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孫犁女性描寫的深層情感隱秘

[摘要]善于描寫女性，是孫犁文學創作的一個重要特點。運用文藝心理學的知識，從孫犁性格中的陰柔品質和孫犁婚姻生活的經歷中尋找孫犁女性描寫的動因，清晰地顯現出作家創作的內在情感隱秘。

[關鍵詞]孫犁 女性 描寫 隱秘

孫犁自從抗日戰爭時期開始創作以來，寫下了很多精心打磨的藝術佳品，如《荷花淀》、《囑咐》、《風云初記》、《鐵木前傳》、《亡妻逸事》等。在幾乎所有的這些藝術精品中，都洋溢著婦女們美妙絕倫的身影。孫犁善于描寫女性。這是公論。馮健男指出孫犁“善于刻畫農村婦女的形象”，“體現了中國勞動婦女的聰明、美麗、多情、勇敢的特色。”這的確是非常正確的藝術評價。孫犁自己也說：我認為女人比男人更樂觀，我常常以崇拜的心情寫到她們。孫犁為什么崇拜女性，為什么在作品中對女性情有獨鐘，這是本文試圖回答的問題。

一、孫犁的女性氣質是他善寫女性的重要原因之一

人們通常說男性有陽剛之美，女性有陰柔之美。這是一種極為籠統的說法。這個說法是不錯的。但是如果我們說男人都只有陽剛美，女人都只有陰柔美，那我們就犯了絕對化的錯誤。

孫犁和丁玲是解放區的兩位著名作家，如果我們把二人的性格作一下比較的話，我們就會得到下面的結論：孫犁這個男性作家具有較多的女性氣質，而丁玲這個女性作家則較多地表現出男性的氣質。孫犁喜靜不喜動，愛獨處不愛群居；寧愿與政治遠一些，對周圍的環境較多地采取妥協、忍讓的態度，抗爭則只限于思想，行動上很少表現出來：較多地表現為一個獨善其身者的形象，是一個被領導者。作為一個著名作家，天津作協主席，他從沒發起什么組織，成立什么社團流派。丁玲則不然。丁玲喜動，即使到晚年，疾病纏身，也還是四處活動，參加會議；丁玲的作品與政治關系密切，對文藝為政治服務，丁玲深信不疑，甚至在很多作家都認為文學要獨立于政治的大背景下，還提出“作家是政治化了的人”。丁玲和很多國家領導人保持很密切的關系：丁玲勇于抗爭，不僅在三十年代被國民學軟禁時勇于斗爭，最終回到黨的懷抱。而且在解放后身居高位時(中宣部文藝處處長，中國作家協會負責人之一)因堅守自己個性，放言無忌。遭受打擊，受苦受難二十四年。丁玲有組織能力，敢于引領潮流，敢干標新立異，敢干力排眾議，丁玲的作品也沒有十分鮮明的女性作家的特征，和冰心、廬隱等有區別。丁玲說：我賣作品，不賣女字。丁玲身上具有很多男性作家也缺少的陽剛之氣。二人性格不同，和他們的家庭出身、家庭教養有關。丁玲出身于官僚地主家庭，父親早逝，自幼隨寡母寄人籬下，輾轉各地。她是老大，下有弟弟，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丁玲必然要早一些看透世人的真面目，養成倔強的性格。丁玲的母親余曼貞女士深受新思潮的影響，性格堅強，沒有通常女性的依附人格。給丁玲很大影響。丁玲成年以后，就到長沙、北京、上海等地謀生求學。五四新思潮在她身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對于她反叛性格的形成至關重要。宋建元的《丁玲評傳》一書，第一章的第一個小標題就是《從小就是個倔性子》，文中說：“這種從小感受人生苦澀味的生活，養成了她不屈不阿的性子。”孫犁則出生于農民兼小商人家庭。是父母的獨生子，從小嬌生慣養，很得父母的寵愛，母親訓導他“餓死不做賊，屈死不告狀”。他幼年多病，身體孱弱，這些都對他的性格有影響。

對于孫犁的陰柔氣質，大部分研究者都持否定態度。但我卻認為，孫犁的這種女性氣質。一來是他與生俱來的先天素質，很難改變，二來孫犁也有意識地培養和保持這種氣質。他明確地意識到自己不是叱咤風云的英雄人物。而只是一個文字工作者，是一個作家。因此他自覺地養成自己的作家人格，而作家人格中，陰柔氣質是極重要的成份。一個作家若具有沉靜、溫柔、細心等女性特征，他便能更深切地洞察人特別是女人的內心秘密，洞察她們豐富復雜的情感世界。正因為孫犁具有女性氣質，他才能在描寫女性的過程中，融進自己的體驗和情感。而優秀的作品總是離不開作家的體驗和情感的。

正是因為孫犁的女性氣質，使他對中國文學傳統中的女性描寫極為敏感。很善于從傳統文學中汲取營養。在這方面。曹雪芹的《紅樓夢》對孫犁的影響是最大的。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為我們描繪了眾多的鮮活生動的青年女性人物。林黛玉、薛寶釵、史湘云、賈元春姐妹、王熙鳳、晴雯、鴛鴦、尤二姐、尤三姐等組成了一個精彩的女性人物畫廊。曹雪芹甚至在《紅樓夢》的開篇部分坦言他寫作《紅樓夢》的目的就是要宣傳這些閨閣女子，表現她們美好的心靈。曹雪芹借賈寶玉之口，來表達他對女性的崇拜：“男子是泥做的骨肉，女子是水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子便覺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這話和孫犁關于女性崇拜的自我表白是何其相似。實際上，孫犁早年對文學的興趣的確和閱讀《紅樓夢》有著密切的關系。少年時代的孫犁從鄰居四喜叔那里借來《紅樓夢》以后。他立即被這部偉大的現實主義巨著迷住了。從此以后，一直到成為一個著名作家，孫犁終生都保持著對《紅樓夢》的濃厚興趣。在延安魯藝教書時，孫犁還因為他對于《紅樓夢》的不同理解和他的上司舒群同志有過爭論。1954年，孫犁寫了《<紅樓夢>的現實主義成就》一文，高度贊揚《紅樓夢》。直到老年，孫犁仍然念念不忘《紅樓夢》，他借比較《紅樓夢》和《金瓶梅》來批評時下文壇過度的性描寫。我們閱讀孫犁的名篇《荷花淀》，細心體會其中關于水生妻的描寫：“女人的手指震動了一下，想是叫葦眉子劃破了手，她把一個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這種三言兩語就活靈活現地刻畫出人物的方法，使人聯想到曹雪芹的語言風格。孫犁曾在《談鐵凝的<哦，香雪>》中說：“我確實相信曹雪芹的話：女孩子們的心中。埋藏著人們原始的各種美德。”孫犁一生都在研究著、學習著曹雪芹。并從這位偉大的作家身上汲取了不盡的藝術營養。孫犁的女性描寫之所以能夠達到出神入化的藝術境界，和孫犁作為一個杰出作家的所具有的女性氣質，以及因為這種女性氣質而形成的對中國傳統文學中源遠流長的女性描寫，特別是《紅樓夢》的精彩的女性描寫的借鑒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二、也可從孫犁的職業和婚姻生活經歷中尋找孫犁女性描寫的動因

第一，孫犁從參加革命開始，就一直從事編輯和寫作工作，他熟悉的是敵后而非前線，是戰爭中的日常生活而非直接的戰場、戰役。孫犁并非解放軍戰士，他是主要搞文學、宣傳工作的共產黨干部。雖然在戰爭環境中他不時有生命的危險，有時領導上也發給他手榴彈之類的武器，但不是為了上前線打仗。

現代社會的巨大變動。表現在接連不斷的戰爭上，表現在生產力的巨大進步上，更表現在人們心理情緒的變化上。而婦女解放是社會解放的天然尺度，婦女精神面貌的變化能夠反映出整個民族精神面貌的變化。孫犁對這一點有高度的自覺。他的現實主義文學觀，他的學者氣質和豐富的理論修養，給了他發現女性美的眼睛和表現女性美的能力。

其次，孫犁的婚姻生活的獨特性也是他喜愛描寫女性的重要原因。孫犁結婚之后，和妻子分離之日多，相聚之日少。孫犁的妻子王氏是一個傳統的賢妻良母，丈夫長年在外，妻子在家恪守傳統道德，沒有引起鄉里絲毫的閑言碎語。丈夫也想家，但是革命事業阻隔了夫妻團聚。對于這些，夫妻都沒有怨言。夫妻分居是革命事業的需要，是民族抗戰大業的需要。這種夫妻分居的現實也深深地影響了孫犁的創作。

孫犁對女性的崇拜態度與他的這種人生經驗有關。他對女性的評價，很大程度上就是對他妻子的評價。在抗日戰爭時期，有一次日本鬼子進村，孫犁的妻子正在坐月子，不能逃走。她用眼睛死死地盯著進屋的一個日本兵，那個日本兵站了一會兒，轉身走了。1947年老區土改，孫犁家被劃為富農，財產被平分，村人拆房、牽牛，孫犁的妻子都坦然處之。正因此。孫犁才說：我認為女性比男性更樂觀，我對她們佩服到五體投地的地步，我常常用崇敬的心情寫到她們。

《荷花淀》、《囑咐》中的水生妻的原型就是孫犁的妻子王氏。抗日風云是一個產生英雄的時代，但英雄都不是孤立的。橫空出世的，沒有人民的支持，英雄人物必將一事無成。抗日事業的最深厚的土壤，就是中國最廣大的人民群眾，特別是不能到前線出征打仗的廣大婦女。孫犁對女性的崇拜，既合于抗日事業的理性邏輯要求，又合于他個人生活的感情邏輯。所以孫犁說：我最感到得意的是抗日戰爭時期，我那時的感情，和人民的事業沒有任何不和諧不一致的地方。

孫犁和妻子之間，是典型的傳統婚姻關系。中國傳統的夫妻觀念，和現代婚戀觀念的不同，可以借阿波羅精神和浮士德精神的不同來說明。阿波羅精神認定宇宙的安排有一個完善的秩序，這個秩序起于人力的創造，人不過是接受它，安于其位，維持它。浮士德精神認為沖突是存在的基礎，生命是阻礙的克服，沒有了阻礙，生命也就失去了意義。世界的前途是無盡的創造過程。不斷的變。

中國人所提倡的是兩性關系中客觀存在的穩的一面，但是兩性關系從本質上來說又是不安穩的。因為：

男女生理上的分化是為了生產，生產又規定了男女的結合。這一結合基于異，并非基于同。在相異的基礎上去充分了解，是困難的，是阻礙重重的，是需要不斷地在創造中求統一，是浮士德的企圖。浮士德是感情的象征，是把感情的激動，不斷的變，作為生命的主脈。浮士德式的企圖也是無窮止的，因為最后的統一是永遠不會完成的，這不過是一個求同的過程。不但這樣，男女共同生活，愈向深處發展，相異的程序也愈是深，求同的阻礙也愈是強大，有來克服阻礙的創造力也更需強大。在浮士德的立場上來說。生命力也因之愈強，生活的意義也因之愈深。

于是中國的說教家(或者說得好聽一點，叫哲學家)們發明了無數的理論，著書立說，用汗牛充棟的書籍來壓抑兩性關系中飛揚的一面。歷史地看，這種壓抑是生產力發展的必然要求。我們不可想象，任憑感情的泛濫，兩性關系的不穩定會給社會帶來多么大的災難、痛苦，以致導致一個社會的毀滅。所以中國傳統道德在近代、現代以至當代，仍然沒有失去其全部合理性。從這一點看。我們可以說孫犁夫妻的關系是傳統的夫妻關系。但是我們不能說，孫犁夫妻是一對落后夫妻，不能說他們夫妻的婚姻觀念已經大大落后于時代了。

孫犁夫妻的穩定關系，保證了孫犁能安心地參加革命工作，保證了孫犁能夠把精力用于工作、讀書、寫作上，保證了孫犁的妻子能在家里盡著妻子、母親、兒媳的責任。中國人普遍穩定的夫妻關系，保證了社會的穩定和生產的發展，保證了抗戰的人力、物力供應。抗日戰爭是中國文化的一個轉折點，這個轉折和近代以來的文化轉折方向相反。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轉折，實在是為了盡可能動員民眾的力量，以抵御外敵入侵。

所以，我們在這里討論孫犁的夫妻關系，決非是對孫犁的批評或指責。現當代文學史上，不乏杰出的作家和一個平庸的甚至不識字的女性結為婚姻，廝守終生的例子，如胡適、林語堂等等。這些人的婚姻觀念都比較傳統，但人們并不因為他們的婚姻觀念而減少對他們的尊敬。

但如果我們認為在中國杰出的作家身上。缺少飛揚的一面，顯然不符合事實。也不符合邏輯。作家是精神的探險者，一個作家終生都在路上，他并沒有一個終點。我們承認中國杰出作家身上有安穩的一面，但我們更為重視的是他們身上飛揚的一面。因為這一面才是作家的本質。作為一個作家的孫犁。他必得是有激情的，有大痛苦，有大困惑。

孫犁身上毫不例外地有飛揚的一面。

他是熱愛自己的妻子的，但同時。他也愛著別的女性。孫犁結婚后去同口教書。和女學生王淑有一段難忘的戀情。抗戰期間。孫犁被派往延安學習，先在魯藝當研究生，后當教員，改吃小灶，發表了名作《荷花淀》。這時候，延安的一位女同志愛上了他。但是對于這唾手可得的愛情，孫犁退卻了。60年代。孫犁生病住療養院，在療養院也曾有過婚外戀情，引起老伴的懷疑，經他多次解釋，此事方才了結。我們是否可以推測，作為一個文學家，孫犁具有愛美的天性，而異性美是人類社會中最引人注目，最令人心馳神往的美。從寬泛的意義上說，孫犁是一個好色者。再加上長期的夫妻兩地分居生活，使孫犁對于異性美更加注意，對于異性，觀察得更為仔細。更為深刻。對于異性的道德美、心靈美、身體美更加心馳神往，甚至達到了極其崇拜的地步。于是他在文學創作中就無法遏制，不由自主地把女性尤其是女性美的體現者——年輕女性作為他描寫的重點。而且在事實上。他作品中最精彩的部分，往往是描寫青年女性的筆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