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齊勇教授寄給我一套《吹沙集》,并希望我寫一點讀后感,對此我頗感踟躕。因為,《吹沙集》作者門下有很多學生,他們不僅與作者相知很深,而且對《吹沙集》也都有深入的研究。比起他們來說,對此書表示一些看法,我應當是沒有什么資格的。那么,我又為什么同意寫這篇“書評”呢?這是因為,在我看來,《吹沙集》的作者是中國哲學史研究領域的一位著名前輩學者,他對中國哲學史的研究具有相當的代表性,而我作為這一領域的中年學者,理應在對前輩學者表示敬意的同時,重新學習他們的學術經驗,尤其在方法論的反思方面,以求作進一步的思考。不過,由于我的了解可能比較粗淺,甚至主觀性較強,因此,以下所說,與其說是評論,更不如說是一種個人的讀后感才恰當。
《吹沙集》共三冊,是著名學者武漢大學教授蕭父先生專著之外的論文集,其中《吹沙集》收入的主要是作者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字,以關注傳統與現代的歷史接合點問題為中心;《吹沙二集》收入的主要是作者九十年代的文字,以世界多極化發展、東西文化學術交流融合為背景;《吹沙三集》收入的則主要是作者新世紀以來的文字,以闡發文化的多元發生、多極并立、多維互動為基調。可以說,“吹沙”各集的重點變化,鮮明地顯示出作者的哲學思考與時代思潮密切結合的特色。
在全部三冊《吹沙集》中,廣泛地包含了作者從先秦到現代,有關儒、釋、道各家哲學思想的具體研究,顯示了作者很高的研究水平。但在我看來,蕭先生的學術研究與思考中,有關中國哲學史研究中大問題的用心思考尤值得讀者關注。事實上,三十年來,蕭先生用力最為突出的是兩點:一個是對“中國早期啟蒙思潮”的闡發,一個是對中國哲學史方法論的研究。他晚年在《明清啟蒙學術流變》跋語中自己說,自五十至六十年代在從哲學到哲學史的專業轉向以來,其研究的主要注意力是在“關于歷史和邏輯相統一的分析方法,以及歷史的發展只有到特定階段才能進行自我批判和總結性反思”這兩方面。他對“中國早期啟蒙思潮”研究的影響,不僅在于幾十年來堅持以此種觀點進行王船山哲學的個案研究,更主要在于對這一大歷史問題的宏觀把握。因此,不管我們是否完全贊同作者在這兩大問題上的主張,對作者在這兩大方面的工作給予再思考,才是對作者的最大尊重。因限于篇幅,本文則只側重于前者。
在八十年代的文化討論中,曾出現各種不同的文化論主張,如“徹底重建”、“西體中用”、“儒學復興”等等。蕭先生的主張被歸納為“哲學啟蒙”。在蕭先生看來,僅僅用“哲學啟蒙”來概括他的思想,似乎不知所云,對此,他自己的最簡略的表述是“從中國十七世紀以來曲折發展的啟蒙思潮中去探尋傳統文化與現代化的歷史接合點”(《吹沙集》,57頁,以下只注頁碼)。所謂十七世紀啟蒙思潮,蕭先生所指的是明末清初以顧、黃、王等代表的人文主義思潮,并認為這一思潮是以反道學為其特征。對于此種觀點,學術界并沒有一致的意見,如八十年代后期以來有不少學者以“實學思潮”來概括對這一思潮的理解。所以,我讀蕭先生此書,關注點不在于是不是或有沒有這樣一個啟蒙思潮,而更關心的是蕭先生提出這一看法背后的問題意識。我覺得這一點在以往談《吹沙集》的時候,似注意不夠,而從這里進入,則可能使我們多一個理解作者的角度。
“歷史接合點”的問題是怎樣提出來的呢?我以為這是和蕭先生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問題上的思考分不開的。蕭先生的名作《中國哲學啟蒙的坎坷道路》(以下簡稱《道路》)是蕭先生論述這一問題的代表作,此文寫于八十年代初,其中還沒有涉及傳統與現代的問題。在這篇論文中他指出,確定意義的“啟蒙哲學”,應僅就其與資本主義萌芽發展相適應,作為封建舊制度崩解的預兆和新思想興起的先驅這一特定含義來確定它的使用范圍,其實質是一個社會未達到崩潰但矛盾又已充分暴露條件下進行的自我批判(14頁)。蕭先生要問的問題是:“中國思想是否有過這樣的哲學啟蒙或文藝復興?如果有,它的歷史起點在哪里,經歷了什么樣的特殊道路?”(11頁)對此,蕭先生的回答是肯定的,并明確指出這一中國的哲學啟蒙始于明清之際的黃宗羲、王夫之、顧炎武等。
那么,除了對王夫之等思想家在思想史事實的認知之外(我們知道以王夫之思想為啟蒙思想說最早由侯外廬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初已加提倡),這種確認中國有啟蒙思潮,而尋求“歷史起點”的問題意識背后,又有什么樣的深層意識呢?我們在這篇《道路》中可以看到一些跡象,那是通過對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歷史分析的解讀,特別是通過對列寧關于“民族自豪感”論述的解讀而表現出來的:“列寧在一九一四年回顧俄羅斯民族的傳統時,曾指出:‘我們看到沙皇劊子手、貴族和資本家蹂躪、壓迫和侮辱我們美麗的祖國而感到無限痛心’,但應‘滿懷民族自豪感’,因為在大俄羅斯人民中間,‘產生了拉吉舍夫、十二月黨人、七十年代平民知識分子革命家’,產生了工人階級政黨并‘證明了它能給人類做出為自由和社會主義而斗爭的偉大榜樣’。至于列寧對赫爾岑、車爾尼雪夫斯基、托爾斯泰的歷史評價和對他們世界觀矛盾的辯證分析,更達到了很高的科學水平。從經典作家這些示范性的論述中,理應得到啟示,應當以什么樣的歷史感和科學方法來總結自己民族的歷史傳統。”(18—19頁)其實,我們知道,列寧的《大俄羅斯人的民族自豪感》文中所強調的是自由、平等和革命精神,而在蕭先生的解讀中顯然是從“民族自豪感”這個概念的一般意義上來理解的,因此,這里所說的“歷史感”,也是關聯著民族自豪感的一種對自己民族歷史傳統的重視(他在另一處論及這一點時,甚至認為這反映了列寧的“歷史感情”,見408頁)。換言之,蕭先生對“滿懷民族自豪感”的敏感,使他在轉述列寧的論述時強調了自己的理解和呼應,這應當是中國學者在學習、領會馬克思主義時的一種主動的選擇。因此,蕭先生在此文的結論中提出:“以科學態度進行中西哲學的對比,認真地分析歷史形成的國情,應當珍視自己民族遺產中固有的真正的優秀思想傳統,……這對于我們弄清馬克思主義哲學在我國的生根發展的思想土壤和歷史形成的邏輯起點,都會有一定的意義。”(33頁)無疑,“歷史起點”也好,“歷史形成的邏輯起點”也好,正是蕭先生后來講的“歷史接合點”的思考原型。他在本文的最后指出,馬克思主義哲學需要扎根在一定的思想土壤中,才能得到健康的發育成長,為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繁榮發展,應當依據各民族固有的文化傳統特點自覺地培育這樣的思想土壤(36頁)。可見,歷史接合點的提出,在開始的時候是基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思考,那就是,馬克思主義要在中國發展,必須使馬克思主義在民族思想的土壤中能夠生根,要尋找這樣的思想土壤、培育這樣的思想土壤。這樣一來,民族思想的土壤不僅是作為外來思想的馬克思主義的生根之處,也使得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統的思想土壤中找到了歷史起點,成為中國思想的自我生長。而在他看來,適合馬克思主義生根的民族思想土壤只能是早期啟蒙哲學。
如果把這一思想再抽象一步,可以說,外來的先進文化必須找到適合自己的一定的民族思想土壤,才能在這個民族的文化里生根,才能在這個民族的文化里發展。因此,數年之后,八十年代中期,當以西化大潮為主流的“文化熱”到來時,當“現代化”的呼聲成為民族的主旋律而與“傳統”成為對峙的時候,蕭先生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起點的意識,便很方便地、邏輯一致地轉而為現代化與傳統的歷史接合點了。這里面有一個很重要的提示,即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思考成果可以成為現代化與傳統思考的一種基礎。這一點,以前人們很少注意。大多數人總以為有關傳統與現代思考的思想資源,多從海外社會學、歷史學的論域引入而來,實際上并非都是如此,蕭先生為此提供了一個現實的例子。《道路》上面那段話還顯示出,蕭先生是把他對列寧的這種理解,當做經典作家“回顧民族傳統”、“總結歷史傳統”的范例。這樣一來,雖然一般而言馬克思主義經典文獻中沒有論及傳統與現代的問題,但對蕭先生來說,這些就構成為馬克思主義文獻中處理“傳統”問題的真正資源。可見他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資源也是作了選擇的。所以,當以“傳統與現代”為中心的文化熱到來時,蕭先生便很迅速地依據這些資源和他對這些資源的理解得心應手地做出了明確的回應。
在文化熱的一九八七年,在《文化反思答客問》中蕭先生詳細闡明了他對傳統和現代化關系的看法:“我之所以強調今日回顧傳統應從十七世紀說起,是因為古代文化長期積累為背景的傳統文化向現代化轉化究竟起于何時,這種轉化究竟有無內在歷史根據,是否必要和可能,是否只能以中西方文化的沖突而被西化或被現代化,正是今日國內外頗有爭議的問題。我認為,從十七世紀以來中國的文化變動中可以找到答案,可以探得古老中國文化向近代轉化的‘源頭活水’。我想海涅和恩格斯對德國民族傳統的回顧、普列漢諾夫和列寧對俄國民族傳統的回顧,對我們不無啟發。”(58頁)這里所說的列寧對俄國民族傳統的回顧就是前面所說的對拉吉舍夫、十二月黨人等的回顧。我覺得,蕭先生多次提到列寧的對傳統的回顧,并不是僅僅力求在方法上對經典作家的學習,而是對“滿懷民族自豪感”之說有會于心,故屢屢引之以為證。由于八十年代中后期西化思潮相當普遍,故雖然蕭先生的主張與西化論和傳統復興論都不同,但就其在文化熱的客觀影響和作用而言,應當更多的是減消了西化論的影響。
也由于此,蕭先生對杜維明的“源頭活水”說的方法取向表示贊同,在他看來,源頭活水與他所說的內在歷史根據、根芽是一致的。他說:“我十分欣賞和贊同杜維明先生關于要在自己民族優秀傳統中去找現代化的源頭活水的提法,只是我和他對民族文化中優秀傳統的抉擇,對探尋中國現代化的源頭活水的去向,見仁見智,各有取舍。”(67頁)于是,他也更多地表示不贊成全盤否定中國文化傳統的觀點:“全盤否定中國文化有自我更新以實現現代化的可能,則我期期以為不可。……中國文化的現代化必須從民族文化傳統中找到內在的歷史根芽,找到傳統文化與現代化的歷史接合點……難道中國只能命定地被現代化或被西方文化所涵化?”(68頁)所以,歷史接合點問題的提出,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反對“被西化”、“被現代化”,要求把現代化文化變成中國文化的內在的、自我的要求:“中國的現代化及其文化復興,從根本上說乃是中國歷史長期發展的必然結果。中國的現代化絕不是,也不可能是什么全方位的西方化,而只能是對于多元的傳統文化和外來文化,做一番符合時代要求的文化選擇、文化組合和文化重構。因此,就必須正確認識到自己民族傳統文化的發展中必要而且可能現代化的內在歷史根據或源頭活水。”(73頁)
他把這種意識稱之為“歷史自覺”,他說:“中國近代的深重民族苦難所喚起的一代代思想家,面對中西新舊文化之爭,雖曾以一種朦朧的歷史自覺,把明清之際崛起的早期啟蒙學者看做是自己的先驅,希圖繼其未竟之業……”(76頁)應當說,蕭先生所追求的,就是從朦朧的歷史自覺走向明確的歷史自覺。這種自覺在從前是為了培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土壤,現在則加上了培育現代化、近代西學的生根土壤:“為了馬克思主義及人類文化其他一切優秀成果能夠在中國生根、發育,為了中國自己的現代化特別是精神文明的現代化得到正常的發展,我們應當自覺地培育這種土壤。”(79頁)
這種尋求內生因素的歷史觀點在世界學術范圍內不乏其人,如美國漢學的“中國中心論”或日本中國近代史研究的“內生近代性”,但蕭先生的主張乃是獨立于外部世界的研究,是由繼承侯外廬派而來;而他所致力的重點并不在把啟蒙思潮看做是一自然歷史過程的現象加以抉發,而是著力于為新文化培育可以生根的土壤,故其主張的重點不是歷史理論的闡明,而是主動的文化實踐。更重要的是,海外的歷史研究都不會立基于中國文化的主體意識,而這正是在我的解讀中所特別關注、強調的。
蕭先生關于中國哲學啟蒙的早期發展的觀點和結論已為學界所熟知,因此,我不想多去重復這些結論,而希望更進一步地了解導致、引向這些結論的“所以然”。在我看來,謀求把近代西方文化嫁接在中國古代傳統之上,謀求把近代以來西方現代化的價值接合在中國自己文化的基礎上,使現代化在中國的發展成為有本之木,有源之水,成為中國文化的自我更新的發展,這是蕭先生的文化主張。這種力求在中國文化歷史中尋找現代文化生長點、接合點的自覺,即是蕭先生所說的“歷史自覺”,這種自覺既是對中國現代化發展內生論的堅執,也是民族自豪感的體現,民族文化虛無主義的立場是不可能走向這樣的結論的。民族自豪感和文化主體性的出發點都是國外研究者所不可能有的。
在《文化反思答客問》這個有關文化反思的談話中,蕭先生針對胡適、陳序經的全盤西化主張而提出:“問題就在于,在中國近代大多數知識精英深層心理中隱然有一種民族主體性意識,需要認真理解和詮釋。”(75頁)其中“掩藏著某種真情”,“隱示了一個重大歷史課題”,“這一重大歷史課題就是:近代西學能否和怎樣與中國傳統文化相融合,并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找到它的生根之處,從而通過對西學精華的吸收消化而實現中國文化的自我更新”(76頁)。那么反過來說,對近代西學在中國生根問題的執著、重視,實際上至少是部分地來自于這種隱然的真情,來自于一種隱然的民族主體性意識。
因此,這種“歷史感”、“歷史自覺”,在其發展中,漸漸伸向為“文化主體”的申明,從而也表現為一種文化的自覺:“歷史接合點問題的核心,還涉及中華傳統文化的悠久發展是否已在特定條件下孕育出可以向近代轉化的文化主體問題。所謂文化主體,即李大釗、魯迅所呼吁的‘青春中國’的民族魂,只有確定了文化主體,喚醒了‘青春中國’的民族魂,才能真正具有對龐雜的傳統文化和外來文化進行選擇、涵化、消化的能動機制。”(101頁)于是,我們也了解到,啟蒙思潮說對于蕭先生,不僅是對啟蒙價值的直接肯定,也是出于對民族的文化主體性的深切關注。
由是,蕭先生也特別指出:“目前在世界上有并行、對流的兩大文化思潮,一是‘全球意識’,一是‘尋根意識’。一方面現代化是世界思潮,現代文化基本上是國際性的。另一方面每一民族的獨立發展又必須探尋自己民族文化的根基。這就構成了本世紀文化發展對立兩極中必要的張力。”(85頁)與把尋根意識看成“保守”不同,他充分肯定“文化‘尋根’,本身是一種當代意識”(49頁)。他在《重讀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中指出:“我們現在看得很清楚了,西方現代文化是歐美各民族文化的現代化,仍然是民族性和個性很強的東西,盡管其中寓有世界性的要素。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文化現代化要走自家的路(但不脫離人類文明的發展大道),并不是錯的,文化的民族主體性的問題,確乎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537頁)
行文至此,我想,我的解讀已經表達出來了,無疑,作為前輩中國哲學研究的著名學者,蕭先生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嫻熟,他的深厚的理論素養,他對啟蒙價值和新文化的不懈追求,他對中國哲學研究的綜合成就,都給人們以深刻的印象;而我更留意的是,他在思考和處理復雜的哲學文化問題時的“滿懷民族自豪感”和基于“文化的民族主體性”的“歷史自覺”。只有理解這一點,才能把他對十七世紀顧、黃、王的禮贊,和對道家、佛教思想的表揚,對巴蜀思想家以及熊十力、唐君毅、徐復觀的推崇,貫通聯結一體,達到對他的學術思想的更全面的理解。
(《吹沙集》、《吹沙二集》、《吹沙三集》,蕭父著,巴蜀書社二○○七年七月版。《吹沙集》:50.00元,《吹沙二集》:60.00元,《吹沙三集》:4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