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圖（外一篇）

一

醒來時，太陽升起不足一竿高，如果有一架梯子架在金子嶺上，我就能爬上去。陽光很柔和，是淡淡的紅，再遠些便漸漸淡了，變成了黃色、白色。出山口有一團白霧漫出來，把唐家寨遮蔽了一半。從山澗漫出的霧沿山坡往南飄去，帶著濃重的水氣。飄到雷公山時，已蒸發(fā)得只剩薄薄的幾朵了。霧和云有時是分不清的，村民常常把霧誤作云。

正是晚稻長胎的時節(jié)，飛躍大田塘是一片深綠，連田埂也被綠裹著，沒露出一點泥土。我站在屋頂上，把我也染綠了。我家的兩只燕子從堂屋門沖了出來，在屋前盤旋了幾圈，唧唧喳喳地叫喚，立即從別的地方飛來十幾只，結了伴后飛向空中，再俯進田野，幾乎是挨著禾苗的葉尖低飛而去。鄰居的瓦背上，有兩只瓦灰鳥一縱一縱的跳，跳一陣又快步走一陣，突然飛起一尺多高，叫一聲便仄回瓦背上，這種鳥就喜歡在瓦背上嬉戲，小孩似的活潑。橘林里唧唧喳喳的鳥聲叫個不停，卻不見鳥的影子。樹梢上冷不丁地立著一只鳥，引著脖子啼叫。屋角的老樟樹上，一只麻雀直直地跌下來，快到地面時，猛然斜著飛了出去，進了橘林。麻雀開了一個玩笑，我虛驚了一回。

二

秋巴者的婆娘牽著一頭母牛從老屋里出來，一邊走一邊揉眼睛，沒睡醒似的，又慢悠悠地把垂在額頭上的散發(fā)，一絲一絲地搭到耳根后面，取了銜在嘴上的發(fā)卡夾住。那母牛前腳踏進圳里，翹著屁股吸水，對著太陽晾出水汪汪的水門。一只小牛犢伸著鼻子在水門上嗅了幾下，母牛本來不停地甩動的尾巴停了下來，翹著。小牛犢跪下前腿，把頭伸到母牛身下吸奶，用頭頂幾下母牛的肚子。看得出，小牛犢早就斷奶了，就像兒童一樣，只是想從母親那里找一點親昵的感覺。這時，二壩上田籠里已有四五頭牛了，有黃牛也有水牛，一邊埋頭吃田埂上的草，一邊悠然的甩動尾巴驅趕牛虻子。每頭牛都有一個老人或小孩在前面牽著，看著。誰家的小男孩一邊看牛，一邊捧著書看。這使我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的情形，也是這樣的。遠處，座田沖田塘里也有幾個放牛的，看不清是誰，就像在綠氈上點了幾筆符號。想更遠處，河那邊，山那邊，一定也有放牛的。自古以來，換了多少朝多少代，放牛娃卻從未斷絕過。就像那太陽，那月亮，那候鳥，依時而去，如期而來。

三

一個三十幾歲的婦女挑著一擔東西，從對面茶山的小路上出來，扁擔顫悠悠的，腳步踩著扁擔顫動的節(jié)奏，路上仿佛跳動一串音符，隨著小蛙跳入水中，輕快而優(yōu)美。她穿著紅色的上衣，走在田野中間，特別顯眼。進了我們村，她開始叫喚：“哎——豆腐，哎——豆腐?！边@時我才明白她是賣豆腐的。她一邊走一邊叫，在炎四爺屋前停住腳，放大嗓音對著屋里吆喝，希望有人從門口探出頭來，叫住她買幾塊豆腐。這塊住了四五戶人家，卻不見一個人來買。她有點失望，沿著馬路朝我家走來，聲音依然平和：“哎——豆腐?！贝蟾缏牭胶奥?，小跑出來，把一疊散錢遞給她，端了四田豆腐急急忙忙進屋炒菜去了。那婦女接過錢，數(shù)也不數(shù)，放進一個精致的皮挎包里?？吹贸觯菋D女經(jīng)常來賣豆腐，買賣者之間彼此熟悉、信任，不須提防。那婦女又挑起貨擔，沿著屋前的小圳朝清溢塘去了，籬笆遮住了她，卻能聽見她的叫賣聲，一聲長一聲短，越來越弱，慢慢隱去了。這時，聽到狗叫，我猜想她到了堂兄先云家了。

四

我站在二哥家的屋背上，就能看見老井坎上的三棵老柏樹。老柏樹枝葉交錯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已溶為了一棵樹，就像一把放大了若干倍的蒲扇。老柏樹有三百年了，與老井一樣古老，是老祖宗撅井時種下的。水井旁，有一群人圍著水泥臺子洗衣服，搓的搓，揉的揉，涮的涮，說說笑笑，卻聽不清說些什么，偶爾聽到一串：“哈哈哈”的笑聲很清脆地傳過來，一定是說起什么開心的事了。楊四娘把一床大紅花被單放進井里漂了幾下，便撈到青石板上，一木槌捶下去，水四處濺開，忙用衣袖擦去濺在臉上的水。正站在洗衣臺前涮衣服的三嫂濺了一褲襠的水，她本能地彈了一下，扯著褲襠看，嚷道：“四娘，你撞鬼哦?！彪m然是責怪，卻是帶著笑的。楊四娘笑笑，算是道歉，繼續(xù)捶她的被子，只是木槌抬得低了些。三嫂趕緊把洗好的衣服裝進塑料盆里，端在腰間，屁股一扭一扭地往回走，不時扭過頭來看打濕的褲子。

老井下方有一口兩畝左右的魚塘，水面很靜，偶爾泛出幾個漣漪，波紋細細的，慢慢打開，不足臉盆大就消失了，那是水蟲爬動產(chǎn)生的。一條小魚倏然躍出水面，在陽光下閃了一下，就沒入水里，像個水漂兒?？拷呖驳牡胤剑袔字蓸渲β冻鰜?，沒有葉，光溜溜的，就像白紙上隨意勾了幾筆線條。枝上，豎著一只紅色的蜻蜓，尾巴往上翹著，紋絲不動，睡著了似的，井旁時高時低的吵鬧聲，絲毫沒有驚擾它。也許它耳聾聽不見，也許喜歡偷聽人類的的各種聲音，如笑，哭，打鬧聲，就像孩子愛聽鳥叫、蟬鳴。

楊必強挑著一擔草從牛路口走下來，在魚塘邊停下，站在塘坎的石級上，將魚草一把一把的丟進水里，雙手合攏朝草拊水，草慢慢漂向塘中央。放完魚草后，楊必強把扁擔擱在塘坎上當?shù)首幼?，點燃一支煙，抱著雙膝深吸了幾口。他五十多歲，唱山歌出了名的，三天三夜唱不完，特別喜歡在干完活休息時唱幾段，他說解乏。他一支煙還沒抽完，就忍不住拖著嗓子唱了起來，前面好幾段是我沒聽過的，只聽出大概意思，正在唱的一首是我小時候唱過的，我也會唱：

我送情妹上廣西

嘴干心焦肚又饑

雙手捧水給妹喝

眼淚流在手心里

……

聽到這山歌，我突然意識到，幾百年前，廣西應該是比較發(fā)達的，不然，山歌里總是把情哥情妹往廣西送？就像現(xiàn)在年輕人都到廣東去打工。正在晾衣服的三嫂，把衣服抖得響響的，沖著楊必強笑：“哪家的貓一大早就發(fā)情叫春了？”楊必強扭頭沖三嫂叫道：“你兩年沒見到男人了，發(fā)騷了吧，晚上實在耐不住了到我家去。”楊必強的老婆和三嫂的男人都到廣東打工去了。三嫂臉脹得通紅：“沙洲頭有個六十多歲的寡婦，每晚開著門等野男人，要去你到她那去。”說得楊四娘和洗衣服的人哈哈大笑。這時，楊必強的小兒子站在高坎上喊：“爸爸，媽媽來電話了。”楊必強丟下箢箕和扁擔，一陣風似地往回家跑，在禾塘里絆著石頭摔了一跤，引得大家捧著肚子笑，三嫂抓住了把柄高聲叫起來：“想婆娘想瘋了吧！”

五

秋巴者的老屋是他父親留下的，四周是橘園和籬笆圍著，只露出一個黑色的屋背。薄薄的炊煙從瓦縫里冒出來，貼著瓦背就不往上升了，像長了根生在上面似的。秋巴者端著一碗飯，從屋前的小木橋上走出來，嘴里銜著飯，對著田野里放牛的老婆喊：“喂——呷飯了?！贝遄永镒怨乓詠矸蚱拗g就不喊名字或稱呼，只要喂一聲就知道了。他們是通過聲音來判斷的，那個時時在耳邊的聲音太熟悉了。秋巴者婆娘“哦”了一聲，算是回答了。秋巴者不再說什么，蹲在田坎上埋頭吃起飯來。吃完了，把碗順手丟在路上，筷子就擱在碗上。他點了一支煙，清了一下嗓子，見婆娘還沒有要回家的意思，又叫了一聲：“飯都涼了，想吃冷飯??！”他婆娘不急不忙地回答一聲：“就回就回，”便牽著牛往回走。

兩只白鷺“撲撲撲”地從秋巴者婆娘身邊驚飛起來，把她嚇了一大跳，她連忙拍著胸口說：“呸唷，呸唷，把魂都嚇飛了。”那白鷺在田園上空飛了幾圈，好像有什么牽掛，不肯離去，飛到山邊上了又飛回來，落在老井的柏樹尖上，伸著脖子四處了望。沒多久從金子嶺那邊飛來四五只白鷺，“咯——咯”地叫喚，那樹尖上兩只白鷺回應了兩聲，翅膀振得“撲撲”地響，向它們飛去，很快就溶了進去，叫我辨不出來。它們頭也不回飛向雷公山，山那邊，是南方。我仿佛聞到了秋的氣息，遷徙的季節(jié)就要到了。

白果園

那物種

白果園是一塊正方形的坪，大約三畝地。南面的邊線上長了一棵菜，有人頭高，是我見過的最高的菜。起初我不相信它是菜。一根稈子有小指頭粗，長了七八片扇形的葉子。樹型向西邊歪，好像西邊給它的營養(yǎng)和陽光要多一些。我見過的植物東邊發(fā)育得好一些，而它卻是反的。我想不出這里邊有什么奧秘。我們一行五人都認不出是什么植物，有人說是一棵樹，有人說是蔸菜。他們可是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能識百草，居然不知道眼前這棵東西叫什么。我說可能是冬莧菜，他們笑我，說只見過紅莧菜、白莧菜，沒聽說過還有什么冬莧菜。不管怎么說這是一棵入侵的外來物種，我在這生活了二十年，就是沒見過。也許是狗或者鳥，無意中把一顆種子帶到了這，也許是在外打工的人，把一顆種子吃進肚子，在回家的路上內(nèi)急，趁著夜色，拉了一把屎，便有了這顆東西。人類說外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對植物也對，偏偏這棵東西長得最顯眼。是冬莧菜也好，是別的什么也罷，既然移民到這里了，即算不順眼也得接受。若干年后，當它成為家家戶戶桌上的美食，大家都回感謝那鳥，或那狗，或那人。而這一切便成為美麗的傳說。

那坪

眼前這塊坪，原是三合泥凍的，是金木八隊的曬谷坪。收割的時候，坪里擺了幾十床竹墊，上面曬著比黃金還貴重的谷子，兩三個婦女頂著白毛巾用木耙子不停地耙谷，一邊耙谷一邊罵俏，有時開點粗俗的玩笑。農(nóng)閑時，村民就像螞蟻搬家似的，把煤從遠處挑回來，堆在坪里，堆成黑色的小山包，然后做成小煤球，擺滿了一坪。我曾對著煤球發(fā)呆，想：如果有這么多血粑就好了，我就能天天吃好菜了。不到一個月，煤堆變成了白色的石灰，堆得更高。各家婦女挑三五斤石灰坨，放到糖缸里做干燥劑，防止糖、花生、瓜子等變霉。之后，男人們把水澆到石灰堆上，發(fā)出“嗖嗖”的聲音，間或夾雜著物體爆裂的響聲，那水氣騰得比屋脊還高。我站在幾丈遠，臉上被烘烤得熱乎乎的。李二娘把一個雞蛋放進石灰堆里，沒多久雞蛋就熟了，一點一點地喂搖籃里的滿香妹妹。

一個夏天的夜晚，月亮很亮，可以借著它的光亮打撲克牌。我們正在為一張出錯的牌爭吵的時候，生產(chǎn)隊長貽滿爺喊：開始學習了。正在搓線、納鞋底、織毛衣的婦女陸續(xù)停下手中的活。幾個男人把過秤的木架子抬到坪中間，把一盞馬燈掛在稱鉤上，大家都圍了攏來。貽滿爺拿著一疊骨牌凳面大小的紅紙，一張一張地分給社員，除了小孩人手一張。我父親是副隊長，帶著大家照著紅紙讀書。我們把讀印刷品都叫讀書。父親讀一句，大家跟著讀一句，我們小孩也跟著讀。多數(shù)人不識字，紙也不看，讀白眼腔，開始時有些婦女捂著嘴巴笑，被貽滿爺罵了一頓。讀了多久誰也說不清，我只記得馬燈里的油燒干了，又添了一次。比我小一歲的根元者躺在竹墊上睡著了。貽滿爺問誰能背了，問了幾次，誰也不吭聲。貽滿爺很生氣，說背不了誰也別想睡。我說，我能背。娘訓了我一頓：逞能！還沒開墨（即沒上學）的細伢子，背牛屁股還差不多。貽滿爺要我背，我磨蹭了好一陣，很不好意思，說：忘了，只能背一段了。貽滿爺說：那就背一段吧。我背了起來，聲音特大：“……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使我們對這個問題有比較清醒的認識，有一條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路線。”貽滿爺表揚了我，要我代表生產(chǎn)隊參加大隊的背書比賽。當年，我一點也不懂這段話的意思，但背下來后再沒有忘記過。后來，我沒有參加背書比賽，不知是沒要我參加，還是背書比賽沒有搞了。

幾十年來，我關于曬谷坪的記憶就是這個樣子，時間越久遠，那場景越清晰。而對眼前的這個坪，是如此陌生，對它演進成這個模樣，我是毫無準備的。好好的一個坪，原是三合泥凍的，沒長過草，頂多在裂開的縫里，掉進去的谷子遇到雨季時長出幾根青苗，不過很快就被鋤掉。這個人類的舞臺，是什么時候放棄的，我全然不知。坪里長滿了野草，密密麻麻地擠著，一層一層地疊著，厚厚的。上面是青草，綠綠的，底下卻是枯草。要多少年，多少代的鋪墊，才能長成這樣。最初的那棵草，是如何從三合泥的縫里，勇敢地伸出一掌嫩葉的？又是如何像蠶食桑葉一樣將三合泥一口一口地啃掉，把它開墾成自己的糧田？這些都是在人類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完成的。我揭開草，想找一小塊三合泥，揭了幾處，沒找到，全被吃掉了。一個時代在不知不覺中蒸發(fā)了。我突然覺得有幾分沉重，人在同草的較量中當了逃兵。人類從誕生的那一天起，就與萬物爭奪空間和陽光，改變了地面、地下和空中的秩序。人來了，草逃走了，人一走，它就回來了。這塊地本來是屬于草的，人類只是還給草而已。

那土倉

那土倉就在坪的西邊，沒了，地面上沒留一點痕跡，連草也長得沒什么異樣?，F(xiàn)在的年輕人不知道這里曾經(jīng)有一個倉，全生產(chǎn)隊的口糧都存放在這里，每月按期分發(fā)給各戶。繁茂的野草，把那段歷史給遮掩住了，好想什么也不曾發(fā)生。草色多種多樣，雜生在一起，沒有一種占主導的。據(jù)說，雜生的植物免疫力強，長勢更好。有些草，我是很熟悉的，如馬鞭草、思茅草、油毛草等等。有些草就沒見過。叢中，有鵝腸菜細碎的白花，和蛇皮草上草莓一樣的蛇泡。不了解過去的人，越看越喜愛；我，卻越看越心酸。

這土倉，就像父親晚年的模樣一樣，雖然看不見了，卻常常出現(xiàn)在腦海里，有些特征會不斷放大，成為不能觸摸的痛或愛。倉庫有兩間，南邊一間是土磚砌的，北邊一間是黃土夯的。墻的表面粉了一層厚厚的三合泥，有些三合泥脫落了，補了不少補丁，也有沒補上的，露出土磚或黃土。屋背是稻草蓋的，每隔兩三年就要把舊草掀掉，蓋上新的。當年完全有條件蓋青瓦的，為什么不蓋，我至今也沒有弄明白。

倉庫每夜都要守，叫守夜，每夜由兩家派人值守，守一夜兩分工。輪到我家守夜時，父親常叫我去，我也樂意。我會叫一幫小朋友去打撲克或骨牌，多時有五六人，累了睡在一張床上，互相擠著，像一窩豬崽子。有時乘夜深人靜時，去偷些李子、桃子、琵琶來吃。第二天一大早，有村婦站在園子里破口大罵，我們裝著什么也不知道，大搖大擺回到村里。

有一晚，我和根元者守夜，約不到人打牌，早早地睡了。講了一陣白話，便扯到村里女孩子誰最漂亮。比我們大的不去扯，小得太多的也不去扯，扯的都是年齡相仿的。說來奇怪，誰也沒有給我們規(guī)定范圍，扯到的偏偏是長大后在年齡上可以做老婆的。我說隊里最漂亮的是超男者，根元者不同意，說愛香者最漂亮，不僅長相好，而且皮膚白。為了證明他說得對還補充說，有一次愛香者在籬笆下解手，他看見了，屁股好白好白。根元者問我，你知道誰喜歡你嗎？我沒想過，也不知道誰會喜歡我，我希望是超男者。根元者說，是卯妹者。我很失望，也很惱怒，叫道：那不可能的，看她又黑又瘦，還流著鼻涕。根元者爭辯說，是真的，是她親口同愛香者講的，愛香者告訴我的。我說，我長大了不會找她的。

后來，我和根元者守夜時，借著暗暗的煤油燈偷看了手抄本《少女之心》，我的性啟蒙教育是從這里開始的。從那夜開始，我就努力去想象陰毛是什么樣子？一次又一次對照自己的身體去想像，總也想出來。尤其喜歡想像女人身上那些東西，那些叫陰什么陰什么的神秘東西究竟是什么模樣？我甚至產(chǎn)生了偷看的念頭。我正在云里霧里的時候，根元者突然問我：拐粑是什么樣子？能不能吃？我哪里答得上。當時我對拐粑的認識是模糊的，只是從大人的玩笑話里隱隱約約地知道一點。記得呱二爺總愛開玩笑問我：昨夜你娘背爺了沒有？吃飽拐耙了嗎？我知道不是好事，每次跑得遠遠的。長大后才知道拐耙是男女做愛產(chǎn)生的濁物。從這一夜，我那根拉尿的東西會頂褲襠了，常常防不勝防，在別人面前丟人。

終于，在高考后的暑假里，在守夜的那張床上，積蓄了十多年的精力，再也守不住了。但在夢中的那個女孩，不是我最喜歡的。

關于守夜的一些事情，我問過根元者，他說不記得了。看來，最不愿忘記土倉的，數(shù)我。

那墳

我在坪里站了好久，任清明的風吹我。野草掩住了我的鞋面。人類的腳已很久沒來過了，即使有，也只是幾個寥寥過客，不足以在草地上踩出一條路。仔細想來也不怪，集體都散了，倉庫和曬谷坪就多余了。有力氣的人都打工去了，誰還來想這塊荒地怎么樣了？老院子拆了多年，大家都搬到大坪里去了，這兒已不是必經(jīng)之路，誰愿意拐個彎。只有我這樣的閑人，才來看看。我也是幾十年才來這么一次。站在這里可以望見不遠處有許多新建的房屋，不顯得過分蒼涼。

我看見坪的下手邊，有許多彩色的紙幡隨風飄動。我走了過去。小時侯，我見過這里有三宗墳，幾乎是平的，有人把上面的草修下來做肥料也沒人管，都說墳的主人沒有了后人。眼前的三宗墳修得高高的，立了碑，剛掛過親，祭拜過。大哥說，這墳是江家的，據(jù)說是清朝名將江忠源的什么人。

我真擔心，這坪會變成一片墳地。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