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經了幾分滄桑,想見見老朋友的心思愈盛。清泉綠茶,蹉跎歲月的故友共飲,回味了幾十年的塵夢。2003年盛夏的西安之行,從犒賞女兒開始,尋訪的卻是春逝的落紅。
女兒從小學升初中之時,北京實行計算機派位。學生可選擇戶口所在地的五所中學,按意向依次填報;不少家長怕唯一的寶貝掉入差校,不去派位,或重金擇校,或施展孩子的一技之長。一旦進了重點學校,家長,還是學生,心就放到肚子里了。
我們夫婦太過晚婚,30多歲女兒才出世,人不免冥頑不化。看著年輕家長的焦急,暗笑他們浮躁:心中有一本老賬:“人的天分、興趣千差萬別,強求不得;各校離家都遠,每日披星戴月,苦哉!龍自騰云,馬自配鞍,隨她去吧。”于是任憑排位,最后按第二志愿錄取:一所“收秋”的中學。
畢竟還有一些狠心的家長。第一次開家長會,老師感嘆,計算機派位,來了幾十年沒教過的優秀生,教學也要調整了!感謝這學校的老師,一遍遍夯實基礎,只求穩固,不求高端。考高中時,女兒靠這方水土一步躍入北京市名校。
這種心情之下,全家商議:去哪兒玩一趟?獎勵女兒,也獎勵冒險的決策和決策的成功。
最終選定了古都西安。也是可巧要去尋訪一位前輩的后人,于是一家三口同行。有人驚呼:“這個季節去西安,大火爐啊!”
既是尋訪民國時期前賢的蹤跡,喜悅的心境不免添上幾縷懷舊的暗影。一下火車,毛毛雨淅淅瀝瀝,幾日不停。乾陵古墓,朱雀鐘樓,都迷蒙在薄霧里,竟有幾分秋雨江南的濕涼。這時,見到了分別20多年的蘭子。
蘭子的女兒都已亭亭玉立,歲月竟未給她留下衰痕,依舊溫文雅氣。只帶了幾件薄裙,頗感涼意,我向她借兩件袖衫。她送來淡淡青蓮色的緊腰上衣,帶著微微的幽香。
五四以來,冰心、蘇雪林兩位女作家嶄露頭角,給文壇添一脈馨香,有“冰雪聰明”之說。一個因“文革”沒上什么學的女子,難與之相比。而蘭子的聰穎靈動,俊俏清純,卻總讓人想起這四個字。
蘭子的父親,一位甘肅籍的老紅軍,戰火中負傷多處,近于盲人;母親是江浙人氏,兩人是常見的部隊年輕衛生員嫁給首長的模式。蘭子10歲偏逢“文革”,無學可上,16歲在當地油田工作,虧她根紅苗壯,幸運地在研究院繪地質圖。那是20世紀70年代后期,20歲剛過的蘭子“支援會戰”,從隴上高原來到荒涼的戈壁,跟我住一間“干打壘”土坯房,一起畫圖。
蘭子的嫻靜氣質與生俱來,高挑挺直的身材,細白的皮膚,鼻子如一柱玉山,櫻唇;可惜遺傳近視,一雙嬌媚眼怕被眼鏡遮了,更顯得眼波迷離,漾一池春水;像淡彩工筆侍女,卻輸她一段健美、挺秀的風致了。
難得蘭子如水的好性情。她照應起人來,增一分是諂諛,減一分是輕慢,總是恰到好處,讓人心暖暖的。她會做西北人的面食,拉條子,細細長長的,盛到碗里,一捧蓮花。
繪地質圖,畫山脈河流,寫地層或巖石構造;有時畫出幾米高的彩色掛圖供領導匯報,專家講演,風光一時。計算機稱霸以來,如今已是消失的一檔行業。蘭子一手好字。揮動羊毫,漢隸魏碑,端正舒展;硬筆字規矩得當。線條叢集,色彩輕曼,學得年輕人里拔尖的好手藝。工作上如有吩咐,你剛說出幾個字,她已心領神會,點頭應承,讓你感到叮囑的多余;待她拿來畫好的圖幅,你簡直驚嘆了!她不僅不會重蹈自己前一次的失當,而且別人談論的失算她也一筆躲過。蘭子干什么事大約也是這樣,得體,有悟性。研究所的人們都高看她一眼。
可惜“文革”之亂,學業遠離了她,像上不去已經開了的船,應該欣賞的春山也望不到了,誤了多少景致。尋常粉黛,嫁為人妻。到了1978年殘冬,我到隴東的縣城出差。那里比北方的許多地方富庶,農貿活躍,但依然肉蛋匱乏,憑票證供應。承蘭子和夫君盛情置家宴款待:一杯香茶,滿桌精心烹炒的佳肴。蘭子的小屋,布置得一如主人般精致,纖塵不染。那一頓晚飯,不記得吃什么菜了,品味的是荒原的干涸和青春的瀲滟水氣。
油田人員縮減,蘭子提前退休。一代人被輕易地劃去了。21世紀的年輕人看“文革”已像看清朝的辮子一般遙遠,他們的父輩卻還扛著40年前干癟的麥穗。
初春的北京,風卷輕沙,接到蘭子的郵件,說3月15日是她的生日,51歲了。風中,柔韌的垂柳枝條鼓出芽尖。朦朧中還是戈壁的泥坯房,淺黃的陽光暖暖地照著,蘭子悄悄從辦公室溜回宿舍,和好白面,揉成短粗的面團,抹上香香的胡麻油,一個個白胖油亮的“醒”在盆里,蓋上潮濕的方巾。晚上,北風呼嘯,沙石打門。屋里熱氣彌漫,蘭子拉起面團,扯成線一般的拉面。沒有菜,只有醬、醋和紅紅的辣油。依稀聞到久違的菜香。轉眼31年了。
編輯/任 娟 woshirenjuan@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