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黑色的童話

[摘要]電影《潘神的迷宮》將童話與現實交叉并置于一體，將童話寓于現實之中。但這部童話無論從內容還是在結構上都對傳統的童話中的“人類——英雄——歷險一凱旋”模式進行了全面的解構。童話不再是充滿玫瑰色彩的夢幻，而是向我們展示了一個黑暗的現實。它帶給我們人類是不再是征服與凱旋，而是警醒與反思。

[關鍵詞]《潘神的迷宮》 顛覆 黑色 救贖

影片《潘神的迷宮》開始于一段古老的童話故事：神秘的地下王國，有一位美麗的公主因為好奇來到了地面，強烈的陽光頓時使她失去了視力和記憶，最后她在寒冷、痛苦與疾病中死去。她悲傷的父王決定永遠等待愛女靈魂的歸來……

1944年佛朗哥獨裁時期的西班牙，奧菲麗亞(OfeIia)是一個沉湎于童話的十二歲女孩，父親早逝，母親嫁給了一個冷酷的法西斯上尉軍官維達爾(Vidal)。繼父率領著一支法西斯軍隊在山區剿滅游擊隊，因此奧菲麗亞和懷孕待產的母親也來到前線。

到達前線的當晚，奧菲麗亞在一位精靈的引導下來到了營地附近一個神秘的迷宮，見到了羊頭人身的潘神。潘神告訴奧菲麗亞她是地下王國的公主，但要重回故鄉，她必須完成三個危險任務：第一個任務是將三顆魔石放到一只大癩蛤蟆嘴里，并從它的肚子里取出一把金鑰匙。大蛤蟆盤踞在一棵老無花果樹根下的洞中，不讓樹根生長，導致老樹枯死：第二個任務是用魔法粉筆在墻上畫出一扇門，進入另一個世界，用金鑰匙拿出一把匕首，同時她將會看到一桌美味佳肴，但不準吃宴席上的任何東西。

奧菲麗亞通過了前兩關，但沒有嚴格遵照潘的指示而吃了宴席上的葡萄，因此觸怒了潘神。潘神說他將不再見她，奧菲麗亞也將永遠難返父親的王國。同時，現實生活也日益緊張，繼父變態嗜殺，母親小產，最終生下一個兒子后身亡。母親一走，奧菲麗亞頓時失去保護，只有女管家墨西蒂斯(Mercedes)繼續關愛她，然而暗中支持游擊隊的墨西蒂斯很快被繼父發覺。墨西蒂斯與奧菲麗亞連夜出逃，被抓回部隊，但墨西蒂斯后來被游擊隊救走。繼父將奧菲麗亞關了起來。

這時，潘神又一次出現在奧菲麗亞面前，告訴她再給她重返地下王國的最后一次機會，要她完成最后一個任務：帶她的弟弟去迷宮。奧菲麗亞偷她弟弟時，被繼父維達爾發現，后者追趕奧菲麗亞來到迷宮。迷宮中。潘神告訴奧菲麗亞唯有弟弟的鮮血才能開啟地宮之門。但遭到奧菲麗亞的堅決拒絕。尾隨而來的維達爾奪回自己的兒子，并槍殺了奧菲麗亞。維達爾走出迷宮時。游擊隊已經包圍了出口，維達爾將兒子交給了墨西蒂斯，隨后被打死。

奧菲麗亞以自己的鮮血打開了地宮之門，回到了地下王國。父王對她的行為作出了肯定，對她說：“你寧愿用自己的鮮血，也不愿用無辜者的，這是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任務。”

一、童話與現實

這部電影將童話與現實交織在一起。主人公穿梭于童話與現實之間，既有《艾麗絲漫游仙境》的元素，同時又帶有《哈利·波特》的神話色彩。童話來自幻想，同樣也來源于現實，童話世界向來是一個獨立的神奇世界。但是本片的與眾不同之處就是你既可以把它當成童話來看，又可以把它當成現實主義的電影來解讀。如果認為童話部分只是小女孩的幻覺與夢想，那么這部電影將變得平淡無奇，因為這樣的電影已經很多了。這部電影也就由此變成了只有反法西斯主義這樣一個平常的主題。實際上現實的故事只不過是這部電影的冰山一角，在這七分之一的表層下面，潛藏著的是一個令人震驚的童話，一個沉重的、黑色的童話。奧菲麗亞駐足在巨大的犄角形迷宮入口的時候不禁讓人想起愛麗絲走進仙境的造型，只是在墨西哥導演吉勒摩·德爾托羅(Guillermo del Toro)的審美觀指導下，影片成了一個現代版的“艾麗絲漫游魔境”。

作為一個現實的故事，小女孩奧菲麗亞從小失去了生父，媽媽后來嫁給了一位法西斯上尉軍官。由于從小沒有了父愛，繼父又是一個殘暴、傲慢與冷酷的獨裁者，于是小女孩天天沉浸在自己的童話世界之中。她幻想自己就是童話故事中的小公主，有朝一日將要返回無憂無慮的地下王國，同自己慈詳的父親團聚。然而，現實不是童話，戰爭與暴力日益加劇。幻想最終不能挽救小女孩的命運。弱小的她如同狂風暴雨中一朵孱弱的小花，最后慘死于繼父之手。然而，如果認為本片是通過一個十三歲小女孩的眼睛，重復一個單調的反戰爭與暴力的主題。我相信這決不是導演吉勒摩·德爾托羅的全部初衷，因為有很多電影如《辛德勒名單》《美麗人生》以及《西西里的美麗傳說》在這一主題上已經做得很優秀了。德爾托羅是一個獨具個性的導演，他不會簡單重復別人已經走過的路。《潘神的迷宮》與上述電影的不同之處在于，它加入了精巧的童話因素及構思，因此它為影片提供了用童話角度來解讀的可能：地下王國，是一個沒有痛苦與謊言的地方，偷偷進入到人類世界的地下公主，最后在寒冷、痛苦與疾病中死去。公主的父親，地下的國王，堅信她的靈魂一定會停留在人類世界。他將永遠等待著她魂歸故里。在人類世界。當年的公主已經再生為十三歲的奧菲麗亞。此刻。她正生活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期佛朗哥統治下的西班牙。在人類世界遭受著不幸與痛苦的折磨。最終在精靈及潘神的幫助下，她歷經磨難，回歸地下王國。

這完全是一個完整地道的童話。對于這樣的童話，也許我們并不陌生。主人公與邪惡斗爭，終于歷盡艱險返回家園，是大多數神話傳說的固定模式。但是，仔細品味故事的結構，我們就會發現，這一童話又完全不同于我們常見的傳統神話，它似乎并不是一個屬于我們“人類”的神話。在我們傳統神話中，無論是古老的《奧德賽》、《貝奧武甫》。還是現代的《魔戒》或《納尼亞傳奇》。都是以人類為主角的英雄深入魔界與邪惡的妖魔搏斗，然后回歸故里——人類世界。即使是再多的磨難與不幸，不管塞王的歌聲是多么的美妙，也不管喀耳刻的愛情是多么甜美，我們的英雄仍然堅持要回到自己的家園。這部電影里的童話結構卻倒了過來，主角并非傳統的人類，而是地下王國的公主，她所經歷的“魔界”不是傳統童話中的鬼怪之地，而是人類社會。公主眼中的“怪物”也同樣指向我們人類。最后，公主的歸宿，就是逃避人類，回到“沒有痛苦與謊言的”地下王國。如果說《怪物史萊克》中的“英雄”史萊克只是解構了傳統童話中的“英雄”形象的話，那么《潘》便是對傳統童話的一個全面的解構。不僅整個故事的結構出現了顛覆。而且潘神這一形象也不是扮演他傳統的角色。潘枯樹般的四肢山羊的頭部給人多少以恐怖的感覺，但是他卻在電影中扮演著地下王國的使者與拯救公主的先知這樣的角色，這同樣是對傳統的“善”的解構。傳統的作品往往用童話或神話來影射現實，包括當代的一些動畫片，都具有強烈的寓言色彩，比如《格列佛游記》、《獅子王》’《冰川時代》、《海底總動員》等等。但電影《潘》并不滿足于僅僅是用童話來影射現實，而是用童話來顛覆現實，它帶給我們的是重重的一擊，而不是輕輕地搔癢。導演并沒有遷就觀眾，他給我們的就如一面傳說中的魔鏡。將戰爭、人生的痛苦以及人類純真的失落赤裸裸地展現在我們面前。正如導演自己所說的：“我想在《潘神的迷宮》中指出的是‘只有人類才是真正的怪物’。你害怕的唯一的東西應該是‘人’。而不是其他生物，也不是鬼怪。”

二、天使的救贖

電影《潘》雖然對傳統的童話進行了無情的顛覆。但是無論從現實的角度還是童話的角度，它都沒有放棄對人類的善的信心。救贖的這一主題，如同批判一樣，成為影片的另一核心構思。作為小公主的奧菲麗亞與追求自由的游擊隊員們代表了兩種不同的自我拯救的方式。

1944年的西班牙，獨裁統治者佛朗哥及其長槍黨對其他黨派進行著瘋狂的屠殺和鎮壓活動，直到1975年佛朗哥去世。西班牙一直處于獨裁統治之下。殘酷地鎮壓游擊隊的維達爾上尉是一個高度符號化的人物，他身上集中反映了法西斯統治的殘暴，他對游擊隊不僅心狠手辣，而且濫殺無辜，甚至成了變態的虐待：用酒瓶將打獵的平民活活地砸死，用酷刑拷打俘虜的游擊隊員。他身上集中了人性惡的一切特點：傲慢、冷酷、自私與專橫。他只關心妻子肚子里懷著的兒子。不顧妻子身體虛弱，讓她長途旅行到前線待產，最終導致妻子小產而死。上尉對繼女奧菲麗亞同樣漠不關心，只是將她交給女管家照顧。而電影中的游擊隊則是另一種象征，即正義對自己的救贖。游擊隊采取的方式是武裝斗爭。以暴力對抗暴力。奧菲麗亞雖然死去了，但她的朋友墨西蒂斯及游擊隊贏得了對上尉的戰斗，擊斃了上尉，將奧菲麗亞的弟弟從上尉的手中解救出來，同時也是將上尉的兒子從作為法西斯的父親的手中解救出來，意味著人類下一代的自由與幸福。

另一方面。作為公主的奧菲麗亞，她身上體現的卻是一條精神上的救贖之路。公主落難人間，遭受了人類的各種痛苦，更為不幸的是她恰恰生在法西斯的統治之下，盡管繼父是一位法西斯軍官，現實的可怕與黑暗仍然壓迫著她。潘神，無論是作為現實故事中想象的產物，還是童話中真實的元素，都是奧菲麗亞天使般純真心靈的見證者。在現實的故事中。那光明章福的世界只有在13歲的奧菲麗亞的想象中才存在。她沉湎于童話，相信愛與善的世界，不相信暴力與鮮血。哪怕為了自己的得救，她還是斷然拒絕了潘要用她弟弟的血來打開地下王國之門的要求。故事中沒有天國，但是她的死還是像天使一般的死。作為童話故事中的小公主，奧菲麗亞克制自己回歸家園的欲望，以自己對弟弟的手足之愛，犧牲自己凡人的鮮血，打開了進入地宮的大門，以人類之愛獲得精神的救贖。

當然。奧菲麗亞也有弱點，那就是有時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電影特地安排了一個奧菲麗亞沒有經受住誘惑而吃了宴席上葡萄的情節。當然，要不是因為奧菲麗亞犯下這一錯誤，也不會有后面救贖的行動了。當初也正是因為小公主對人類好奇，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偷偷跑到人類世界，她才會有后面可怕的遭遇。這也體現了導演吉勒摩·德爾托羅關于“完美”的哲學：“完美是無法實現的而不完美卻隨處可見。這也是我為什么喜歡怪物的原因，因為他們代表了我們真實的一面。”欲望是導致不完美的根源。克制欲望才能獲得救贖。

三、失落的家園

奧菲麗亞為什么要斗蛤蟆，取金鑰匙和匕首?潘為什么把這些任務作為她返回地下王國的前提?是簡單的考驗嗎?故事中的奧菲麗亞似乎并沒有經受多少考驗，她甚至在考驗中失敗了。從情節上看，我們似乎難以發現這些安排的必然性。但是，對于導演吉勒摩·德爾托羅來說，這些細節決不是多余的游離之物。其實從電影的題目《潘神的迷宮》我們就能發現影片的特殊寓意。潘神，是古希臘神話中的森林之神和牧神，掌管樹林、田地和牧群。他長著人的軀干，卻有山羊的頭與下肢。潘是快樂之神，成天在樹林中與仙女們調情，到處撒播愛情。在西方。潘是生命欲望與原始力量的象征，是藝術家們用來拯救人類現代文明衰竭的重要意象。電影中的潘沒有表現他風流情種的一面，相反他充當的卻是一位嚴肅的使者。這是一個老了的潘，但是他仍充滿智慧，在他的身上體現的是自由與自然的象征。他讓小女孩去斗蛤蟆。正是為了拯救枯死的無花果樹。作為森林保護神的潘在這里體現了導演賦予他的現實寓意：潘神的回歸正是來拯救處于危險境地的自然家園。《潘》參加戛納電影節的海報就是小女孩與一株枯死的無花果樹。無花果樹是一種在《圣經》中多次出現的樹，在西方基督教文化中具有很強的宗教意義。枯萎的無花果樹是耶穌基督給以色列人發出的警告：罪惡將使人類走向毀滅，如果人們沒有贖罪，世界將會走向一片荒蕪。枯萎的無花果樹加上天真純潔的小女孩，導演將自己對自然的毀滅與人類純真童年失落的擔憂有機地統一在魔幻的視覺空間中。來自墨西哥的導演吉勒摩，莫非是想在電影上實踐現代拉丁美洲的魔幻現實主義傳統?

在小女孩去斗蛤蟆之前，她從潘給的書上讀到這樣的描述：“很久以前，當森林還年青的時候，它是所有生靈的家園。生靈們富有魔力與奇跡，他們相互照應，在巨大的無花果樹陰里休憩。無花果樹就長在磨坊邊的山坡上，可它現在正在死去，枝條干枯，樹干老朽扭曲。一只巨大的癩蛤蟆占據了樹根，不讓樹根生長，必須把三顆魔石放入癩蛤蟆的嘴里，從它的肚子里取出金鑰匙。只有這樣。無花果樹才能再度枝繁葉茂。”這多么像許多神話故事的開頭：“很久很久以前，世界充滿光明與和平，人們和諧地生活著，但是一個魔鬼的出現。打破了世界的平靜……，從此人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只不過。電影中的魔鬼變成了是我們人類。“你住在這兒不害臊嗎?吃掉所有的小蟲，滿腦肥腸，不管樹的死活。”奧菲麗亞對癩哈蟆的質問。不正是我們人類的真實寫照嗎?無花果樹不正是人類家園的代表嗎?在越來越工業化科技化的今天。人類放縱自身的欲望。大肆對自然進行開發與擴張，正一步步走到極端。曾經是人類賴以生存休憩的理想棲息地。現在被鋼筋混凝土的城市所吞噬，森林大片消失。許多動植物正瀕臨滅絕。奧菲麗亞對癩哈蟆的質問，不正是對我們人類的質問嗎?不僅僅是質問。電影同樣對如何拯救自然。控制人類的貪欲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三顆魔石讓貪婪的癩蛤蟆吐出了肚子里的一切，包括那把金鑰匙。也就是說，克制欲望。從我們自己的胃里面才能找到恢復生態平衡的金鑰匙，人類才能找回失落的家園。

總之，導演借鑒了各種現代電影的元素，將現實與奇幻聯姻。將暴力美學、哥特式風格與童話融為一爐，全面顛覆了傳統的童話內容。也許你不禁要問：這是童話嗎?在發行分級上，這部電影在英國為15歲以上觀眾適合，瑞士為16歲以上，美國則為R級，即限制級，17歲以下觀眾必須由父母或者監護陪伴才能觀看，說明這部電影并不是為兒童準備的。但是導演吉勒摩·德爾托羅并沒有把它排除在童話的門外，在他的眼中，成人也需要童話。因為從來沒有一部童話對人的本性、對戰爭、對人與自然的關系的批判達到了如此的深度與強度。在童話日益成人化的當今影壇。吉勒摩·德爾托羅無疑是走得最遠的一位。只是，童不再僅僅是一個玫瑰色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