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
廣州人似乎沒有逛公園的習慣,有錢人、商人或準商人,大多云集在電梯、寫字樓和賓館的走廊里面。他們坐著喝早茶,或心急火燎拿一紙合同書跨上摩托車斗,在油門“軋軋”響的同時他們往黝黑的臉上套頭盔,那神情看上去就像從前電影里全城戒嚴的憲兵或暫時占據了巴黎市區的德國佬。他們在自己開的店門口、公司和一些零售攤位上,都有某種視死如歸、一往無前的表情。他們非常肯吃苦,對全城的躁音、混亂的交通和滿街塵埃具有極大的耐心,大有和時代同流合污的決心。在廣州街頭奔突著的仿佛是一支中國改革的陣前“敢死隊”。他們亮晶晶的眼睛直取股市上升的指盤、衣料、走私電器隱蔽的巨額利潤和回扣。他們的嘴里說起回扣就像從前的人們說起“革命”。西裝革履,有的不過是晚上坐在大排檔。那里面流出來的下水道污穢、魚或雞鴨的下腳就從他們锃亮的“老人頭”鞋底下淌過。一方面,他們的飲食習慣保持著某種潔癖;純白的餐巾紙、香水巾、式樣精致的餐前小吃——這些都是最先在那里流行的——一方面街上飯店的堂口十分骯臟,令人掩面。汗水不停地從那些粵菜廚師的頸脖淌下。我看到的廣州人,不管男男女女,十個八個臉上都帶有一種見習消防隊員的神情。這類(消防)隊員有兩類,一類是即將奔赴火陣;一類剛從硝煙彌漫的火燒現場退下來,眼神里帶著疲憊、絕望、不解。身上的衣服即使是考究的西裝看上去也松松垮垮、無精打采,仿佛一分鐘前,剛走下空氣中某個看不見的廢墟。我在廣州期間,到過幾乎所有的公園、流花湖、東山湖、黃花崗、曉港、草暖公園……我最喜歡草暖公園這個名字,可惜它緊鄰著火車站和一條運載貨物的鐵路線——我也到過較遠的南湖游樂場,即使在那兒的兒童們和家長臉上,也難以見到真正的閑情逸致。年青人手拉手,顯得過分的興高采烈,仿佛對眼前如此大的場面和那些現代化巨型設施不知所措;另一類年輕人則身著名牌,走路懶懶散散,見了花就眼睛發亮,仿佛在南國十一月的驕陽下,只是因為脖子上掛著上萬元的“魚眼睛”——一種照相機——才不至于當場暈倒。他們大多面色蒼白、神情焦慮不安,身上的小馬甲倒是真貨。這后一類哥們的狀態較符合我看他們時的心境,甚至那些未成年的孩子也像他們的父母那樣憂慮,對四下里太多的人群,一攤又一攤的水果、電腦、汽配部件、化妝太濃的艷婦和肥胖商人锃亮的皮鞋皺緊眉頭、惶惑不安。在市區,國外贈送的免費巴士——廣告車——仿佛濃霧中“突突”響的輪船。霧當然來源于市區的污穢、躁音和擁擠的車輛。在黃花崗公園,我消磨過不下二十個星期日。我一有空就往里面鉆,把破單車鎖在區莊立交橋西面。我逃離那里連日連夜鬧哄哄買賣廉價服裝、皮包、鐘表、玩具的場面,那是純粹的露天小商品交易市場,或許——不是最大的。那里進進出出的人群都像醫院里的病人那樣有一種說不出的、整齊劃一的表情——沒有人嘻皮笑臉,人人都憂心忡忡,或為身上攜帶的現款——女的用瘦骨伶仃的手緊緊捂著;男的裝模作樣,竭力露出電視機里黑社會老大的神氣——或為手腳跟頭成堆以次充好的貨物——他們必須依賴自己的如簧之舌將一只廉價女用手表說成是真正的瑞士產——周圍是:烈日、快餐、摩托車、時隱時現的便衣警以及令人心煩意亂的價格……
在黃花崗,那兒出奇地清靜,鮮花、干凈的地面和遠處歐美風格的墓碑甚至引來了廣州市區難得的幾聲小鳥啁啾。花的顏色也像這里的氣候,大膽、熱烈,紅紅得艷、綠綠得深濃。進門右手處還有一處小小的碧綠的湖泊,雖不能有游船(范圍限制了),湖堤、湖面倒也干凈雅致,頗有幾分幽意。奇怪的是,我看不到當地的廣州人——也許我的眼睛近視?——除了幾位退休的老人,在這里堅持著練香功或散步——即使散步他們也不像我們內地老人背著手——還有些是橫穿公園回家或上班的行人——因公園另一側還有扇門。在這種地方,你完全沒有在江南園林中習慣——甚至幾乎厭煩了的人們喜氣洋洋游園的氛圍。這個喧囂——它的意思是指吵翻天——的廣州市區絕無僅有的清靜之處——另一個地方是沙河頂19路軍墳場,但那兒太臟——竟然一下子就使我擺脫了前一分鐘還在那兒為之心煩意亂的鬧市;擺脫了不斷旋轉上升的立交橋、提審犯人似的中巴、擁擠鬧猛的人流,著實是一個大白天里的清清楚楚的奇跡——它們是由大約八十年前前威武不屈的死者——中國最早一批革命志士——帶給我們的。他們的墓碑就在不遠處的松林、榕樹間。這里的松林永遠翠綠,只是到深秋或冬天了才略帶點黃褐色。你像神話中的亞當重又走進伊甸園——走進了蝴蝶翩飛的草坪、干凈的青磚地。你又可以找個湖畔傾斜的草坡坐下,看一看太陽光射在水面上的晴和光亮。你攤開四肢,愜意地躺下,因為樹下的濃蔭剛剛漂洗過你的臉……擺脫了鬧市——并且是廣州的鬧市——你覺得自己的眼睛也干凈多了,心情隨之變得輕松、快活。真的,你希望有人在這個時候提問你對廣州的印象。你的回答或許俏皮、中肯一點,表情也柔和一點;當然,除非你不去聯想草坪之外的其他地方,例如:火車站廣場、河南——仿佛難民集散處一樣的海珠廣場……
通常時候,黃花崗公園的游客稀稀落落,是幾個無事可做的外地人(這座城市著名的原則是:你不會無事可做!)。也有些時候,似乎空氣中聚集了一塊烏云,突然大門洞開,闖(擠)進來一批衣著華麗的港澳同胞,有的甚至是專程從美國、巴西、圣盧西亞等地乘飛機趕來,只為了了卻他們心頭多年的夙愿——來祭拜一下這里的先祖,并按照中國古老的傳統,跪磕幾個頭……他們在嘴里喋喋不休講解的導游帶領下一個個神情肅穆、步伐壯重。那種馬來亞種的古銅色的臉上露出虔誠、安祥得近乎于悲痛的凝望——凝望那些有如桌上的麻將牌般齊整的墓碑。他們大多是華僑的子嗣,第二代、或第三代,也許一輩子只來過這么一次中國,很久以前就在紐約的街燈下記住要回去看一次一個叫做“黃花崗”的地方。因為那里有一批無辜而誠實的中國人為爭取人類的大同灑下了熱血……他們想象中的鮮花現在就盛開在他們眼前。他們拿出相機,全然不理會導游的吆喝。他們只能在這里逗留一兩個小時,為了這一兩個小時他們坐在飛機上浮想聯翩,在異域的夢鄉……現在他們的手指觸摸到這里作為先祖們長眠之地的粗糙的石碑。天空一片湛藍。是的,他們點點頭,感覺到先祖沉穩的身子安睡了,雖然壓在上面的石碑太重,周圍的草坪、空氣還是碧綠的、寧靜的;這得感謝此處看不見的園丁那年復一年的修繕。哦,那些遠涉重洋的不幸的人,脖子上的金項鏈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眼神里有一種這座城市、甚至這個國家里都少有的冷靜、思索、和哀怨……有一次我坐在當年華僑集資為死難者修建的墓園附近——那兒底下有一條走廊;有左右兩張青石板的石凳。我聽著小鳥在這難得的清新下午啼鳴,心里想看當年的海外華僑集資時是一美元、一美元地相湊——正值美國經濟大恐慌前夜——這些造石碑的錢,都是他們點點血汗攢就的啊!而中國死在海外的華人不計其數。另一方面,他們干的也是最重、最苦的活:修鐵路、墾荒地……我那么坐著,有兩名在此游覽的僑胞也在我對面坐著,一男一女,都已步入中年了。他們隔得很遠,分別占著石凳的兩頭,一言不發,手垂放在膝蓋上,眼睛看著這塊石庫門狀的弓形頂端。我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但他們顯然脫離了導游的指令或者跟后者商量好,要在這里面獨自呆一會。他們默默地端坐,仿佛為了到這地方坐一坐而等了許多年——他們一定在有關黃花崗的旅游圖冊上見過這地方的照片。西面,就是刻有著名的“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祭”的巨幅長篇碑文。我默默地走開了,讓他們單獨坐在那里;讓他們用他們的膝蓋、肩膀和勞累的身心去追思、祭悼——脖子上掛著照相機——手背上的筋脈一根根突出……有那么幾次,我作為記者想寫一篇報道,談談這里的海外華人游覽的體會,而最后我又放棄了……我沒有勇氣面對那些年長的海外游子們誠摯、期望的眼光——
廣州的另一個我呆得比較久的公園,是市府禮堂后面的東山湖——我在那兒渡過了一整個夏天,天天晚上由于熱得慌而去那里邊乘涼。那里晚11點鐘以前其實也沒什么涼可乘。我工作的那家報社,就在距公園三五十米處,相隔僅一條街。我吃飯也是在市府食堂——當然我混入其間的身份跟那里面的多數人大相徑庭。我說到東山湖公園,想起那里面的幽僻、安寧和成匝成匝的樹蔭;想起那里成雙成對的戀人,坐在草地上,而月亮在夜間嫩黃光澤的湖面上泛出深秋的光亮,仿佛一只棲息著的夜鳥。我在那里留下了比較美好的廣州夜晚的印象。雖然湖面上沒有風——很少有風;雖然人多一點,但畢竟公園地方大啊,一眼望不到頭。兩座高高的石拱橋把湖面分隔成三個區域,每個區域里,似乎都有月色、樹蔭、入夜的游艇。湖心亭里有一個舞池。我還記得,門票只要五元,環境、設施卻也出奇的舒適,每天晚上,都有人群在其中翩翩起舞。可惜人數仍舊是外地人多,是省政府宿舍和招待所住的外地來的干部,中年人、老年人居多。偶爾有一對喁喁私語的情人,你也會聽出他們的內地、北方口音,說粵語者,盡是幾個不成器的毛頭小伙子或肥肚子的商人,他們的手里攜著20歲左右的妙齡姑娘,在月光下昂首闊步——連空氣也沾上了買賣的氣息……
在湖上的波光中,我整夜聽著從那里面(湖心亭)傳來的的樂曲聲,從《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直到徐緩的《薄雪花》。而在我周圍的欄桿聚集著聽這支宛如隱蔽在夜晚深處的樂隊的人,全都是些晚上熱得受不了的老年人——整個東山湖公園,夏天聚集了三分之二的老年人,似乎全廣州城里,只有他們的腦筋才能容納夏天在湖岸旁消暑的想法了。哦!只有懷舊的人,或因了往事而畸形的老人,才來到這美妙的湖邊的樹蔭底,看一看月亮、聽一聽熟悉的歌曲……全城的人都在做買賣,在悄然提高的物價上奔跑——報界的人奔走于乏味的花邊新聞;餐飲業的人奔走于海鮮樓濕塌塌的地毯;流行歌手奔走于陰暗的錄音棚;政府官員奔走于圖章和文件之間——全城的人,都深陷于癱瘓的交通、大樓的漩渦里,或電梯里。他們的眼睛一眨不眨,盯視電梯的上下浮動的紅色數字,身子斜跨在摩托車斗上。而幾乎所有的廣州人都喜歡談論外鄉;談論東北、天山、江浙、四川,總之,越遠越好——西藏啦、長春啦——從他們的眼神里看得出他們對外省遼闊天地的神往,至少我所遇見的文化人是這樣——這幾乎成了他們在廣州生活年復一年精神上一種暫時、本能的解脫,哦……在一秒種里他們會意識到,世上畢竟還有那樣的地方,那樣多的別處:大河奔流的地方;駿馬嘶鳴的地方——于是,稍稍諒解了窗外的車隊中晃動著的無邊的塵埃……
一個大雨滂沱的下午,我步行走過海珠大橋,從廣場這邊到河南,去采訪某個難解的海事案例。我在這一場秋天的大雨中看清了這座城市脆弱的一面。大雨使得所有過路人都躲在沿途屋檐下,他們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仿佛成了某種被颶風沖散擊垮的鳥群,一雙雙眼睛怔怔地看著這場大雨,同時趁機會休息一下他們疲憊的神經……“噼噼叭叭”兇猛的雨聲取代了廣州城里平常的一切。雨地里,路面仿佛燒起一陣濃煙似的令景物苦澀的雨霧——仿佛遍地雨水是一種黑色陰郁的燃料——街上沒一個行人,所有的車輛都逃之夭夭,只有笨重的電車廂還在晃晃悠悠中無聲行駛,它的車頂上仿佛頂著一條白花花二指深的小河。車在往前開,河水也在流,一刻不停地、不容置疑地——大自然的威力壓倒了這座城市的囂張;壓倒了它日常的車輪、忙亂、人群、價格;從東到西,雨組成一個巨型、暗啞的雕塑、一個濕淋淋空無一人的廣場。雨加深了這座城市的丑陋、憂郁,也加深了我體內四處浪跡的激情——雨加深了我對某種見解的近乎冤憤的信心。
中山大學
我到中山大學,是在六月里的一個傍晚。我在那兒的林蔭道上遇到一個好心的姑娘。她陪我到東后門的一間價格低廉的招待所。我在那兒登記了一個鋪位(床鋪),一晚上只收四元,而且下面有公用電話。姑娘在登記處表格“引薦人”這個欄目填寫了她的姓名、年級、學生證號碼——她是這所大學的英語系學生——我上去放下包裹,抽出一本書,下樓去送給她。我們出去喝一杯,當然只是飲料——她喝豆奶,我喝礦泉水——但已足以讓我那天夜里覺得興奮、自豪。因為10分鐘前,我還在這座夜色漸濃的城市里蹓跶,茫無目的——我走進中大校園尋找當晚的住宿仿佛是一個愉快而略帶浪漫的靈感——并且一路上都在因為悶熱、沮喪,一天中生計無著落而不斷地安慰自己。此刻我的桌邊上已經坐了一位十分漂亮健康的女孩子——我還是說女孩子順口。她跟我談她的專業,談她的家鄉——佛山,談每星期一次的回家,車的擁擠、市街的骯臟。說起廣州,她用了“要命、倒霉”兩個詞。她也不喜歡這個學校,不喜歡那長長的、死氣沉沉“沒完沒了”的林蔭道。我們的談話時斷時續——我盡量轉換話題,一方面擔憂自己一臉疲憊的風塵——整個談話期間都在轉著脖子想去什么地方洗臉——找個自來水龍頭——一方面注意綜合她的話傳達給我的所有信息。畢竟,她是我來廣州認識的第一個女孩子啊,況且,開端不錯。我要補充的是,我坐在中大校門口那個大排檔的那一夜距我下火車走出廣州站才兩天。漸漸地,她談論起文學。她暗示我學英文專業只是為了社會上實際的需要,真正令她心儀的其實非“中文系”莫屬——啊,我忘了提到她的相貌,她的——美貌,幾乎可以說是美貌,是的,非常漂亮!一個又天真、又熱情的女孩子,而且看上去聰明、健康、肯體恤人。她有一雙靈活、會說話、大多數時間里沉默不語而又容易變得癡情的黑眼睛。她的臉蛋紅撲撲的,像個愛好體育的女孩子。果然,她打籃球,這使得她個兒高挑——渾身有一股什么都想嘗試一下的勁頭,而且,尚未被這個社會挫敗。也許,有一點擔憂這類挫敗的痕跡。她的眉毛傳遞出一種淡淡的憂郁,這在那天晚上街兩旁汽車連路的塵埃中呈現給我一種驚奇的美。她像個孩子一樣需要呵護、指引;身子不由自主作出那種姿式而嘴里又說著倔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言辭。她為自己這種普遍的不安、焦躁而深深地傷感。她說她喜歡聽午夜的音樂臺、外語歌曲,在夏夜悶熱的枕頭邊——“這天氣要把我們怎么樣啊?!”她在桌邊上失聲叫喊,同時揚起可愛的手腕擦去臉頰的汗珠——我感覺它們的亮晶晶——仿佛在為全校、全城的同性姐妹憤不平。我希望談話更輕松活潑點,于是在我熟悉的那個世界里挑選合適的人名——文學像是我秘密的家庭——頓時有一群吵吵嚷嚷的弟兄們沖入了腦際。我選擇了最幽默、最厚道的兩個人,一個中國人,一個外國人:沈從文、馬克·吐溫——說給她聽。她頓時興奮起來,甚至像在課堂上的臺位底下接到一張秘密的紙條那樣開心——老天,馬克·吐溫!她用英文低聲、羞澀地復述一遍他的名字,隨后是標準國語:“要是沒有他,我們活著的世界還成什么樣子!”我默認這是一句精辟的評語。她讀過英文版的《密西西比河》、《哈克貝里·費恩歷險記》;另外幾篇小小的、同樣著名的短文:《競選州長》和《敗壞了赫德堡的人》。哦!她捂著肚子,在座位上“咯咯咯”笑起來。我當然不會無動于衷。我是真心喜愛這兩位作家,但我擔憂,是否英文原版比中文的更出色、更好玩一點?我問了這個問題。她笑完了,才回答我。這時,她的回答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沒說“對”、“是的”之類的話。只是因為笑得開心肚子疼而把捂住的腰松開,抬頭,也不看我,一個勁地點頭。點頭的時候閉著眼睛——仿佛它一睜開里面就會有快樂的淚珠——牙齒咬著下唇,然后又往后縮著頭——再次笑起來。看得出,她也像我一樣,真心喜歡文學;熱愛這名優秀的美國老頭。而她點頭示意的模樣里仍有一種嬌憨少女的純真笑靨……
談沈從文的時候,我化了二十分鐘復述一遍《邊城》的故事梗慨。我特別提到那個叫“茶峒”的地名;提到小說中那顆流星。它在老船夫的眼里閃過,也在那名會在月亮下吹蘆管的山村姑娘——多么像一個歷史的美麗的陳跡——翠翠眼里閃過。我說得十分動情。我感覺到,她完全被我的話語打動了。兩只眼睛一眨不眨,手托著下巴,看著我。其實她也在看那顆流星;看那個漂浮的山谷中幽靜的渡口。所有這些,都使我們忘記了廣州街上的忙亂;忘記了周圍的人群、大排檔的不干凈、座位的簡陋。接下來,她問沈從文的下落——她知道這個名字,知道他是個文學家,但沒讀過他的書——我跟她談到了老作家五十年代后的沉默,長達三十年的擱筆。他研究的唐代服飾、他在大學課堂上不用任何講義而又精確引用的一段段古文。最后,他在六十年代被迫去人民大會堂旁的廁所——女廁所——掃地。她驚呆了,也像我述說著的那顆心一樣,流淚了。不過她是用眼睛、鼻子——她用眼睛為他惋惜;為偉大的文學的失落而難過——于是,我在剛抵達廣州的第三天夜里和一名初次邂逅的女孩子在中大東門口愉快地暢談了一次文學。這是一個我在外鄉不敢輕易示人的話題,而且我認定她的見解比任何我在雜志上讀到的評論更地道、更精辟、更值得聽取。
半夜里,我爬上我準備住宿的一晚上四元錢的床鋪——它只是嵌在墻內的鐵架子上的一塊木板,和一床滑膩膩的緊貼鋪板的涼席——我用毛巾擦過了——聽到我鄰近的鋪位上幾個年輕人仍在情緒飽滿地談論……什么?我聽出來是股票、期貨。幾位老兄一晚上都不關燈,因了那些看不見的巨額款項而用裸露的上身在“挑燈夜戰”。看來他們是經濟系科班出身,或在外省的夜校里學過會計專業。他們談得頭頭是道,用的是一口濃重的湖南、湖北(我不能肯定)口音。當然我上床就入睡了。我有這個法寶,無論怎么天大的事,我都會馬上睡著,心里竭力不去想我底下那張“吱嘎”響的木床。我睡著了,帶著我那一晚上的好運氣。
第二天我迷迷糊糊醒來,有一種在江陰家里的舒適的印象。突然我感覺到這是廣州;這是在千里之外的異鄉。因為即使睡在校園縱深處的招待所,我也能感覺到空氣中某種這座城市特有的、巨大的異物——由早晨建筑物的污穢、行人在街樓下說話的零星口音和滿城亂跑的汽車轟鳴、灰塵組成的異物——我意識到從此我要和它打交道了,我要像一名馴獸師(新手)熟悉他的獅子那樣和這頭巨大的異物日夜相處。我得熟諳它、忍受它、躲避它,在它里面找出清新、找出愛、友情、深思——啊!全廣州城的發苦的內臟!我在第三天的清晨就看得清清楚楚。因為我安安穩穩睡了一覺,我養足了精神,并且受了一名可愛的女孩子的靈性的沐浴——她的靈性仿佛已深深植進我走動時身體的骨髓。她說過的某句我反復在追憶的話語使得我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面前倍感信心。沒有什么可怕的,第二天有人就在這里說到馬克·吐溫這個名字——我仿佛在迷途的大森林中看到一個顯著的路標——而我的反應也相應地十分靈敏。這使我對那個早晨滿意,甚至沖著遠處市內那種看不見的巨型異物微微一笑。畢竟,啊,如果它是我的惡運,它也像是我的友伴呀!我要跟它朝夕相處,觸摸它、逗引它,用舌頭去舔、用牙齒咬——直至它乖乖地伏倒在我寫字桌底下、蜷縮在我身旁——
招待所二樓的盥洗室,像中國的一切校園宿舍那樣——洗臉池是和廁所連在一起的。一大清晨,里面散發出一種說不清是人尿、肥皂,還是煤油爐的銹蝕的氣味。我在這股難聞的氣味中洗了臉,回到隔壁的床鋪。立即我看到昨晚“挑燈夜戰”的那幾名青年,已經梳理完畢,裝扮干凈:白襯衫、名牌西裝和線腳筆挺的外褲,鼻梁上架了一副看上去質地講究的眼鏡,腋下夾了一只真皮公文包準備外出。我盡量顯得自己并不驚訝。他們看上去那么衣冠楚楚、志得意滿。臉上帶著那些年里盛行的“小虎隊”林志穎式的大男孩子的頑皮率真、再加幾分活潑,盡管起床后的肚子——我敢肯定——仍餓得咕咕叫,但遠處某筆上升的股票指數像童話中的“阿拉丁神燈”那樣在召喚著他們。他們姿式威嚴地走出去,匯入這座城市,乃至這個世紀末常見的一天中龐大的人流,仿佛離去的地方不是廉價招待所——一晚上四元錢的鋪位,而是美國西雅圖國際機場。哦,我不禁喟嘆、折服,同時腦子里嘀咕:老天爺,這世界真難為他們了……
我在那個招待所住了一周多點,直到我找到報社那份工作。我在那座——如果它是迷宮,那也是骯臟不堪的——巴比倫塔上爬上爬下,四處奔波,晚上回來就住到中大東后門,我和同室的幾個人慢慢聊熟了,果然,他們中有幾名會計師,是外省人——我記住了有一個離我最近,是江西省籍的——白天,他們幫私人或公司炒賣股票和期貨、所賺利潤進自己口袋的少得可憐。但他們權當“操練”,樂此不疲。自然,你知道,人類進入20世紀以后,哈默、洛克菲勒、李嘉誠……都是這樣過來的。這是我們世紀的新神話,也是下一世紀的伊索寓言。嘿!我轉念——想:沒準同室的人里面就有一個中國將來的新“王安”吶!
以后,我常常感覺自己在廣州街頭的某個地方又遇見過他們——坐在紅色夏利車或中巴車窗后面,透過窗口,看見一些英俊、神氣、穿著時髦的“白領”青年,正大踏步向前走,擠過人群,穿行于路口的紅綠燈——他們的目光有如當年形容上山下鄉修農田的知識青年那樣“炯炯有神”——我不忍心說他們“濃眉大眼”或“虎背熊腰”,可也差不離——我離開中山大學搬到報社去住——住的也是辦公室——后,就再也沒有跟他們聯系。但我心里常想著他們——他們的父母、弟兄姐妹還在湖北、江西貧困的山區等待他們的兒子賺到手大錢的好消息——我們互相沒有留地址。在他們眼里,我是一個言行古怪、典型的窮酸文人,沒什么信息,“智力”上的油水——即使坐在那里不說話,沉默半天,看上去也瘋瘋顛顛——我跟他們打過一晚上的牌(撲克),學會了一種古里古怪的名叫“抽底”的出牌法(現在忘了)。我的耳朵忍受著他們異鄉的口音和亂哄哄的普通話;我的眼睛忍受他們每天早晨耀眼的領帶達十天之久。從此我走在大街上,不再因迎面走來的某個“飄馬”或“花花公子”先生感到窘迫了——啊,一個人甚至穿幾件他家常很隨便的衣服、松松垮垮的汗衫啦、上衣啦——也是需要勇氣的呀——在我們這個時代!
責任編輯:陳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