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想從眼前這車夫身上尋找沈從文當年回湘西時,那一路幫他將行李從沅陵挑至鳳凰的挑夫的影子。
這是一個年近30的車夫,不高、黑,著一襲類似海南特色的頗具熱帶風情的衣褲,花里胡哨的。他的上身和臉一樣,呈方塊狀;兩腿短小,顯得發育不良,走路的時候,容易讓人想到是兩根火柴棒架著個老大的火柴盒子在奔跑——這個比喻夠絕的。在當面和他說話之時,看著他大國字臉上連成一片的絡腮胡,我有好幾次忍不住偷著樂。
他飛快地拉著我們在沿江窄窄的石板路上飛奔,不時跟對面來的人力三輪車用鳳凰土話嚷嚷著大聲招呼,不時回頭跟我們介紹沿途景物,同時沒忘了在會車時將行人吆喝到一旁:
“車來咧——讓一讓,讓一讓啊——”
嗓門粗啞。如果不看他本人,你會以為這嗓門的主人至少年屆不惑了。然而他車齡并不長,大約在鳳凰開始大規模開發的2001年起,他就從事了這個行當。6年,他的嗓音和沱江邊所有車夫一樣,被打造成千人一面。
沈從文墓地我已經去過,可我還是想去,一是喜歡聽濤山依山傍水的清幽,二是這里有個村人用的小碼頭,從此地可以乘坐本地人的小船泛舟沱江(俗稱沱江野游)。車夫聽說我們還想游沱江,立刻來了興致,執意要為我們介紹渡船。為著他可以從中拿點介紹費,我也沒有堅拒。這個拉了6年車的車夫,用一輛車,拉活了一個家。他的那雙手,還將繼續拉下去;他的雙腳,還將繼續丈量著這熟悉的青石路——生命中又有多少個6年呢?他的發家致富的夢,大約會始終在6年外等他。
我們在墓地耽擱了不少時間,下得山來,花衣服立刻迎了上來,原來他一直在等著我們。
他憨厚地笑著,太陽將他的臉曬得又黑又黃,他搓著大手跟我們介紹旁邊的船夫,那船夫比他稍年長,一樣地黑。似乎是為了價錢的緣故,兩人在小聲地商議。因是本地土話,我沒有聽懂,但是看得出來,花衣服在為我們斡旋,爭取了一個我想要的合適的價格。那一刻,我心底有些感動,他居然是個重義的車夫!
想起車停中途的時候,他為我們算的賬:每天拉客10趟,每月3000,遇到摳門的主顧或者旅游的淡季,還不到這個數。這筆看似不低的收入中要上繳一部分給旅游局,大部分維持家用恰好,還小有贏余,但旅游業的瘋長同時刺激了本地消費,比省城還高的的物價讓他離富有總是那么遙遠,想必他的日子過得十分節儉。
但他頭腦中卻又和我們一樣,有著很多計劃和憧憬。他不斷對我們絮叨,沿江這一帶一定會不斷發展,現在的遠郊以后一定會繁華熱鬧起來,那時,大約他也可以將車拉得更遠罷。
這個理想的樸實無華讓我長久地沉默,對兩年里直線上升的車價,第一次覺得合情合理。
這沱江的車夫,分明仍是數年前的挑夫,漲價非他們所愿,生存卻始終是惟一的信念:只是這么簡單、安寧地生存著,黃昏回家時有滿院的煙火等著他,白天有車可拉,孩子聽話肯讀書,長大了不要和自己做一樣的事情。
這是真的,我聽過很多車夫在談將來把孩子送到外面去上大學的事情,甚至議論到將來每月給他們多少伙食費合適。
他們圍在老城門的城墻根下,一邊等客,一邊閑嘮嗑。他們大多是壯年的男人,少數女人偶爾頂替家中男人來拉上一兩趟,但絕不久留;她們更愿意去碼頭賣河燈或拉客,為自家或別的相熟的渡船鼓動七寸之舌介紹生意。
這些男人便有客拉客,無客時就侃大山。侃完國際局勢,侃最近肉價15元一斤,要吃不起肉了;又侃誰誰昨夜賭博輸了幾十幾百被老婆罰跪搓衣板;侃到葷段子時,是他們最開心的時候,不免大笑一番,反復詢問若干細節,說的聽的都津津有味;侃到家中孩子讀書的事,瞬即恢復神色,收斂了滿臉的壞笑。
夕陽悄悄地挪移,曬著城墻根的青苔和小草,幾十年過去了,幾百年過去了,青苔依舊,荒草依舊,古城里的男人活得依舊:那么卑微,那么自在,那么滋潤,那么輕易地就滿足。
那個花衣服的車夫夾雜其中,他的孩子還小,離讀大學還有漫長的路要走,他有理由夢想更多,可他的夢和旁的車夫比起來,又并無不同。
寂靜閱讀
桌上有本書,《西方素描藝術圖典》,似乎是幾年前,經過一家書店,很多書在打折時買的。書太厚、太重,又太大,我常常把它放在書架最里邊的角落,也很少翻開它,這些日子突然想起它來,搬出來閱讀。
扉頁上是我用藍色圓珠筆寫的字:××2005年6月21日長沙。猛然就是一驚--離今天恰好兩年。
感覺卻是好幾個兩年已經彈指而過,不勝歲月滄桑之感。
我很喜歡西方的繪畫藝術,連素描都是那么立體逼真,卻又不是單純地描述,法國古典主義畫家普桑有言堪為經典:\"畫家要獲得技巧,就必須進行觀察,老是依樣畫葫蘆是難以獲得技巧的,觀察有兩種方法:要么機械地注視它;要么專注地觀察它。\"再來欣賞西方的素描,所以在機械寫實的基礎上,能有諸多的創意,因之繪畫的流派也分出了現實主義、浪漫主義,古典主義、新古典主義,乃至印象派,后印象派,新印象派……等等等等。這種能自由自在體現個人思想的藝術創作形式因此得到人們的青睞。在閱讀一幅圖的時候,你可以從少女沉思的面容背后看出畫家的寧靜肅穆,也能從畫面諸多的陰影里感悟畫家沒有著墨的部分,從留白里讀懂畫家奔放的激情,隱忍而神秘。
這種種難言的美麗,使得我對這一類的書籍,總是難以釋懷。
手中的這本書,給我留下三大印象:一是風景比較少,人體素描占據絕大多數;二是俄羅斯的畫家臨摹的一些鄉村風光,獨樹一幟,無論是那些早春的樹林和暮冬暖陽籠罩下的伏爾加河,都氤氳在一種無邊的寂靜里,充滿溫馨;第三就該提到那些人體寫生,光與影的和諧搭配,點線面的巧妙結合,突顯出高超的立體感,竟讓人對有些畫面不忍逼視。畫家對真實的尊重可以客觀到畫出一個裸體女人的陰毛,纖毫畢現;而在刻畫某個男人雕塑般的面部線條時,也能達到細膩的及至,每一根皺紋都是活的,你能聞到畫中人物的喜怒哀樂。
對于人體寫生,我曾經十分癡迷。大學時上繪畫課,老師總要不緊不慢跺到我身邊來看我的畫布,然后提出意見。我記得他很年輕,講起課來激情洋溢。因為對我繪畫功底的欣賞,后來把我的一幅習作拿去,展示在學校的畫廊里。
畢業后,我有了自己的空間和時間,經常在春暖花開的日子里,背了畫夾出門寫生;不出門的時候,也喜歡抓了炭筆在小房間里玩速寫。有一次,心血來潮了,搬出一面大鏡子來,畫自己的人體。那時,我是短發,也年紀小,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面紅耳赤,有點不敢下筆,最后只好畫了個側身的,因為是寫實,這副素描太逼真,后來被一些人窺見帶給我很多尷尬,不得以燒掉了。雖然我極力否認那是畫的自己,可旁人仍然一眼看出來那其實就是我自己。
什么時候開始,工作壓力漸大,生活變得忙碌,素描這門功課被我越丟越遠,用文字來表達自己的情感便逐漸占據上風。
在進行文字創作的過程里,我發現,寫作就和繪畫一樣,你可以客觀地叫故事再次呈現于筆端,卻不能只是單純機械地呈現,通過對事情專注的觀察,你得提煉出事物的本質,得有自己的觀點,自己的思想,至于這些思想如何表現,是赤裸直接還是委婉含蓄,則和寫作者個人的性格、素養有關。就小說而言,人們傾向于將自己的看法隱蔽于故事的深處。
正因有了作者的思想,寫作才成了一門藝術。小說才不再等同于故事,而散文也因有了它的神韻而顯得光芒四射。
我在深夜的燈下翻看著這本書,書中每一根線條似乎都在深深淺淺地傾訴什么,每一個畫面也像是隱含獨一無二的情節。我一邊看,一邊不由懷念起以往那些單純安靜的時光,那些越走越遠的興趣和愛好。
我在閱讀里艱難地抵達畫家和畫中人物的心靈,在空洞無聊的時候,這無疑是一種巨大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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