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短篇小說）

１

窗外的夜色深邃迷離，黑暗中，輕佻的霓虹燈鬼魅般閃爍著。不遠處是66號公路（Route66）的大標(biāo)牌。66號公路像一條蜿蜒的巨蟒，盤亙在美國中西部的腹地上，也盤亙在西部文化歷史的傳奇之中。

在美國中西部，隨著山勢起伏，穿過許許多多大小城鎮(zhèn)的66號公路，與周邊的居民、文化融為一體，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66號公路就已頻頻出現(xiàn)在歌曲和影視作品中。1946年，著名爵士樂歌手耐金高（Nat King Cole）在流行一時的歌曲《在66號公路上找樂子》里就悠揚地唱道：“如果你要到西部，就把你的車開上。”當(dāng)時，此公路名氣之盛，還曾讓哥倫比亞廣播電視公司于1960年推出一部以它命名的電視劇《66號公路》，這部連續(xù)劇一演就演了4年。劇中主要是描述兩位主角，開著雪佛蘭跑車在公路上冒險的經(jīng)歷。

1939年，約翰·斯坦貝克于出版了小說《憤怒的葡萄》，書中描寫主人公喬德帶著一家人，一路從俄克拉荷馬州搬到加州，期間經(jīng)歷百般辛酸和種種溫情，全都發(fā)生在這條66號公路上。他們途經(jīng)一個又一個不同的城市、小鎮(zhèn)、酒吧、旅館、荒野……敘述著傳奇的西進故事。在這本書中，斯坦貝克稱66號公路為“公路之母”（The Mother Road），《憤怒的葡萄》在1940年獲得普立策文學(xué)獎之后，不僅小說走紅，66號公路也家喻戶曉，成為美國人拓荒、勇氣、追求自由的象征，也成為美國人的夢想之路。

她從來都沒有想過，曾經(jīng)只在影視歌曲中相遇的66號公路，有朝一日也會成為自己……和他共同的道路。西部，到處充滿著奇跡，就像今晚，在分別多年以后，他們在這里不期而遇。

從無邊的夜色里收回目光，她回過頭來看他，他的視線馬上和她相遇，她只好低頭。這種陌生和局促，居然和多年以前一模一樣。她恍然明白，其實他們連朋友都還算不上，不過是在異鄉(xiāng)的一場邂逅。

眼前這杯Blood Mary（血腥瑪莉），是他的主意。她緩緩靠近酒杯，一股番茄味兒，小小地啜了一口，伏特加的個性就顯示出來了，滑中帶辣，在唇齒間徘徊顫栗，纏綿悱惻。她有些吃不住勁，蹙著眉頭憋著氣，抬起頭來。

他正把細小的鹽巴置虎口上，用舌尖輕輕一觸，隨之將一小杯龍舌蘭酒一飲而盡，然后拈起一小片檸檬，將果肉嚼入口中，一言不發(fā)地望著她。

不常去酒吧的人，選擇酒類總是個問題，果汁太孩子氣；葡萄酒太貴；雞尾酒種類太多；啤酒又不夠fashion；白蘭地和威士忌容易醉……她不太會喝酒，幾乎不去酒吧，如果不是他帶著來，她大概這會兒就在自己的房間里，和平時一樣喝果汁，看書。

２

剛才派對上的那些人都回家了吧？她的腦子里閃過幾張熟悉的面孔。酒精使她整個晚上顯得呆滯的思路頓時活躍起來。

留學(xué)生活單調(diào)、乏味，但還算安寧。學(xué)生會幾個干部都喜歡熱鬧，巧立名目聚會，他們擅于把許多安靜的日子，攪和得有聲有色。她并不喜歡這種熱鬧，可是，每次推托之后，便是更熱心的問候，甚至還會有人登門拜訪噓寒問暖。她想，還是入鄉(xiāng)隨俗、隨大流吧。

“白帆，你過來，我給你介紹一個你的同鄉(xiāng)……說不定還是他鄉(xiāng)遇故知……”熱心人總有一張巧嘴，可以把素昧平生的人拉扯在一起。

“這是白帆，這是肖遙。”被介紹的兩人都呆若木雞，世界真小。

“怎么，還真認識？”那人樂不可支。

“是校友。”他反應(yīng)比她快。她干愣著。

“那可是親上加親嘍，哈哈哈……難得難得，這就叫天涯何處不相逢。”

然后，整個晚上，他們都在誠心誠意地對著別人笑，笑到肌肉酸痛打抖卻不敢對望一眼。他們緊挨著坐在沙發(fā)上，陌生而局促，彼此聽得到對方的心跳和呼吸。就是開不了口。說什么好呢？客套話太假，說當(dāng)年太傷感，說別后種種又太唐突。

終于有人宣布派對結(jié)束，他們把他倆送到門口時對他說，好好當(dāng)一回護花使者吧。

他帶她上車，上了66號公路。

這些年來，隨著州際公路的建設(shè)，各種又寬又直、擁有四車道的高速公路的修建，越來越多車流和旅客被吸引過去，66號這種老式的二線道路逐漸淪落為地方公路，甚至私人車道。1985年，美國政府認為這條線路已無關(guān)緊要，便將其在公路地圖上移除。66號公路至此正式成為美國20世紀(jì)的歷史。連帶這沿途數(shù)以百計的汽車酒店，或停業(yè)，或人去樓空，少數(shù)堅守的，也是慘淡經(jīng)營。

但66號公路在德州地段依然繁榮，有很多牛排店，世界聞名的大德州牛排店（Big Texan Steak Ranch）就在這里。還有不少用舊車站改裝成的酒吧和快餐店里，老唱片放著西部民謠或鄉(xiāng)村歌曲，男女招待員一身牛仔裝束，讓人恍惚間以為置身拓荒年代，相當(dāng)懷舊。

３

那年暑假前夕，白帆把一本一本磚頭般又厚又重的教科書打進行囊，她把宿舍里的東西分成兩箱，一箱帶回家一箱送往要去實習(xí)的醫(yī)院。她是一個頭腦清晰辦事穩(wěn)妥的女孩，喜歡把事情料理得井井有條。不像宿舍里其他的女孩，下周就要離校了現(xiàn)在還不見人影。當(dāng)然也不是不見了，都在她們各自的男朋友那邊，大學(xué)生生涯里最后一個周末了，難分難舍呢。是啊，她們可以這樣灑脫，到時候男朋友包辦一切，哪用得著自己操心？她就不成，凡事自己打點。同學(xué)久了，有緣的不是成了情人就是成了朋友。她沒有情人，只有朋友。

寢室里安靜得令人心虛，除了她自己弄出的聲響以外，就沒有其他的了。這里曾經(jīng)怎樣地?zé)狒[過，女生們的歡聲笑語，結(jié)結(jié)實實地塞滿整個空間。不過不要多久，又會有另外六位風(fēng)華正茂的女孩到來。這間屋子見證過多少女子的青春，沒有人知道。

夜幕下的校園靜謐旖旎與往日沒有什么不同，眼下不過多了些離愁。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她這樣告訴自己。生活了4年的校園，分別在即。

遠處有斷斷續(xù)續(xù)的舞曲，像故友的呼喚，她不禁被吸引。好在周末舞會如期舉行。

她不聲不響地站在學(xué)生會文娛部干事劉剛后面，這位學(xué)弟正在一堆合帶中忙碌，今晚他當(dāng)DJ，DJ得負責(zé)當(dāng)晚舞曲的播放，不允許下舞池，這是規(guī)矩。

她仿佛看到從前的自己，從干事到文娛部部長再到無官一身輕，4年的時光悄悄流逝。周末舞會還是她一手辦起來的，剛剛開始的時候總是冷場，現(xiàn)在同時要開兩三場才夠。物換星移，什么東西會是永恒的？

她輕拍劉剛的肩膀，劉剛回頭：“前輩，今晚刮什么風(fēng)？請上座。”

“哪有上座？和你平起平坐。”她輕笑。

劉剛也笑，忽然他說：“您來得正好，求求您行個好，下一組是快舞，我殺將下去您替我坐陣，如何？”小學(xué)弟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原來技癢呢，難怪這張嘴這么甜。

“去吧。”她坐著，感到時光在慢慢地倒流。編排好的舞曲一支一支往下走，不用她費心。

“好了，換您下去。”劉剛回來了，滿頭大汗。

“怎么不跳完？”下面是舞會的最后兩支曲子了。

“多謝多謝，我只跳快舞，好過癮。”小伙子用衣袖擦拭汗水，紅彤彤的臉笑逐顏開，才大一，還有好多青春可以揮霍。

“那我走了。”她又要逃，不忍看曲終人散。

“您走好。”

４

她正想向門外走去，一只邀舞的手伸到面前來。她本無意跳舞，但又不好拒絕，跳舞的時候她從不無故拒絕任何一只手，這也是一種禮貌。不是同學(xué)就是老師，她豈能厚此薄彼？

“對不起，這是快三，我會頭暈。”這話不假，除了快三，其他的舞她都跳得很出色。她希望對方能諒解。

“沒關(guān)系，我會小心。”他嗓音低低地含滿笑意。

她抬頭，迎面是一雙奇特的眼睛。劍眉下，一雙眸子似深潭，深遂的目光就像烏云里的一道閃電。她聽見自己的心扉開啟的聲響。讓她震撼的倒不是這雙眼睛完美無瑕的外形，而是他眼里不容忽視的憂郁。是的，是深深的憂郁。

一曲快三不到一半，她就暈頭轉(zhuǎn)向了，這人說話不算數(shù)她心里暗叫。

“我真的暈了。”

“對不起。”

他發(fā)現(xiàn)她閉著眼，身子已經(jīng)傾斜。他剛才以為她說會頭暈不過是借口，美麗的女孩總有許多漂亮的借口。他心一驚收緊了手臂，朝另一個方向慢慢旋轉(zhuǎn)。

“不能一下子停下來，會跌倒的。我們慢慢地走，像散步。”他很體貼，嗓音里有麻醉的成分，使她更恍惚了，這個男子是何方神圣？

舞曲接近尾聲的時候他問：“好點了么？”

“嗯。”雖然雙腳還像是踩在棉花團上，好在頭不暈了。這時候，最后一支曲子響起來了，《友誼地久天長》，是電影《魂斷藍橋》的插曲。這是舞會的保留曲目，熟得不能再熟。可是今晚聽起來有些特別，一顆心無端地突突猛跳，渾身的血液被趕著四處奔流。

“我可以再請你跳一次嗎？”他語氣謙遜，眼里是不容置疑的堅韌。慢四步，最有發(fā)揮的空間。可以不慌不忙地把每一個花步跳得從容，精致而華麗，她最喜歡，沒有理由拒絕。她才一點頭，他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和她翩翩起舞了。

“好像我們沒有見過面，對么？”他問。

“我想是的。”

“你是本校學(xué)生？”他注意到她胸前的白色校徽。

“你是教師？”她疑惑地盯著他胸前的桔紅色校徽。她對老師有恐懼感，和老師的距離最近的也就是講臺和課桌。近兩年上的是臨床課，見習(xí)老往醫(yī)院跑，對基礎(chǔ)科的研究生和助教不熟悉，恐懼感相對少了。

“生化系研究生，來了一年了，幾乎每周末都來跳舞。”他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你跳得很好，為什么從不見你來？”

“就是跳得太好了，所以不必再跳了。”

他聽了先是一愣，隨后馬上笑了，笑容很陽光，但眼里的那抹憂郁并沒有消失。她不知道那憂郁后面的故事，有著這樣一雙眼睛的主人不會沒有故事。

５

第二天上午，她騎車上街買東西順便逛書店，正午時分才返校。校門口進進出出的人極多，她自行車的前輪差點兒撞到一個人。

“對不起！對不起！”她趕忙道歉。

“白帆。”是那對眼睛，他雙手緊緊握住她自行車的龍頭。

“是你！”她身子一斜，用一只腳點地，神魄未定，“什么事？嚇?biāo)牢伊恕！?/p>

“她們說你上街了，我就在這兒等。一起去外邊吃午飯？”他眼里的憂郁還在，不過淡了一些，她猜測是因為白天的緣故。

“到底走不走啊？堵在門口。”有人不滿地抱怨。他們趕緊挪動，他順手牽過她的自行車，她不得不跟上。好厲害，這一手，過渡得輕松自然。

她跟在后面心里盤算用什么理由搪塞，第一次約會，不能答應(yīng)得太清爽。一則，女孩子應(yīng)該有適當(dāng)?shù)鸟娉郑欢恚鎸γ娴赜貌团c面對面地跳舞意旨不同，后者是隨機的，前者是有目的的；第三，她還不想這么快與他各就各位，入角入戲。幾乎還是陌生人。再說了，有些感覺得細細體味，有些地方得放慢腳步，步子邁得太快了，人生的一些景致就會被忽略被錯過，而錯過的就將永遠錯過了無法回頭。人生是不歸路，愛情也是。

“去嘛。”

沒料想他會用這種語氣，一半撒嬌，一半耍賴。她的心一軟，就點頭了。去就去，任何事都有第一次，不是嗎？

兩個人并肩騎在馬路上，她偷偷地察言觀色，他笑容俊朗，喜形于色。這樣的男人應(yīng)該不會有太深的城府吧？這樣的約會不至于太危險吧？倒不是她特別工于心計，女生總有自我保護意識。

這是一家情調(diào)很好的西餐廳，以前她們一群女生來過幾次，每次來她都會想，哪天談戀愛了一定得來這里，浪漫的氛圍比較容易滋長愛情，即使愛情沒有結(jié)果，回味起來也不失色。他的選擇令她滿意。

他們的座位臨窗，可以俯視十字街頭及立交橋的全景。周末的正午，人潮熙熙攘攘。她看累了只好回頭面對著他。第一次和男人單獨約會，她不知該怎么辦。說什么話？怎樣舉止？用哪種表情？她一概不知。面前的男人這樣陌生，甚至不知如何稱呼，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膽量還真不小。她希望他能開口說話，回答問題總是比較容易一些。可他不言不語只盯著她看，看到她心里直發(fā)慌。

終于，菜譜送上來，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點一盤紅腸色拉和一杯桔子水，然后瞥他一眼。

“一樣的來一份。”他根本沒翻過菜譜，也沒想移開視線。

“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問。她不想再作無聲的較量了。

“沒想到你名聲這么大，是我孤陋寡聞。”他自嘲。看來昨晚他作了一些功課。

“你叫什么？”她不想用“尊姓大名”，很假又生分。

“肖遙。”

很奇怪的父母。給男孩子起名，一般父母會用強、健、剛、偉、聰、杰什么的。肖遙，大膽、瀟灑，而且自在，沒有使命感沒有壓力。然而，是不是有些輕浮？

“有什么不對？”她沉吟著，他不得要領(lǐng)。

“哦，不。很好的名字，只是沒料到而已。”她微笑。仍然在想：怎么會叫這樣的名字？

“白帆也很好聽，不過更像一朵白蓮。昨夜你的白裙子很好看。”他靜靜地說，無聲地笑。他好像不習(xí)慣笑出聲，可她比較欣賞會放聲大笑的男孩。

“我父母、姐姐都是學(xué)醫(yī)的，當(dāng)年一心想讀醫(yī)學(xué)院，無奈成績不夠，只好去師大生物系！”他娓娓道來，語氣難掩遺憾，“后來分配到縣城，再考研究生回來。”

他說了一個縣城的名字，令她吃了一驚，那個縣城在本省的最西北角，像西伯尼亞，貧脊，荒涼，還是一個聞名遐邇的監(jiān)獄所在地。

“分配到那邊，一定是你不用功，好多門功課拖后腿，對不對？”她忍不住取笑他。漂亮的男孩多數(shù)不用功，說不定他只是一只繡花枕頭。她有一些失望，那吸引力瞬間也少了許多。外型再出色的男孩，若胸?zé)o點墨也是不名一文。她自己一個女流之輩，都不敢疏于功課。

“不是功課的原因，以后我會告訴你。”他臉上的肌肉抽了一下，低下頭去。就在他一低頭的當(dāng)兒，她捕捉到他眼里的悲哀，像潮涌一下子就漫過了他的瞳仁。她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深切的悲哀，看了揪心。她后悔自己的冒昧傷害了他。

“對不起……”她低下頭。

“不，不是你的錯。”他急切地說，“你是個好女孩，我怕，怕我們將來……”他的雙眼濕潤了。她不敢與他對望，男人傷心不是一件容易面對的事。況且他們不過是萍水相逢。

“別這么說，將來的事誰知道？”她有些膽怯，他的情緒反應(yīng)強烈，直覺告訴她他一定有故事，他像一本書擺在她面前，垂手可得，想翻就可以翻開讀。可是，如果不是一本好書，不讀也罷。她想逃了。

６

她才回宿舍，幾個女生一起起哄。

“白帆，剛才和誰一起了？坦白交代！”幾雙眼睛在左右閃著貪婪的光。

“氣質(zhì)軒昂，蠻英俊的。”

“遠遠望去，差半個頭大約十二公分，正般配。”

“后來居上嘍！”她知道她們的好奇心是無底洞，干脆來個一問三不知。

“聽說那個人名聲不好呢……”

她一聽，心涼了半截，果然不出所料！如今哪里還有好男人唾手可得？

是夜，月很圓，又到十五了。姑娘們早早鳳離巢。她，又形單影只，冷不防屋里的揚聲器響起，嚇了她一跳。

“白帆在嗎？有人找。”

誰呀？她在女生樓門口的空地上轉(zhuǎn)了一圈，沒人。惡作劇吧？

“白帆，是我。”一個高高的身影從路燈的陰影里閃了出來，是肖遙。

“又是你。”不到二十四小時見三次面，她有些不爽。下午的傳聞攪得她心亂如麻，她需要時間好好理一理思路。此刻，她還沒有做好見他的準(zhǔn)備。

他怯怯又戚戚，低著頭不敢看她。

“有事？”她望一眼天邊那輪清風(fēng)中的冷月，說不出的惘然和惆悵。

“我想……你……可能需要幫忙，去哪里實習(xí)？我送你……”他低著頭低著聲，盯住自己腳尖。

她不知說什么才好，兩個人杵在明晃晃的路燈下也不是個事兒。那就隨便走走吧，她轉(zhuǎn)身踏向女生樓邊上的一條羊腸小道，他跟在后面。小路蜿蜒，盡頭是一片樹林。除了沙沙的腳步聲，他們誰也不言語。在小路盡頭她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走進樹林子里去。

“我想告訴你……一些過去的事。”他艱難地咽著口水。

“過去的羅曼史？”她猜人家說他名聲不好，大概是有不少女朋友的緣故。

“你，你都聽說了？”他大驚失色。

“我想聽你自己說。”

他抖著嗓音，哽噎了好一會，才把自己故事斷斷續(xù)續(xù)道來：畢業(yè)前夕，他不小心讓女友懷孕了，孕事不巧又?jǐn)÷丁Ｐ７揭褍扇税l(fā)配邊縣，為保護女友，他把責(zé)任都攬到自己身上。女友留城里，自己去了最邊遠的縣城。一離校，女友就作了人工流產(chǎn)和他分手了。

原來……

她無端地莫名心痛，這些故事與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輕風(fēng)撩起她的秀發(fā)和長裙，她一動不動。

他看到她的淚珠不停地掉下來，慌了手腳。三年來他不敢回首往事，不敢親近任何女人。昨夜初遇這樣一個女子，他自知配不上，但他不甘心。她的眼淚給了他鼓勵，他不顧一切地想擁她入懷。

“不！”他溫?zé)岬谋窍⒆屗鐗舴叫眩龏^力掙脫他的懷抱，他的唇擦過她的腮邊。

“你，你，你無恥。”她不能接受他的強吻，更不能接受他的過去。

“白帆，我是真心愛你！”

“你的愛對我沒有意義！”已經(jīng)吃過苦頭，還敢如此輕狂草率？她不屑做那樣的女主角。

“白帆！”

“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

“我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壞！”

“沒有人會相信你。”

“不試試怎么知道？”

“我沒那個義務(wù)。”

后來，實習(xí)的時候他去找過她，她不見。其實，最初的憤怒過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真的恨他。大概沒有愛吧，也無所謂恨。

再后來，她也找了男朋友，是本院的內(nèi)科醫(yī)生，為人穩(wěn)重，外表忠厚，身家清白，這樣的男人可以放心地去愛了。他們像天下所有看上去很般配的情侶那樣被期待著。她也希望自己可以毫無保留地愛他嫁給他。然而，日子從墻上一頁一頁地被撕去，她卻無法讓自己愛上他，作了無數(shù)次努力都宣告失敗。開始還以為是相處的時光不多，就答應(yīng)了先同居，再論婚嫁，甚至還去拍了婚紗照。最后她還是逃了。

她曾努力說服自己，男友是個難得的好人：對事業(yè)兢兢業(yè)業(yè)，對自己關(guān)懷備至，從來沒有緋聞，是個可以過日子的伴侶。但她從沒有心動的感覺。愛，多奇怪？令你心動的僅需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乃至一句話就夠了。而堆砌著無數(shù)優(yōu)點的好人亦不過是好人而已。甚至在男友的床上，她都無法擺脫肖遙那雙悲哀憂郁的眼睛，那眼里有無情的責(zé)備和嘲諷，似一把鋼針深深地扎入她的心房，那刺痛只有她自己清楚。經(jīng)歷了一次不成功的戀愛，她終于明白，他年少時的錯誤其實不算什么。

７

大概酒精的緣故，她的雙眸有些紅，濕潤潤的。他看到一種十分柔軟的情緒在她眼里浮動。忽然，他有了訴說的沖動。

深夜的酒吧已經(jīng)不再喧囂。他們也都從最初相聚時緊張的狀態(tài)松弛下來。

“白帆，我沒有……”

“什么？”

“當(dāng)年……那個晚上，我沒有想輕薄你。你誤解我了。”

“……走吧。不早了。”她忽然間像換了個人，哀怨地瞥了他一眼，煩躁地站起身來。

酒吧要打烊了，他得把她帶走。

他們都喝了不少，不宜開太遠的路。66號公路邊上一家汽車旅館，接納了他們。

她努力使自己走得平穩(wěn)些。可是，進屋的時候差點被地毯絆倒。他后悔自己讓她喝太多了，她說過自己量淺，但他不信。

一進屋，她直奔衛(wèi)生間。一只手在鏡子上亂抓……他看到鏡子里的浴巾，想她真的醉了，隨手把掛在鏡子對面的浴巾遞給她，替她開了蓮蓬頭的水，然后退了出來。

屋里很簡陋，除了一張雙人床還算干凈，沒有沙發(fā)可以容身。一咬牙，他上了床，躺在她身邊。

不知多少回，他想象過他們重逢的場面。但沒有想到居然可以挨得這么近，躺在一張床上。心一陣狂跳，周身轟熱，身體的某個部位幾乎要從衣物里跳出來。他不敢仰躺著，微微側(cè)著身，掩飾著他的沖動。

她直直地躺著，毫不隱瞞全身上下任何一條曲線。她和從前不一樣了，可不同在哪里？他又說不出來。窗外路燈微弱的光線，把她模糊成一尊塑像。是的，她像一具雕塑，沒有溫度，甚至沒有了生機。他忽然惶恐起來，原來，她根本就不在乎他了，千辛萬苦尋她，到美國來，卻已經(jīng)緣盡。她無視他的存在，不擔(dān)心他對她有所企圖，她當(dāng)他是空氣。她就這么冷冷地橫在他身邊，他的軀體也一寸一寸冷下去。

當(dāng)心里涼透的時候，怒氣卻冒了上來。他在混沌的黑暗中狠狠地盯著她，想象著自己可以毫不費力地把她壓在身下，可以用唇死死封住她的嘴……可以用一只手掐住她細細的脖子……最后，他也像她那樣直直地躺著，毫無溫度和生機。

“白帆，那個晚上……那個晚上，我是想吻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說完話，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也似乎因為終于說出這句話，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閉上眼睛，居然有了矇眬的睡意。

忽然，他感到自己被人壓在身下，嘴巴被柔軟溫?zé)岬拇剿浪婪庾。瑑蓷l手臂把自己的脖子纏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好一陣，她在他上方咻咻地喘息，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最恨有人對我撒謊！我可以原諒你的錯誤，但不能接受你的謊言……”

“我以為你從來都不在乎我的真話。”

他在暗中想笑，卻猛然胸口一窒，死死地抱著她哭了起來。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