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年間“封禪”之議散論

封禪之說，起源于春秋至戰國時期，最早見于文獻《管子·封禪篇》。封是祭天，禪是祭地。《史記·封禪書》：“此泰山頂上筑壇祭天，報天之功，故曰封”，“此泰山下小山上除地，報地之功，故曰禪。”。《五經通義》云：“易姓而王，致太平，必封泰山，禪梁父，天命以為王，使理群生，告太平于天，報群神之功。”[1]我國歷史上第一個真正舉行封禪大典的是秦始皇，此后，由秦漢至唐宋，有多位皇帝曾東封泰山，元明以后改為朝拜祭祀。可見，古代帝王平定天下，或文治有功，武有建樹，乃行封禪大典。然而，我國古代有幾位頗有作為的皇帝卻未到泰山封禪，如漢文帝、景帝，特別是開創了貞觀盛世的唐太宗，因當時海內晏然，“遠夷率服，億兆乂安。”年谷豐稔，群臣以為，太宗“功高”“德厚”，宜東封泰山以志盛事。而太宗對封禪之議的態度以貞觀十一年為界，之前是“不許”，之后是“許之”，然終其一生，亦未能成行。細究其因，筆者認為除了政治經濟等原因外，還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因素。

一、貞觀前期唐太宗拒絕封禪的原因

太宗即位后，封禪之議始興于貞觀五年，僅《資治通鑒·太宗紀》所載就達10次之多，但前4次均遭拒絕。即：貞觀五年正月，“朝集使趙郡王孝恭等上表以四夷咸服，請封禪。”同年十二月，“朝集使利州都督武士彟等復上表請封禪。”對這兩次封禪之請，太宗明確表示“不許。”到了貞觀六年正月，當文武官再請封禪時，太宗反駁道，“卿輩皆以封禪為帝王盛世，朕意不然。若天下乂安，家給人足，雖不封禪，庸何傷乎！”十二月，“公卿以下請封禪者首尾相屬”，太宗又以“舊有氣疾，恐登高增劇”為借口加以拒絕。在此后幾年內，不見有封禪之議。

在這一時期，太宗之所以對以前歷代帝王所熱衷的封禪之事斷然拒絕，其實另有原因，史家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故《通鑒》所載太宗不愿東封的原因皆溢美之辭，《舊唐書·太宗本紀》僅提及一條，而《新唐書·太宗本紀》只字未提，蓋有意避之。筆者認為太宗在這一時期拒絕封禪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兩點。

1、太宗與山東地區之間存有隙怨

在唐及其以前，山東地區一直是我國最重要的經濟地區之一，特別是在楊隋時期，這里占有全國40%以上的人口，而且北齊以來，這里曾經有許多“煙火連接，比屋而居”、“一宗將近萬室”的豪強士族[2]。隋代以及初唐都曾奉行壓抑山東的政策。李唐起兵于太原，其后又以關中為根據地，參與鎮壓山東義軍，特別是鎮壓頗受山東、河北人愛戴的竇建德，引起山東人的憤慨。是以李唐奪得天下之后，二者之間隙怨較深。李密、竇建德兵敗之后，其故將劉黑闥、徐圓朗又于武德四年起兵反唐，“兗、鄆、陳、杞、伊、洛、曹、戴等州豪滑皆殺其長吏以應”[3]，繼之又有“山東豪杰多殺長吏以應黑闥，上下相猜人蓋離怨。”[4]從武德六年鎮壓劉黑闥起義至太宗即位，相隔僅3年，太宗對山東豪杰疑懼之心當不會消除，二者的關系還處于相對緊張的狀態。

殘酷的鎮壓使得山東人對李唐皇室素無好感，對太宗尤甚。在高祖晚年，隱太子建成與太宗爭權奪位時，二人都有利用山東豪杰培植私人勢力的計劃。建成曾聽從幕僚王琦、魏征的建議，把山東作為他培植私人勢力的重點。破劉黑闥后，對其余部“慰諭遣之”。建成在山東的懷柔政策頗得人心，史載，“建成至獲俘皆撫遣之，百姓欣悅。”太宗較之建成行動較遲，于武德九年六月才派張亮到洛陽“陰結山東豪杰以俟變”，不過沒有什么建樹。故此，玄武門事變后，太宗殺兄逼父取得皇位，山東形勢遂即惡化。“是時，河北州縣素事隱、巢者不自安，往往曹伏思亂。”[5]山東難以歸心，對太宗來說確是一大隱患，他對山東人自然也不會有好感。史載，太宗每“語及關中、山東人，意頗異同。”為發泄心中怨憤，他畋獵、營造、多役使山東人，使山東人怨憤更深。有人曾上封事云：“何為恒差山東眾丁于苑內營造？即日徭役，似不下隋時，懷洛以東，殘人不堪命，而畋獵猶數，驕逸之主也。”[6]如果在山東人心存芥蒂的情況下，千乘萬騎東行封禪，使已疲敝且心懷怨憤的山東人再度勞役奔波，釀成大亂，并不是不可能的。

2、文化上的隔閡

李唐皇室及其先世，大都是沒有受過文化洗禮的胡人或胡化了的漢人，他們以前所居住的晉中地帶，在南北朝時期本是文化不發達的地區。“從周到唐，短短的百年間，他們的文化還沒有達到很高，以此，他們仍是不被文化顯族所重視。這種情況直到唐末也未改變過來。”[7]而山東素有高度的文化歷史傳統，人物薈萃，儒學之盛更非它域可比。無形中，文化上的差異為李唐皇室與山東人之間造成了隔閡。因此，李唐先世就曾致力于尋求溝通文化統一的途徑。

至高祖稱帝、太宗即位后，更是多方采取措施，彌補這一缺陷。貞觀二年，太宗“詔停周公為先圣，始立孔子廟堂于國學，稽式舊典，以仲尼為先圣，顏子為先師。”[8]是年，“大收天下儒士，賜帛給傳，令詣京師，擢以不次。”[9]但是，這種努力起初收效甚微。我們知道，關隴士族尚冠冕，看重的是“貴”，而山東大姓尚姻婭，他們看重的是“清”，即文化的傳統，他們甚至不屑與李唐室聯姻。太宗對此深以為恨，高士廉初上《氏族志》時，他大發牢騷便是明證。“高氏偏據山東，梁、陳偏在江南，雖有人物，蓋何足言；況其子弟才行衰薄，官爵陵替，而猶貿然以門第自負，……棄背廉忘恥，不知世人何為貴之。”[10]更何況，殺兄逼父嚴重違背了儒家所倡導的封建道德和封建倫理。太宗自然明白封禪是一種文化行為，屆時齊、魯儒生必然齊集泰山之下，在天下儒士對他心存芥蒂的情況下，貿然有事于泰山，很可能招致不必要的麻煩，弄不好會重蹈始皇帝覆轍[11]，貽笑于后人。

二、太宗對封禪之議由“不許”到“許之”的轉變

貞觀十一年后，內外形勢與前相比發生了一些變化，對外是東突厥被平定，唐廷解除了一大邊患，外憂減輕；對內是社會安定，特別是安撫山東的政策有了成效。

1、對山東地區的政治安撫與控制

為了消除與山東之間的隔閡，唐太宗采取了政治安撫多于武力控制的策略，首先，他派和山東人聯系密切的魏征去安撫河北，對建成舊黨大有宥赦，同時擢用有才干但出身卑微的山東人做宰相，遂使山東逐步安定下來。其次是剔除異己，安置親信，逐步控制對山東一帶的統治權。貞觀二年，將宇文化及其黨羽萊州刺史牛方裕除名徙邊。同年，“才兼文武”的瀛州刺史盧祖尚被派去鎮撫交趾，無異于流放，盧拒不從命時，太宗命斬于朝堂。三年，濮州刺史龐相壽坐貪污解伍，又將相州刺史李厚德之弟李好德以“妄為妖言”之罪名處死。隨后，便派親王鎮撫這一帶。貞觀十年，以徐王元禮為徐州都督，韓王元嘉為潞州都督、彭王元則為遂州都督，燕王靈夔為幽州都督，魏王泰為相州都督，齊王祐為齊州都督，蔣王愔為安州都督，越王貞為揚州都督，吳王恪為譚州都督。泰為太宗愛子，所以才委之于相州，太宗又派心腹張亮為長史，行都督事。通過調整，山東一帶及其外圍，基本為李唐皇室所控制，在這種情況下，東行封禪應當有了可靠的政治保證。

2、大興儒學，尋求文化上的認同

在政治安撫的同時，唐太宗還十分注重尋求文化上的一統。太宗是一位深諳治道的君主，他知道單憑武力征服，使不同地區在經濟上納入同一軌道，并非長治久安之策，要真正統一華夏，還必須做到精神文化方面的統一，使李唐皇室真正融入中原文化之中，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做到國泰民安。為此，太宗便主動調整文化政策，大興儒學。

早在貞觀四年，太宗曾令顏師古考訂五經，同時，又以“儒學多門，章句繁雜”，不利于統一思想，令孔穎達與諸儒撰五經義疏，書成后稱《五經正義》。這樣，東漢以后經學混亂的現象為之一掃。又“召天下惇師老德以為學官，數臨幸、觀釋菜，廣學舍千二百伍，益生員至三千二百。自屯營飛騎，皆給博士，受經，能通經者，聽入貢獻，四方秀艾，坌集京師。于是新羅、高昌、百濟、吐蕃、高麗等群酋長，并遣予弟入學，鼓笥踵堂者，凡八千余人，雖三代之盛，所未聞也。”[12]

伴隨著其政治、文化政策的調整，唐太宗對封禪之事的態度開始傾向于“許之”。據《資治通鑒·太宗紀》載，從貞觀十一年到貞觀二十一年，“群臣復請封禪”時，太宗的態度基本上是表示同意，其間甚至任命了太常卿韋拯等為“封禪使”。還兩次頒布詔書，明令來年有事泰山。然而，唐太宗封禪這一愿望最終未能如愿，筆者認為在內部條件成熟的情況下，掣肘其東封的主要原因是周邊民族勢力的制衡。

三、周邊民族勢力的制衡，是造成唐太宗最終未能東封的主要原因

在隋唐之際，控制我國西部各民族的是突厥而不是華夏民族，分布在東西廣萬里的室韋、契丹、薛延陀、回紇、吐谷渾、高昌皆為突厥所屬，政治、軍事格局呈一極發展，中原武力尚不足與之對抗，李唐興起之后以關中為王畿重地，全國政治重心偏在西北一隅，以保持關隴之安全為國策。因此他們竭全國之武力財力積極進取，開拓西部邊境，因為“唐初舶運未盛，我對西方，凡物品運輸，官私往來，都以遵陸為主道；尤其高昌至龜茲綰轂絲路是經濟大動脈所在，不能不出全力以維持。”[13]可見，西部地區在初唐的經濟活動中占有重要地位，同時也對當時唐朝的政治、軍事產生著重要影響。

平定東突厥以后，太宗欣喜若狂，認為來自西北地區的威脅解除了，在群臣力勸下太宗遂生封禪之心。獨魏征認為：“陛下承隋之亂后，戶口未復，倉廩尚虛。而車駕東巡，千乘萬騎，其供勞費，未易任也。且陛下封禪，則萬國咸集，遠夷君長，皆當扈從；今自伊、洛以東至于海、岱、煙火尚稀，灌木極目，此乃引戎狄入腹中，示之虛弱也。況賞賚不資，未厭遠人之望；給復年連年，不償百姓之勞；崇虛名而受實害，陛下將焉用之。”[14]魏征此論，切中要害，引起了太宗的深思。最后乃罷封禪。

另外，大破東突厥后，雖使唐朝解除了一大邊患，但因東突厥一亡，各民族之間的力量也因此失衡，出現了新的分化與組合，曾被突厥武力征服的薛延陀、回紇、吐谷渾等紛紛興起，吐蕃也強立于西南。太宗大喜之余，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現實，以唐當時的國力，只能說足與之抗衡，還不能說可征服之，李唐只能是這幾支強大力量中的一支，雙方之間只存在牽制問題而不是武力征服，一個環節發生問題，將導致全局的混亂。太宗洞悉此點，故而，他一方面設法鎮撫天山路諸國以牽制西域諸國，另一方面以青海、吐谷渾為屏障，以防止吐蕃、西域并力東侵，確保甘、涼之安全。在這種情況，太宗必須把政治、軍事注意力集中在維持西部已形成的平衡格局上。所以，此后太宗對封禪之議的態度十分謹慎。但是不久，吐蕃遣使請婚，唐與吐蕃進行政治聯姻，西域諸國處在了唐與吐蕃的夾擊之中，關中有了安全的保障。因此，貞觀十四年十一月準封禪，并做了詳細安排。十五年四月還正式下詔于來年二月有事于泰山，但是五月，卻又因“有星孛于太微”“不宜東封”而詔罷封禪。實際上，太宗對自己的國力仍有所慮，何況“山東州縣凋療未復”，更為甚者，天山南路的小國高昌竟敢斷唐通往西域之路，說明其懷有輕唐之心，高昌王曲文泰曾對其國人說：“唐去我七千里，沙磧居其二千里，地無水草，寒風如刀，熱火如燒，安能致大軍乎？往吾入朝，見秦隴之北，城邑蕭條。非復有隋之比，今來伐吾，發兵多則糧運不濟，五萬已下，吾力能制之，當以逸待勞，坐收其弊。若屯兵城下，不過二十日，食盡必走，然后從而虜之，何足憂也！”[15]唐西北凋敝尚能引起小國對唐朝的輕視，更何況山東一直是中原經濟重地，如讓外夷見到其凋敝景況，后果可想而知。

此外，皇帝封祀泰山禮儀繁雜，規模龐大，持續時間長，一般需數月，因此說封禪實際上是一次國家政治中心的暫時東移，它必然要在西域各族之間產生重大影響。稍一不慎，就很可能打破已形成的各族互相制衡局面，出現強族，危害關中，當時，“薛延陀真珠可汗聞上將東封，謂其下曰：‘天子封泰山，士馬皆從，邊境必廢，我以此時取思摩，如拉朽耳！’乃命其子大度設發同羅、什骨、回紇、靺鞨等兵合二十萬，度漠南，屯白道川，據善陽嶺以擊突厥。”[16]貞觀十五年后，蓋太宗認為經營西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故此對西部采取守勢，將國家經濟重心向東南轉移，于是親征高麗，結果太敗而歸，太宗深以為恨，并發出“吾以天下之眾困于小夷，何也？”的疑問，但是通過這件事，太宗對自己的力量有了清醒的認識，為確保關中穩定，不再有東向的意圖。

由此可見，唐太宗作為一位有作為的帝王，確實曾有封禪之愿，因此，在貞觀年間屢興封禪之議，然而，由于山東一帶政治的政治、經濟局勢，以及李唐皇室與山東地區文化上的隔閡，以及西部民族力量掣肘等原因，封禪之事遂不了了之，直到太宗去世也未能成行。

注 釋：

[1]劉向.五經通義[A].據《玉函山房輯佚書》本

[2]杜佑.通典卷三《食貸》三《鄉黨》[M].長沙：岳麓書社，1995

[3]劉煦等.舊唐書卷五五《劉黑闥傳附徐圓朗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5

[4]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九二《高祖紀》[M].北京：中華書局，1956

[5]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九七《魏征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5

[6]吳兢.《貞觀政要》卷十《畋獵》第三十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7]汪篯.隋唐史論稿所收《唐太宗樹立新門閥的意圖》[J].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

[8][9][12]吳兢.貞觀政要卷七《崇需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11]秦始皇封禪后12年，因焚書坑儒，為儒生所疾，皆偽書曰：“始皇上泰山，為風雨所擊，不得封禪”

[13]岺仲勉.《隋唐史》上冊《太宗平定西域》[M].北京：中華書局，1982

[10][14][15][16]司馬光.《資治通鑒》《太宗紀》卷一九三、一九四、一九五、一九六[M].北京：中華書局，1956

作者單位：安陽師范學院歷史學與社會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