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電影工業的發展史上,有兩次重要的訴訟,分別是1915年的共同案和1957年的奇跡案。在這兩次案件中,最高法院從否定電影作為言論轉而承認電影作為言論。最高法院的判決最終改變了電影工業的處境,卻同時有可能導致兒童世界的消亡。
[關鍵詞]共同案 奇跡案 兒童世界
在《童年的消逝》中。尼爾·波茲曼詳盡地論述了童年如何得以產生,又因何而走上了消亡的道路。簡單地說,他認為印刷術的發明創造了童年,電子媒介的發明又迅速地使之消亡。本文的展開是延續了尼爾·波茲曼的思路,在認同尼爾·波茲曼的推論的前提下,從司法和電影的層面來討論:電影作為一種產生僅一個世紀的新媒體,在這一個世紀的時間里,和司法發生了什么樣的互動,以及這些互動對童年的存續起到了什么樣的影響。
在電影的最初發展階段,聯邦法院是反對電影工業的。當杰克·約翰遜贏得1908年重量級拳擊比賽冠軍后,1912年。放映拳擊電影被視為非法行為。然而聯邦法院反對電影工業的動機并不十分明確。在電影產生的初期,要對一種媒體可能對童年產生的影響有清醒而深刻的認識,無疑是相當困難的。我不懷疑聯邦法院法官的智慧和對事物發展的預見能力,但更多的證據表明:法律反對拳擊電影,更多考慮的是杰克·約翰遜的膚色而不是電影本身的暴力內容。第一個黑人重量級冠軍,本身就被視為對白人社會的威脅。
作為常識,每個人都知道對暴力的控制,才是保護童年的重點所在。1912年的聯邦法律,不但不能為童年的保護做出良好的導向。更為嚴重的后果在于,在這種隱蔽在司法判決后,阻止與暴力有關的電影的制作和發行為借口的白人至上主義卻昭然若揭。在這樣一種氛圍中成長起來的兒童,也許無法從電影中習得暴力,卻能從聯邦法院大法官判決中習得種族的偏見。也就是說,盡管聯邦法院反對電影工業,表面上看是為了樹立起一道防火墻,把兒童保護在電影題材可能表現的對兒童成長不利的世界之外,但這道防火墻在樹立之初,就被美國的聯邦大法官在墻上挖了個洞。那些自欺欺人的成年人,早已被少不更事的兒童看穿了皇帝的新裝。這一時期的兒童不是從電影學習謀殺童年的技巧,聯邦法院的法官幾乎是口授心傳地把謀殺童年的技巧傳授給了他們。
1915年的底特律訴共同電影公司一案,可以說是電影發展史上一個標志性的事件。該案的案情是俄亥俄州的審查委員會刪改了大量由密西根發行人發行的電影。案件由于上訴而最終到達了最高法院,該法院的法官一致認為電影不能成為言論。在判決書中,法官這樣論述到:“如同馬戲是一種為邪惡提供溫床的景觀一樣,電影也只是一種純粹的商業而已。”這一裁決所產生的影響一直持續了37年。
聯邦法院的大法官在事隔三年后的1915年,仍然以反對電影的姿態出現,可能更多的原因在于將公眾反電影的情緒做了法律上的表達,這個階段的聯邦大法官,與其說搞懂了對電影的限制與保護童年之間的關系,不如說是順應了民意。真正對電影和童年的保護之間的關系有一種懵懂認識的。也許來自公眾。他們在電影產生之初。就敏銳地感覺到這種媒體可能對兒童造成消極的影響,擔心兒童過分沉溺于電影會導致參加社會活動的時間減少。因而才持續不斷地對電影工業旋壓。
這一努力最終導致了聯邦法院用司法判決的方式為電影定性:電影不構成言論。這意味著電影將不能得到憲法第一修正案關于言論自由方面給與的充分保護,即電影無法獲得和印刷作品同等的權利,后者在出版之前受到言論自由的保護,行政和司法機關不得事先干預言論的表達。但這一特殊的保護是電影所不能享有的。正是由于這樣的一種定性。才使得各地的電影審查委員會蓬勃發展起來。審查委員會的嚴密審查和公眾的持續壓力迫使電影工業做出相應的調試,電影工業協會的建立、海斯法典的頒行,都可以看作電影工業為了應對反電影浪潮而采取的積極應對措施。
在公眾和司法的合作努力下。童年得以繼續延續下去。這一時期的兒童不能不說是幸運的。盡管他們還是在某種程度上還是暴露在了成人的世界里,但這種暴露畢竟是有限和受到嚴格監控的。從海斯法典的內容中,我們可以知道當時對電影制作內容的管制何其嚴格。海斯法典開宗明義:凡是會降低觀眾道德水準的電影都不準拍攝。維護觀眾道德水準的作品將不會與犯罪、惡行或者邪惡為伍。海斯法典與其說是行業自律的規章,不如說是電影工業體系內部對公眾和司法壓力做出的一種應對。這種應對措施不僅疏導了輿論的壓力,并且為電影工業的發展贏得了足夠的空間。
無論司法如何嚴厲地限制,潘多拉的魔盒畢竟還是被拉開了一條口子。雖然受到了極大的限制,但電影工業一旦獲得存續的可能,它勢必要拓展自己的領土,霸占更多的疆土。被小心保護起來的童年,暫時是電影工業不敢明目張膽地窺視的地盤,但面對如此龐大的兒童市場,電影工業還是難以暗耐住內心的不平靜。時刻希望尋找入侵的機會。
經過37年的發展,電影工業的實力和產生之初不可同日而語。這種實力對比的懸殊尤其體現在1952年的“奇跡”案中。1952年,最高法院審理了電影發行公司訴紐約電影發證機構案。在該案件中,電影發證機構禁止發行公司發行羅貝托·羅西里尼的作品《奇跡》。紐約市的一些宗教和政治領袖認為羅貝托·羅西里的電影作品是反宗教的并對電影工業協會施加壓力,要求禁止電影公映。電影的引進者認為審查該電影構成了對在先限制的違反。他們的抗辯理由是:如果《奇跡》作為印刷媒體的作品而出版的話,審查機構無權事先對作品進行審查,根據憲法修正案的精神,同樣的自由也應給予電影作品。最高法院最后同意了原告的觀點,宣布電影為一種交流思想的重要媒體。
電影工業在這個回合中獲勝,對兒童來說實在不是一個好的消息。更糟糕的是,一個被印刷文化小心保護起來,需要通過系統學習和逐步理解,才能掌握的進入成人世界的密碼。而這一漸進的過程被一個既制造虛幻也制造現實的電影媒介向兒童世界一覽無余地開放了。尼爾·波茲曼無不憂心地論述道:“當處理完國防預算問題、能源危機、婦女運動、街頭罪案,人們遲早必然專向亂倫問題、男女亂交、同性戀、施虐和受虐狂問題,各種不治之癥以及成人生活的其他秘密。”
而人們之所以可以輕松地轉向這些需要被小心處理和正確引導的話題,完全是因為電影制作者獲得了比以前不知道要龐大多少倍的創作空間。當電影成為言論后,意味著美國憲法修正案賦予印刷媒體的所有權利都會被電影創作者所享有。即電影作為一種言論表達,任何機構不得予以事先限制,只能通過事后對違法的行為予以處罰而加以救濟。事后的救濟雖然可以起到一定的彌補作用,但這種救濟方式本身具有一定程度的不可操作性。以色情為例。美國聯邦法院的大法官為了定義什么是色情,幾易其稿,最終也無法得出一個全面且具可操作性的定義。以至于美國聯邦法院的法官波特·斯蒂爾德賭氣似地說:“我今天無法對什么是色情給出定義……也許我永遠也沒有這種能力,但當我看到它時就知道它到底是不是色情。”
司法對色情的界定如此困難。我們因而無法確定:那些事后對違法言論的懲罰能否到達。當純粹的色情或者色情中混雜著藝術的作品泥沙俱下地向兒童世界洶涌而來時,所有由識字文化制造起來阻止秘密暢通無阻地向兒童敞開的大門,已經抵擋不住泛濫的言論的進攻了。更何況,色情只是電影這種言論表達方式中的冰山一角,犯罪、暴力、展現成人世界的虛偽和成人的無能等難以盡數的言論表達都毫無顧忌地涌向兒童世界,那扇大門基本上已經坍塌了。
熟悉電影歷史的人會說:“不要忘記電影分級制度,那是樹立起來保護童年的另外一道大門。”那種對電影的內容做出分級,以區分哪些電影是老少皆宜的,哪些是需要家長陪同觀看的,哪些又是禁止兒童觀看的分級制度。真的具有這樣的功效嗎?持有這樣想法的人,如果不是天真的樂天派,就是對分級制度沒有深刻的認識。電影分級制度產生于電影工業內部,這種來自內部的糾正體系,在動機上相當可疑。
首先,電影工業和任何工業體系一樣,維持利潤再生產是其最本能的沖動。而要使電影工業的再生產得以繼續,必須緩和一浪高過一浪的公眾壓力。其設立的根本目的不過是為了轉移公眾的注意力。安撫公眾激憤的情緒。其次,即使電影工業有心保護童年,也沒有這樣的能力。因為電影分級制度能否得以嚴格執行,本身就是一個問題。當科技進一步發展,從網絡上無限下載任何題材的電影成為可能后。電影分級制度成為一道形同虛設的大門。任何年齡階段的人都可以不受審查地隨意出入。更為重要的是,電影分級制度的險惡用心在于把維護童年的責任推到了家長的身上。并非所有的家長都能給孩子做出正確的引導,而且也不是所有的話題都需要在童年來引導的。
很明顯。美國聯邦法院的大法官在1957年做出的這一判決,使電影工業成為了最后的贏家。也許1957年的聯邦大法官與1915年的聯邦大法官相比。更清楚地知道電影作為一種表達方式,會對童年這種脆弱的體系產生何其強大的破壞,但他們已經不可能繼續維持1915年的判決了。1957年的聯邦大法官也許比1915年的聯邦大法官的內心沖突得更激烈,其痛苦程度也可能更深。他們之所以會更痛苦,其原因在于經過幾十年的發展,電影工業后面隱藏著的技術可能給童年帶來的毀滅性的影響,這種因果關系已經被美國聯邦大法官看得很清楚了。
但這畢竟是一個硬幣的兩面的選擇,選擇保護兒童,則言論自由會受到傷害,這不符合美國的立國精神和民主傳統:但如果選擇保護言論自由,以新技術為支撐的新的表達方式,把秘密成批量地向兒童世界輸送,大肆破壞童年存在的根基。美國聯邦法院的大法官深知這種交替選擇會給我們帶來什么樣的艱難處境,我們的世界不圓滿也永遠不可能圓滿,這不是司法體系本身能解決的問題。
因此,當美國聯邦大法院的法官在1957年最終宣告電影是一種自由言論時,他們的心里其實都是無法平靜的。為了在兩種相互沖突的價值中。選擇一種他們認為是更重要和更值得保護的利益,他們不得不將童年拱手相讓,在以后很長的時間里,他們也會因為他們的選擇親眼目睹技術是如何一步步地摧毀我們的童年的。
科技的迅速發展把我們帶領到了一個一切都超常規發展的時代,對于美國人和世界任何地方的人來說,這種加速的發展都是超乎想象的。在1915年和1957年的兩次判決中,聯邦法院的法官必須在言論自由和保護兒童之間做出艱難的選擇。在最近的一次選擇中,勝出的是言論自由。但事件并未就此完結,從1915到1957年,不過42年的時間,電影工業自身的壯大讓司法無法小覷它的實力。可對人類來說,最珍貴、最單純的童年時代,在高科技催成的影像中正在慢慢坍塌。
美國聯防法院的大法官因此成為謀殺童年的幫兇,但是,他們在這個過程中的艱難選擇卻值得我們注意。1957年的判決是人類歷史上的一個重要的判決,按照這個判決的邏輯演進下去的人類文明。完全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徹底地和童年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