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怎么觀察日本,并不是一個不需要討論的問題。而且,最棘手的問題在于,盡管有主次緩急之區別,但視角的設定是復數的而不可能是單數的,尤其在歷史劇烈變動的時代,沒有哪個視角可以獨領風騷乃至獨霸天下。
視角的不同,可以帶來完全不同的觀察結果。這是因為,當你無意識地從屬于某一個視角的時候,你會強調它給你呈現的那些內容,而忽略它所遮蔽的部分。沒有萬能的視角,而且隨著歷史的變化,視角的變化也是必然的。問題在于,我們是否能夠感知這一切?
南京大屠殺。靖國神社參拜。細菌戰。慰安婦問題。這一個一個血淋淋的視角,至今仍然讓我們顫栗。我有幸結識了王選,直接聆聽她講述自己的經驗,了解她艱苦而孤獨的努力;她讓我懂得了一個沉重的道理:戰爭的創傷,永遠不可能用和解來抹掉,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仇恨可以承擔歷史。和解與仇恨,在歷史中都可以找到位置,但是,它們不是通向歷史的路徑。
最讓中國人無法忍受的,或許是南京大屠殺與靖國神社參拜這兩個事件。由于它們具有一個相同的特征,就是承載了超過本身內容之上的象征性,因而,它們往往被置于細菌戰、慰安婦等等同樣沉重的歷史事件之上,被視為中日兩國之間的爭端性事件。當社會輿論被集中于這樣的象征性事件的時候,沖突的白熱化在所難免。就結果而言,這種白熱化的沖突有可能提供拒絕忘卻歷史的動力,使得有識之士在還歷史真相的艱難斗爭中有可能得到必要的社會輿論支持。
但是,與此同時我們也不得不看到問題的另一個方面,那就是當社會輿論集中于這樣的象征性歷史事件的時候,有時候會過分關注它的象征性,而忽略它的歷史性。在這種情況下,人們爭執的焦點不是認識和分析的具體對象,而是關注者自身的態度和立場。由于日本社會中一直存在著美化侵略戰爭和否定戰爭整體犯罪事實的右翼傾向,這就使得態度與立場問題具有非常現實的功能:在很多情況下,歷史分析的目標是為了反駁日本右翼的謬論,這反駁自然需要一個明確的立場,因而,它是必要的。關于南京大屠殺的數字問題,關于靖國神社性質問題的討論之所以引發了如此重要的連鎖效應,首先因為它們都具有這樣的性格。但是,假如我們不能夠清醒地把握這種對于歷史事件象征性的追求自身所具有的限度,那么,一種簡化的立場分析眼光將要取代真正的歷史分析,而我們將會面臨失掉歷史的可能。事實上,我們經常可以在“反日”思潮暫時消退的時候觀察到一個發人深思的現象,那就是曾經聚焦于重大歷史事件的象征意義的社會輿論并沒有必然性地導致整個社會聲援那些在第一線為追蹤歷史真相而奮斗的有識之士,他們反倒會被社會輿論所遺忘。人們常常忽略一個基本的事實,作為象征的歷史事件是名詞性的,而作為歷史的歷史事件是動詞性的。當人們滿足于一個名詞性的結論的時候,那個作為動詞不斷流動著的歷史卻在悄然地改變著。而處在這不斷變化的漩渦中心的人們,需要的是同樣動態性的支持,但是,為結論而爭執的時候,我們很難給出這樣的支持。
歷史分析的確立,需要建立主體的目的意識,因為這可以避免導致在激烈沖突的歷史面前采取追認現狀的歷史決定論態度。但是這種目的意識不能簡單地等同于現實的政治態度與立場。相反,它要求歷史視角在不斷涌來的現實政治漩渦中保持自身的“射程”。正是由于如此,對于歷史真相的追問并不一定與政治斗爭完全同步,它的主體目的意識并不在于直接追求自我實現(因為這一預設是虛假的),而往往會體現為對于歷史場域中結構性力學關系的追問。這是因為,歷史從來不會垂青于任何主體,主體如果試圖實現自我意志,那么,就必須經受歷史這一力學場域的錘煉。
現在,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中日關系,而隨著日本批判知識分子對于相關歷史事件的研究、特別是近年來有關靖國神社的出色研究被介紹進中國社會,我們開始獲得了關于日本的初步知識。這些知識對于打造中國人對日本的感覺是重要的,尤其是它們具有的批判性格,使得中國知識界比較易于打破對于日本的單一想象,從而對于日本內部的批判知識分子發生某種認同。為了有效地建立歷史分析,這或許是非常重要的一步。事實上,這一步正在發生,而我們需要問的問題是,下一步,我們該向何處走?
我翻開巖波書店出版的臨時增刊本《世界》。這本二○○八年一月一日出版的《沖繩戰與“集體自決”——發生了什么,傳達什么》,傳遞了一個緊迫的信息:對于當今日本來說,一個迫在眉睫的歷史與現實問題集中在沖繩!
中國的傳媒其實已經報道了這個信息,這就是在二○○七年三月三十日,日本文部科學省公布的教科書審議結果,刪去了歷史教科書中關于太平洋戰爭中的沖繩戰役后期美軍即將登陸之際、沖繩民眾被日本軍隊強迫“集體自決”中“日軍強迫”的部分,把這一駭人聽聞的事件改寫成了沖繩人為了殉國而自愿選擇了自殺。這個舉動引發了沖繩民眾的憤怒,二○○七年九月二十九日,在沖繩舉行了有十一萬人參加的群眾集會進行抗議,要求文部科學省撤回這一審議結果。文部科學省迫于壓力不得不承認了集體自決的被強迫性,表了一個“價值中立”的態度:如果送審的出版社要求撤回該稿,可以維持原來的寫法。
與此同時,其實早在兩年之前,圍繞著同一個問題,大阪法院已經在受理一起訴訟案。原告是沖繩戰役中曾任海上挺進隊第一隊長的梅澤和已經去世的第三隊長赤松的弟弟;被告是巖波書店和大江健三郎。前者曾在一九六八年出版了家永三郎的《太平洋戰爭》、一九六五年出版了中野好夫、新崎盛暉的《沖繩問題二十年》,一九七○年出版了大江健三郎的《沖繩筆記》。原告以大江的《沖繩筆記》記載了沖繩民眾“集體自決”的被強迫性而構成名譽損害為理由,要求被告停止出版并公開道歉和支付精神損害補償金等等。實際上,這起訴訟暗地里完成了一個轉換,就是把由日本國家操縱的軍隊在戰時的加害行為轉換為個人的名譽問題,從而把焦點集中到某隊長在當時是否真的下達過要求民眾集體自殺的命令這一極其有限的個人層面上來。這當然使得對立的雙方不得不就事論事地進行法庭辯論,但是這一事件也同時推出了另外一個認識層面。
利用民事訴訟來進行思想和政治斗爭,這是日本社會通行的一種方式。各方政治勢力都在自覺地利用它以實現自己的政治目標。自從新歷史教科書編纂會出版了他們的“自由主義史觀”的教科書并試圖在學校教育中推行,日本的進步勢力一直通過各種方式阻止這一篡改歷史的企圖,其中的方式之一就是以民事訴訟的形式進行抗議和抵制,而小泉參拜靖國神社之舉也因為其違背了憲法被多次告上法庭。當年的“東史郎事件”,最初也是以民事訴訟的方式呈現的。在很大程度上,政治與思想的問題以民事訴訟的方式表現出來,其含義已經遠遠超過了民法本身所能涵蓋的范圍。因此,法庭取證和辯論,具有非常強烈的公共政治色彩。當大江健三郎這樣的公共知識分子在法庭上出現的時候,他的證詞在事實上構成一種演說,實在是順理成章的。
這個持續了兩年的訴訟在二○○七年十一月又一次開庭,對原告和被告進行了傳訊。大江在證詞中表示:他的《沖繩筆記》中包含了三個主要的母題:一、他向日本社會報告了自己了解到的日本近代以后為把沖繩納入日本的體制而對其進行皇民化教育的過程,且認為這是沖繩的悲劇;二、在七十年代初,他預期沖繩在從美國占領狀態下回歸日本之時將繼續忍受美軍大規模軍事基地的存續;三、日本人并未認識到本土的繁榮與和平是以沖繩付出的巨大犧牲為代價的,他捫心自問:“我是否可以改變自己而成為與現在這樣的日本人不同的日本人?”
與法庭上關于具體的人事糾紛所涉及的問題不同,大江健三郎在法庭上陳述了超出個人名譽損害層次的重大政治問題。這個在十二月份結審并在二○○八年三月宣判的訴訟案件,其實遠遠不能涵蓋大江提出的問題,因為它把一個具有深刻歷史脈絡的事件偷換成了具體的軍人當年是否下過強制自殺命令的問題。盡管大江和巖波書店在宣判中獲得了勝訴,也并不意味著這個偷換問題的解決。正如坂本義和在同一期《世界》臨時增刊號中所寫的那樣:“在沖繩發生的集體自決中,究竟有沒有日本軍隊的強制和命令?每當我聽到報紙和電視在傳播這樣的設問時,總不由地想到:‘又開始歪曲和縮小問題啦!’因為,這設問本身就是有問題的。”坂本指出:沖繩人并沒有想把自己的家鄉變成戰場,也沒有想卷入太平洋戰爭,包括他們的“集體自殺”,整個戰爭過程都是以東京為中心的日本軍隊強制的結果。而這種強制并不僅限于沖繩,日本本土也是一樣,坂本本人當時也經歷了那樣的“準備自決”的“強制內在化”過程。坂本尖銳地指出:“當時的日本,是一個不允許存在‘強制’與‘自發性’的區別、連它們之間的界限都要抹掉的國家。”
利用事件與人物個案中的具體證詞、特別是與事實有出入的證詞來否定總體性歷史事件乃至歷史社會結構的基本特征,這是日本保守勢力與右翼的慣用手法。在現實層面,發掘有力的證詞仍然是一個必要的斗爭策略,而沖繩民眾中那些當年親歷了慘劇的老者也打破了保持多年的沉默,堅強地站出來提供了他們本打算帶到另一個世界中去的證詞。在這個過程中,發生在東亞受害國的慰安婦、細菌戰受害者當中那提出證詞的艱難一幕又一次重現,看著《世界》增刊號上那些證人的照片,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揪心的震撼。
沖繩是唯一真正實踐了“死者平等”信仰的地方,與宣稱這一信仰卻按照是否效忠天皇對死者進行取舍的靖國神社不同,沖繩的百姓們至少容忍了那個平等祭奠沖繩人與本土日本人、平等祭奠日本軍隊與美國軍隊的“和平祈念公園”。但是,這份寬容并不意味著無原則的順從。當沖繩人集結起來反對篡改歷史的“皇民化”記述的時候,他們與其說是在日本內部進行抗爭,毋寧說是構成了東亞地區追究日本戰爭責任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
問題到此并未完結。當大江和坂本以自省的姿態推進他們的問題的時候,沖繩的無辜百姓在太平洋戰爭末期的集體自殺問題與日本社會的其他問題發生了關聯。不僅慰安婦問題、細菌戰問題、教科書問題等都在沖繩這一視角中獲得了新的形態,而且南京大屠殺和靖國神社參拜這兩個象征性的事件后面隱藏的日本社會政治結構問題,也被沖繩的事件牽到了前臺。更重要的是,我們中國人作為受害國家的國民,究竟如何回應沖繩民眾的抵抗運動,進而,我們到底應該如何看待“日本”,也變成了一個問題。
日本不少有識之士指出:在現有的關于沖繩民眾集體自殺是否受到強制的爭論背后,隱藏著一個危險的走向,就是日本的防衛廳升級為防衛省,現有日本憲法中為“和平憲法”定調的關于永遠不擁有軍隊、永遠放棄戰爭的第九條將被廢除,日本將成為美國在國際上的軍事幫兇。這種擔心絕非空穴來風。前不久日本內閣為了通過《自衛隊海外運油新法案》,在在野黨占多數的參議院已經否決了該項提案的情況下,不惜再次延長臨時國會,利用執政黨在眾議院的多數席位,動用了眾議院否定參議院決議的特別手段。這不免讓人聯想起一九六○年安保運動時岸信介內閣強行通過《日美安保新條約》以及附屬條款的所作所為。《每日新聞》在二○○七年九、十、十二月分別對日本人進行了三次全國范圍的電話民調,對于日本海上自衛隊是否應該在十一月運油期限結束之后再次開始下一輪的運油任務,民調結果顯示了民意正在從多數支持轉向多數反對。但是與此同時,我們也看到與要求和平的民意相拂逆的是,日本內閣在派出海上運油隊等等問題上,并沒有給國會以任何討論空間。正如《朝日新聞》在二○○八年一月十一日的社論《走投無路的“三分之二”決議》中指出的那樣,“再次投票通過,是憲法為政治對立無法解決的時候預備的非常手段。要想行使這一權利,立法單位為達成共識所進行的最大限度的努力和選民的理解是不可或缺的。為了否定參議院的意志,必須具有政治上的妥當性”。這就是說,借助于憲法規定的非常手段而推動一個決議的通過,特別是這個決議有違選民的意志并且一度被否決的時候,議會需要履行真正的民主程序,而在關鍵時刻,我們可以看到今天的日本執政黨并沒有這樣做,它體現的議會政治并不是“說服的政治”,而是“非常手段的政治”。
在此情況下,沖繩民眾的抵抗運動就不再僅僅意味著對于改寫教科書的抗議。事實上,在沖繩的社會輿論里,它也是被與一系列事件聯系起來認識的。其中,發生在九十年代中期的美軍士兵對沖繩少女的性暴力事件、對于美軍從沖繩撤出基地的要求以及與此相關的對于日本政府的抗議,不僅在抗議美國與日本政府的合謀,而且以此抗議為世界和平做出了真實的貢獻。在沖繩的邊野古一帶,抗爭美軍基地移設計劃的行動一直在艱難地持續,而日本政府與沖繩縣政府的綏靖乃至合謀的政策,資金援助的利誘與自衛隊的威懾,在給沖繩民眾造成內部的分裂與對立的同時,加大了抵抗美軍基地運動的難度。與發生在韓國的抵抗美軍基地的運動一樣,這抵抗一方面意味著對于本國政府的對抗,它將引來政治上的壓力;同時,也意味著該地區民眾已然形成的以基地為生的“基地經濟”瓦解的可能性。相比之下,后者造成了對抗基地運動的內在困境。
與日本本土捍衛憲法第九條的社會運動相呼應,沖繩的抗議教科書改寫與反對美軍基地的運動都是日本社會中正在消長起伏的社會狀況。與此同時,與中國社會的狀況相似的是,大眾文化正在日本社會生產大規模的“政治冷漠癥候群”。更多人關心的是自己的生計以及日常性的享樂。他們對于國家政治,對于世界和平,采取了隔岸觀火的態度,而對于發生在身邊的事件中隱含的政治性,缺少必要的敏感度。這樣的社會群體最具有追認現實政治的保守性,這也正是日本內閣得以不斷推行保守主義路線的社會基礎。在很多情況下,我們已經不太能夠使用“民眾”這樣一個語詞來泛指社會生活的主體,正如我們不能把“國家”看成一個既定不變的實體一樣,它不是一個靜態的統一體,它因為劇烈的分化包含著相互對抗的力學關系,從而造成不斷起伏的動態平衡。正因為如此,我們不能把沖繩看成鐵板一塊,也不能把日本看成一個單純整合起來的對象;進一步說,只有在主權國家的意義上,我們作為一個普通公民是外在于日本和內在于中國的,而在追究戰爭歷史真相和維護世界和平的時候,以主權國家為唯一標準來區分自我與他者,常常會遮蔽問題的真正所在。舉一個極端的假設(當然,希望這僅僅是假設)來說,我們可以以“日本內部事務”為由隔岸觀火地對待沖繩正在發生的一切嗎?我們難道一定要等到美國的航空母艦聯合日本的自衛隊(軍)有一天開到家門口,才能意識到沖繩人的抗爭與我們并非毫無關系么?!
當然,這個極端的例子并不能說明問題的真正所在。問題的真正所在,是我們語焉不詳地用“批判民族主義”的方式遮蔽了的問題,這就是個體與國家的關系。在國際政治學領域里,關于這個問題已經有了相當的累積,借助于古典性的論述,我們可以了解這樣一個基本事實:當國家在假設意義上被人格化,因而使得國際道義在這個假設的前提下可以成立的時候,作為真實存在的個體所信奉的道義原則并不能直接轉化為國家的道義原則。在這個意義上,不僅個體不能直接代表國家,而且個體倫理意義上的“惡”在很多情況下會在國家道義的意義上被轉化為“善”。今天,當跨國的聯合在各種層面上都向前推進(盡管這種聯合未必都對等,也未必都意味著倫理意義上的“善”)的時候,“國家主權”等等問題并沒有被邊緣化,因為“跨國”依然是以“國”為單位的;而我們需要繼續追問的一個問題是,在此種情況下,個體的道義選擇究竟如何與國家的道義選擇建立真實的關系,從而使得它具有國際政治意義上的正當性?
日本的民主化進程告訴我們,僅僅有了民主化的程序,并不必然具有民主化的內容。在政治權力與選民的社會壓力高度分離的狀態下,哪怕是國會內部的論爭代表了選民呼聲,哪怕是高度透明的輿論可以自由地進行批判,關鍵時刻的決斷卻未必是“民主”的,也不一定是代表民意的。日本國會關于海外運油法案的個案,在很大程度上暗示了民主制度今天的困境,它說明,我們不能僅僅在一般意義上談論民主,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有了民主程序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幻想之上。更為緊迫的問題是,在國民意志并不能真正影響國家政治決策的時候,如何設想國家的道義原則,如何思考國民與國家之間的道義關聯性?換言之,當沖繩民眾作為個體集結起來抗議的時候,我們從中可以學習到的,應該并不僅僅是抵制修改歷史書寫這樣的思想課題,而是國民對于國家道義的自我詮釋與堅持。顯而易見,在沖繩民眾當中,對于“日本”這個國家的詮釋是多樣的和復雜的。但是,在現代史中沖繩受到不平等待遇這一點上,他們的意見并沒有太大的分歧。說到底,造成不平等的元兇是“二戰”時期的日本政府和它在戰后奉行的追隨美國的政策;對集體自決的不公正記載與對美軍基地的鼎力支持是互為表里的。沖繩人的道義感覺與他們的生活感覺相關,也與他們的特定處境相關。美軍基地構成沖繩經濟的基本支柱這樣一個扭曲的現實,在今天的國際經濟政治格局中,已經使得沖繩帶有了特定的“亞洲性格”:它對美軍基地的抗爭,不僅同時直接意味著對于美國在亞洲乃至世界的軍事霸權的抗爭,而且同時意味著打破現有的“基地經濟”模式探索并無保障的經濟發展的可能性。正是在此意義上,沖繩人的反基地運動具有了道義性格,而他們的這種道義感覺代表了亞洲的道義感覺,也體現了同時代史的推進狀態。進一步而言,在本土日本人支持沖繩抵抗運動的過程中,日本社會的道義感覺也正在被重新打造。
“二戰”之后德國知識分子在總結他們自己對于納粹的合作何以會發生的時候,有過非常精辟的概括,那就是法西斯的進行狀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它是漸進的,不顯眼的,有時候甚至還伴隨令人信服的自我反省和修正,或者是迂回曲折的推進。正如農夫每天到田里照看莊稼一樣,由于每天都看到與前一天沒有太大差別的對象,他意識不到莊稼的成長,直到有一天早上,他才突然發覺,莊稼已經高過了他的頭。事不關己的意識,當年曾經把德國的抵抗力量分散為各掃門前雪的隔絕狀態,直到災難降臨到自己頭上,才開始了各自的抵抗,而這時事態已經發展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在“二戰”之后追思這段歷史的時候,德國的抵抗力量才感到,真正的抵抗必須發生在事物的開端之處,而不是結局之時!
我們正在面對這樣的狀況。盡管當今中國以及中日關系的課題與當年德國進步力量的課題并不相同,但是就認識論而言,我們完全有可能重蹈德國知識分子的覆轍。在開端之處認識事物,在事態的進行狀態中識別它,不用靜態的眼光去觀察歷史:這意味著我們必須學習建立動態的分析習慣,而不是盲從于靜態的結論。因此,從何入手討論中日戰爭的歷史這一認識論課題,也必須先進入我們的視野。當整個輿論界不假思索地把日本設想為一個完全外在的對象,并把問題象征性地歸結為靖國神社和南京大屠殺事件的時候,我們或許正在忽略另一些同等重要的事物。更重要的是,如果我們僅僅把一些固定的意象作為歷史討論的話題,那么,活著的歷史將與我們擦肩而過。在當代歷史里,我們每一個個體的歷史功能都是間接的,這種間接性造成了很多錯覺,使人感到自己就在歷史之中。其實,當日本的沖繩“事件”正在進行的時候,中日關系在將來的某一部分基調也許正在悄悄調整,只是,當我們執著于自己的意識形態想象的時候,我們可能正在錯過抓住它的機會。由此,我們便不得不置身于歷史之外,而我們的思考,也可能因而失掉歷史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