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鳥的下面（組詩）

冬 天

天已經黑了，我一個人回家

薄薄的冰在腳下響著，好像一條河水

在地下流過去，我不由越走越慢

像是擔心滑倒。落葉已經從冬天滑開

沒有落葉的世界非常安靜

只有燈光亮著，一個女人

在燈光下忙碌，當冬天的水

淌過她指尖下的蔬菜之時，我已經

走到了樓下，報箱的鎖孔布滿冰凌

我用鑰匙，一點一點把它搗碎

沒有葉子的樹在我身后，投下它

漆黑和濕滑的影子；燈光在樓上亮著

仿佛是這世界惟一的光，在女人的臉上

搖晃出一點一點溫暖的氣息

降 臨

有一次父親把我帶到鄉下

他在那里出生，17歲的時候離開

我無法產生那是我故鄉的感覺

可父親的神色開始變化，仿佛有某種降臨的東西

緊緊把他纏住。那是我第一次

看到他臉上凸現出我從未見過的表情

——那是從什么地方來的？我也慢慢

聽到自己的心跳。后來天色變暗

我們還有一段路要走，父親告訴我留在這里的

不能連在一起的記憶。他的聲音很低

更多的是沉默。仍是潮濕的泥巴

在我們腳下發出“叭嗒”的聲響，那是一種

特別固執的聲音，在夜色里滑動

群星一顆顆顫抖，我胸腔里突然

升起一股水流，從看不到的深處奔涌

像是掙脫了什么。它在加深的

模糊里閃動白光。一些仍在

覓食的鳥，也驀然間飛過我們頭頂

它們幾乎就要穿過月亮。光禿禿的樹枝

架在月亮和鳥的下面，或許世界

歷來就是這個樣子。我從父親肩上

默默拿過行李，什么時候我和父親已經一樣地高了

不管這是多么自然，我仍是覺得不可思議

郊外的庭院

關于那個院子，我只能想像

盡管你敘述得已十分清楚，幾乎

什么也沒有遺漏。在我們桌上

有些纖巧的果實，是你從自己的庭院帶來

有身份的人不去那里拜訪。晚上的蟲子

會把它們的聲音傳到千里之外

我覺得那像是書上的描述，盡管書上

有很多騙人的東西，但有幾頁會很真實

所以我愿意相信，在那些

緩慢的風里，會有人

一直坐到深夜，在星光和泥土的呼吸里

聽著時高時低的犬吠，它像來自很遠一個地方

屋頂和貓

在辦公室窗外，二樓的屋頂

傾斜著。它的瓦

承受著雨水，我的雨衣

掛在辦公室門后，它面對那個屋頂

結果是面對更多的雨水——

我現在已不喜歡雨水

它仿佛要一直把我壓著

那只貓也被壓著，不像有陽光的時候

它在每一塊瓦上走動，它使我

感到快樂，當它的眼睛

望著我時，像望一個親密的朋友。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

兒子開始膽怯地學步

我彎腰扶著他，如一個鞠躬

向這個新生的、笨拙的、眼睛里沒有

悲哀的世界，報以全部的和解

他的頭發弄癢我的鼻腔，噴嚏如此美好

乘 涼 （童年紀事）

在傍晚，外婆在她的扇子里

為我們搖出很多故事。最后的光

從她的頭發上慢慢撫過去

后來，樹上的葉子會覆蓋掉她的聲音

伙伴們到院子里來叫我

從這里出去，每一個臺階上

都有升起的月亮投下它的影子

幾只鳥會從屋子和屋子中間飛過

外婆一直坐在那里，她手中的扇子

越搖越慢，但她會忽然起身叫我

那時，我們吊入井中的汽水已變得涼爽

星星在天上，藍得像一個海洋

故鄉究竟能用什么表達？或許，它是一片月光、一場春雨、一滴眼淚、一片曠野……可對我來說，故鄉，不如說它就是一張照片，在時間的快門里，濃縮成“咔嚓”的一響，仿佛心弦的一聲斷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