:“你是并軌生?”“是呀?!薄安④壣荒芨呐?只派遣一次!派到哪兒你就去哪兒!”“可是……部隊不要我了,我該怎么辦?”“想怎么辦就怎么辦!”我急得汗都流出來了,一狠心:你不給我辦,我找你的領導去。于是走進一個掛著“處長室”牌子的辦公室,說道:“處長,那位女士不給我辦手續,態度還十分惡劣。你說我該怎么辦?”有可能是處長的那個人說:“誰讓你自己來辦的?”我說:“改派不是可以自己來辦嗎?”“不可以。你把協議交回學校去?!?/p>
回到學生處,我怯怯地對那位老師說:“大分辦讓我把材料交到你這里。”他正在電腦上查閱資料,頭也不抬地說:“你不是自己能辦嗎?拿回來干什么?”我自知理虧,站在那里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兒,他說:“材料放到這里,你走吧。”我放下材料,逃跑似地竄出了辦公室。
這一個月怎么辦?盡管省八建的湯總說了,我可以繼續在那里杲著。然而,我還能呆下去嗎?室友對我說:“我和工地上一個工頭很熟,要不要領你去見他?在他手下干一個月,”我說:“行!”“不過,瞧你那文弱書生的樣子,他可能不要你。”“我能吃苦?!薄肮ゎ^不可能讓你只干一個月就給你結工資?!薄皼]事兒,要不要工資都行,只要能讓我吃飽飯。”過了兩天,我問他給那個工頭說了沒有。他竟然笑了起來,“哎呀!給你開個玩笑你怎么就當真了?”
我最終決定:回家。然而我要等到十一月五日,因為這天是那家報社公布成績的日子。盡管我肯定要去新鄭,不可能到這家報社上班了,但我還是想看看我到底考得怎么樣。
五日上午,我最后一次去了省八建總經理辦公室,結結工資,順便與同事們告別一下。汪主任不在。華秘書對我說:“你真的要走了嗎?”“真的。”“好啊。別忘了把你的心臟病好好治一治,要不然那家單位還會趕走你的。”我忽然明白了,一向與我套近乎的華秘書,也只不過是汪主任的一條走狗而已。思前想后,牛文書雖然沒有與我套過近乎,卻在時時處處關心著我,呵護著我。我真不應該稱她“小牛”,而應該稱她“牛姐”的。這樣想時,我看了牛文書最后一眼,竟然發現她的臉白里透著紅,而紅紅的嘴唇則顯得嫵媚極了。
下午,到了那家報社,我卻被告知:由于出了一點差錯,明天再放榜。然而,我實在不愿再多等一天了,于是將看榜的任務托付給妹妹,自己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家了。
我之所以忐忑不安,全是由省人事廳大分辦那位女士的幾句話引起的。萬一真的改派不成怎么辦?還去找部隊?部隊肯定不要我了。忙乎了幾個月,到了最后時刻卻卡了殼,豈不是前功盡棄了?我將這些擔心告訴哥哥,哥哥勸我:“本來應該學校去辦,你卻自己去了?!徽齽t言不順’,她說的只不過是幾句氣話而已?!比欢疫€是放心不下,又將這些擔心告訴媽媽。媽媽說:“這次走的時候,你早走幾天,去給你們學校學生處的老師送點禮。”一提到送禮我就煩,“送什么禮啊?那是他的工作,是他應該做的,”“現在哪有不送禮就能辦成事兒的?…辦不成算了,我回來種莊稼!”一提到種莊稼媽媽就煩,“娃子啊,上了這么多年學,到頭來還想種莊稼,丟不丟人啊?”“家里本來就沒有錢,誰讓你們供我上大學的?”“上大學不就花了一萬多嗎?你參加了工作還怕掙不回來?”“工作!工作!別提工作了!行不行?”
這段時期,我最怕見到伯父了。父親去世后,伯父一直把我們兄妹三人當作親生兒女看待。我考上大學時,他自豪得不得了,我和部隊簽協議后,他又對我說:“那時候我和你爹想去當兵,結果因為你爺曾經當過國民黨的兵而沒有被批準。現在好了,你娃子有出息了,一畢業就成軍官了?!倍F在,我一無所有地回到家中,還有何顏面去見伯父?伯父卻認為我還在為早搏發愁,有一次,他特意到我家對我說:“娃,我問了十幾個大夫,都說早搏雖然是心臟上的毛病,但不是心臟病。記住,咱沒有得心臟病,出門時把腰桿挺直了?!?/p>
然而,我的所有擔心都是多余的。十一月底,我順利地辦好各項手續。只是在辦理戶口遷移時繞了一個小彎子。由于在派出所的記錄上我的戶口已經遷出了,他們讓我到部隊去開一個證明。臨行時,妹妹要求我去了以后一定要向部隊索取精神損失費,他們若是不給,就威脅說要到軍事法院告他們。然而,我不想、也沒有這樣做。
報社的考試我通過了,妹妹說到了面試那天,她對報社的領導說我回家了,領導說等我回到鄭州后一定要與他們聯系。再聯系是毫無意義的,我便放棄了。也許有人會說我是由于一時賭氣而與軒轅集團簽了協議,說我“一世聰明,一時糊涂。”但我并不后悔。幾個月的流浪生活使我明白了:人生不就是那么幾十年嗎?在哪里還不是都一樣?關鍵在于自己快樂地活著。
心電圖再次證明我的心室不再早搏了,我的苦難也終于可以劃一個句號了。許多人都說苦難是一筆財富,然而這句話只有在苦難結束的時候才能說出口。每個人都不愿意經歷苦難,正在苦難中的人都希望苦難能盡早結束,我也一樣。
我于十二月初到新鄭市軒轅集團報了到。勞務處處長讓我先在招待所住下,等待著分配。我正是在這個招待所中開始了這部小說的創作。
而這部小說完成的時候,人類已經邁進了一個新的千年。
當電視上中華世紀壇的圣火熊熊燃起時,我走出職工俱樂部,來到大街上。蹬三輪車的還在招攬著生意,我真想攔住他們問一問:“難道你們不知道新千年已經來臨了嗎?”走到一部IC卡電話機旁,我撥通了小萍住處的電話,心想:在這個時刻打電話問候她一聲,一定會很有意義吧!她接到電話時一定會興奮地叫起來。然而,電話那頭卻傳來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誰啊?”我問:“睡了嗎?”“早睡了。”早睡了?剛才電視上主持人不是還說“今夜無人入睡”嗎?我匯報了自己的現狀:“原以為已修成正果,可是觀世音掐指一算,我還有一劫,就把我拋到了這里?!弊詈?,我祝愿她:“新千年快樂!”她說:“回去睡吧,啊。街上挺冷的,別在那里瞎轉悠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