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漫灘,美到純粹的名字。知道它以后,它就成了無休止的蠱惑,在我的夢境里踱步:石漫灘、石漫灘……
詩人們不停地抒寫與石漫灘有關的事物,比如蝴蝶、溪水、大峽谷,比如一只漫步山腰的小羊羔。我被石漫灘的氣息迷醉了,我必須走過石漫灘。
我們的車隊依次進入山腳,停止喘息,石漫灘并沒有出現在我的視線,我看到大片大片的汽車,我還聽到嘈雜的人聲喇叭聲,這個石漫灘和詩人筆下的石漫灘似乎并不一樣。
二郎山上的植被很好,他們的手指向蒲公英、山蒜轉移著我的視線,空氣逐漸清涼,靜謐開始像游絲般飄移過我的耳際、鼻翼。偶爾有一只兩只蝴蝶飛過我的身旁,我拉起裙子想讓它們棲息,可它們并不買帳,看也不看我就飄向石漫灘的水域。在蝴蝶面前,我忽然尷尬:我的粉飾怎能敵過自然裝束的石漫灘?山腳下的人聲鼎沸擊不碎環山的石漫灘安靜的夢,何況還有霧氣涸在水面,為它披層美麗的紗籠?
我想,詩人們像那只高傲的蝶一樣了解石漫灘。我站在石漫灘的表面嘲芡它的商業化,這是一個低級錯誤,我應該走到石漫灘的最深處。
視線所及的最遠端,水域漫無邊際,漫無邊際的水域漠視著我對它的誤解;而島嶼始終平靜地佇在水中央,目光祥和,甚至有些慈愛了,島上的那些樹那些飛鳥,它們代替島嶼低低地述說愛與寬容。我,慚愧了。
詩人們開始抓拍,波動的湖水,舞過的蝶,風中搖擺的花兒,以及掠過鏡頭的人。蝴蝶安然地棲息在斷裂的磚上,或某朵蒲公英的花辦上,我的鏡頭對準一只因寂寞而沉睡的蝴蝶,它對我的貼近毫無知覺,鏡頭內蝶的身體以黑白相間的紋路完美地結合,誰說荒謬的對立不能統一?自然界的鬼斧神工雕刻著生命的神奇。
我們分散開來,三三兩兩地站立,或漫步岸邊,看上去像慢鏡頭的影片。女人的裙據懶散地打開,笑靨流轉在有風的湖面,男人的交談聲竊竊,不敢打破石漫灘的沉靜,連水波拍打橋墩的聲音聽上去都那么舒慢、輕柔。有人悄悄舉起相機,我們不經意間進入誰的視野?眺望,每個人的表情都詳和、松馳,世界就這樣遠離了我們。
唯一的熱鬧是石漫灘的吊橋,過往的人群被晃得尖叫聲此起彼伏,搖晃者滿臉得意的偷笑,尖叫聲、笑聲被風吹散在水域上空,它們將永恒地飄蕩在大氣層,還是被石漫灘的水氣粘滯?
我突然想成為菜一縷聲音,滯留在石漫灘靜寂的水面。
蝴蝶溪
北灣。蝴蝶溪。茂密的竹林,如墻。星點的野花,如棋。跟隨溪水我走向北灣,這里不是表象的靜美,它隱藏看一個時代的痛。
先生①的白發述說著歲月,所有的苦痛被時光的手指撥點成沒有言辭的大愛。天堂,我愛;煉獄,我愛——如果這一切必須我赴湯蹈火,如果這一切我沒有選擇。
先生把歷煉當作神仙的魔杖,魔杖下出現數不清的毛竹,汲水的深井,古老的煤油燈,消失的煙囪,可我知道這是多么疼痛的記憶,魔杖只是樂觀的形容,淚水永遠潛伏在歲月背后。歷經滄桑的先生,如今目光詳和地陪同我們走過曾經的苦澀,已經坍塌的獨木橋是他的愛,眼前的斷壁殘垣是他的愛,這里有先生勞作的身影,讀書寫字的身影,還有苦難日子里天倫之樂的溫情。
靜默地站在這里,痛楚讓我讀懂生命全部的內涵。沒有力氣追趕時間,可我也不會靜止,我想到追日的夸父。
離開先生舊居,山路邊快活著一群吃草的羊,我試圖靠近那兩只灰褐色的羔羊,它們卻害怕著我的到來;我走近,它們走遠。人,在如此冷寂的山林里也使它們心生畏懼嗎?我放棄了撫摸它們的欲望。我令異類恐慌,我會讓我的同類感覺可怕嗎?人的心,果然遙遠嗎?比時代遙遠?比光陰遙遠?
新生的竹筍拼命地沖向蔚藍的天空,衰老的竹葉黯然地依附于大地,陽光灑在新綠的枝節上,也落在路面那厚厚的積葉上,我踩著這些灰敗的竹葉回轉,沉重的心底飛過一只安然的蝶:巨大的疼痛終于遁去。北灣以它的獨特方式回報愛它的人。
順著坡路,我貼近蝴蝶溪,沒有想象里的滿溪堞舞,我來得太早,陽光還沒有曬暖北灣的空氣。可我已經很感動,偶爾會有幾只說不出品種的蝴蝶飛舞,雖然它們不是為我起舞。喝一口蝴蝶溪的水吧,清冽的山泉流過我的咽喉我的胸肺,我希望它在我體內泊成小小的、寧靜的湖。
沒有什么比山林、溪水更容易使人親近,我撩起裙邊行走在蝴蝶溪的山石上,趔趄著,慌亂著,擔心跌進溪水——都市人與生俱來的矯情跑來作祟,小溪很了解我,像我的姐妹,她溫婉地牽住石塊,讓我平穩地走過長長的溪谷。我仿佛無以為報,只好留給小溪靜而柔的笑。我的笑,在蝴蝶溪安靜的水流中漸漸模糊。
所有的相聚注定別離,我在蝴蝶溪口回望:下一站,又在哪里?
注:①先生:指楊稼生,生于1934年,唐河人,現任舞鋼市文聯副主席,為河南省政協委員。于1954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曾與人合作出版過短篇小說集,出席過全國第一次青年文學創作會。后因文招禍,被打成右派,放逐到大山里開荒種樹,在極度貧困、與世隔絕的狀態下生活了二十多年。十一屆三申全會后得以平反,重續文緣,致力于散文創作,在海內外報刊發表了大量散文作品,先后出版《海藍海藍的眼睛》、《我女兒必經此地》、《楊稼生散文集》、《扣問童心》、《今天,你好》等散文集,作品在臺灣大型評獎活動中獲獎,美國《讀者文摘》、《世界日報》等報刊也曾選載和評價其作品,文章入選語文課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