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古代并行不悖的兩種音樂精神:一種是儒家對于世俗之樂的界定,認為音樂本質在于情感的表達,音樂具有強烈的政治和道德教化功能;另一種是道家和儒家都共同向往的“天地之樂”,它沒有憂樂之分,具有強烈的哲理意味。
[關鍵詞]古典音樂 藝術精神
表面看來,深諳中國音樂奧妙的儒道兩家在對待音樂的問題上勢同水火。儒家的代表孔子對音樂非常癡迷,以致欣賞“韶樂”而三月不知肉味;儒家還十分重視音樂的審美教育功能,并把這種教育功能取名為“樂教”。在中國藝術中享此殊榮的此外只有詩歌而已。道家的代表老子一生都激烈反對任何藝術,甚至偏激地認為“五音令人耳聾”。但是,孔子和老子在對待音樂上可以達成共識:
孔子至齊郭門外,遇嬰兒,其視精,其心正,其行端??鬃釉弧叭ぺ呏?,趣趨之,韶樂將作!”劉向《說苑》
終日號而不嘎,和之至也。(《老子·第55章》)
孔子從嬰兒的眼睛里看到了“韶樂”將作,這說明孔子認為最美的音樂如同嬰兒一樣自然、圣潔、純凈。老子唯一贊美的音樂也同樣是從嬰兒身上聽到的。這種共識說明儒道兩家雖然在對待音樂的問題上有著重大的分歧,但也有融會貫通之處。也就是本人所提出的觀點,在中國古代的音樂觀念中,存在著兩種音樂精神,一種是儒家的音樂精神,一種是道家的音樂精神。這兩種精神此消彼長,并行不悖。
《樂記》被看作是儒家音樂理論的集大成之作,《樂記》集中論述了儒家的音樂思想。首先《樂記》認為音樂是表達情感的: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
這段話首先就提出“樂由心生”,音樂是表達內心情感的,因此“唯樂不可以為偽”。同時它還區分了“音”和“聲”的不同,不是所有的“聲”都能成為“音”,而只有那些能“相應,變成方”的“聲”才是“音”,這里強調的是音樂的“音律”特征。最后,這種合于律的音和音組織起來,就是“樂”,它里面包含著節奏、和聲、旋律?!皹?yue)”同“樂(le)”,強調音樂的效果和功能,同時,“樂”還是一門包括音樂、舞蹈、詩歌等在內的綜合藝術。應該說,《樂記》對音樂的規定是切中肯綮的:至今,我們仍然認為藝術(包括音樂)本質是“情感的表達(或表現)”,而節奏、和諧、旋律等術語都是描寫“音樂”的“代名詞”。既然音樂與情感的關系如此緊密,有什么樣的感情就有什么樣的音樂,有什么樣的音樂也就能激起什么樣的感情。那么,在邏輯上使得儒家必然會重視音樂的教化功能?!稑酚洝分芯陀写罅筷P于音樂政治教化與道德教化功能的論述。值得注意的是,如果我們把“情感”僅僅理解為個體的悲歡離合,那么音樂就是一種“世俗之樂”,這種“樂”是憂樂并存的。而事實上是,中國古典的音樂很少關乎個人的情感,也可以說感情色彩極為淡薄,相反地哲理意味極濃。中國的音樂創作者在創作時是一種摒棄世俗情感、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忘我”、“無我”狀態。正如李澤厚所說:“中國古代的‘樂’主要并不在表現主觀內在的個體情感。”音樂表述的東西常常超出情感的范圍,中國古典音樂就是如此。這種音樂代表了古典音樂的最高境界,儒道兩家對這種音樂都是“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態度。
對比一下儒、道兩家對音樂精神的論述可以發現,儒道兩家講音樂的側重點和切入點雖各有不同,但超拔出去,卻殊途同歸,都指向音樂所表征的天地境界?!稑酚洝烦袀髁巳寮乙回灥闹匾曇魳氛谓袒δ艿挠^點,但在論述了音樂的政治教化功能之后,它提到并且充分論述了音樂與“天”的關系?!皹酚商熳鳌保虼酥挥卸锰斓牡览聿拍軇撟饕魳罚骸懊饔谔斓?,然后能興禮樂也?!比绻皇巧羁填I會中國古典音樂精神的人,會以為這樣的創作理論是迂闊神秘而有漫無邊際的。其實不然,《樂記》認為音樂的最高目的是為了順應上天的意志:“圣人作樂以應天。”既然音樂是脫離了一己之憂樂的宏大樂章,說它“清明象天,廣大象地,終始象四時,周還象風雨”也就不為過了。《樂記》中的音樂能夠“表征宇宙”(整個宇宙就是一首生命的華彩樂章,或者說是一座奏著音樂的莊嚴禮堂:“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別。”有了音樂,宇宙才能呈現鳶飛魚躍、生機盎然的勃勃生機:“大人舉禮樂,則天地將為昭焉。天地兮,陰陽相得,煦嫗復育萬物,然后草木茂,區萌達,羽奮翼,角角各生,蟄蟲昭蘇,羽者嫗伏,毛者孕鬻,胎生者不殯,卵生者不歹血,則樂之道歸焉。”這里給我們描述的是一幅萬物生長、欣欣向榮的自然景象:音樂可以使草木發芽、茂盛,可以使烏兒孵化、舉翼,可以使野獸懷胎、茁壯角角各。因此,作者說“樂之道歸焉”,也就是說音樂的道理也正是自然的法則呀!這段描寫是意味深長的《樂記》對音樂的最高禮贊是“大樂與天地同和”。
《莊子·齊物論》中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边@里涉及到三種音樂:人籟、地籟、天籟。人籟是樂器(比竹)吹奏的音樂,地籟是自然中各個洞穴(眾竅)吹響的音樂。最高的是天籟。天籟直接顯示“道”,子游問天籟,子綦卻存而不答,相反地花了大量的篇幅描寫地籟,正如“人籟”是對“地籟”的模仿,“地籟”則是對“天籟”的模仿。天籟是不可用言語描述的,我們唯有從對人籟、地籟的描繪中勉強體會天籟。
另一篇論述道家音樂精神的代表作——嵇康的《聲無哀樂論》——是對儒家音樂理論過于強調音樂與政治、音樂與情感關系的一種反正。他以“平和”為音樂的本體,認為“音聲有自然之和,而無系于人情”,把音樂視為自然的產物,追求音樂與自然、天地的和美。
正因為最高的音樂精神直指天地,因此中國的音樂與哲學之間,比之其它姊妹藝術與哲學之間,有著更為親近的內在聯系。古代的音樂哺育了古代的哲學,古代的哲學反哺著古代的音樂。歷代的士大夫用喜歡用音樂的心靈去領悟宇宙、領悟“道”:陶淵明張“無弦琴”以自適:嵇康“目送歸鴻,手揮五弦”,而有“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之感;宗炳“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