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用“站在中間,三面作戰”,來描述吳敬璉先生的思想,這個“中間”,就是吳先生反復提及的“新中等階層”,即現代企業家、科研人員、技術專家、醫護人員、教學人員等。而這個“三面”,一面是舊有的既得利益群體的殘余,用吳老的話來說,就是“舊體制和老路線的捍衛者”;一面是改革以來形成的官商特權既得利益者,用吳老的話來說,就是以權謀私的“權貴資本主義”的受益者;一面是某些有暴力平均主義傾向的新左翼人士。這樣的概括,未必完全符合吳先生的想法,只是從我自己的視角得出的結論。
在《三種社會力量對待改革態度的分析》中,吳先生對三種不同社會力量與改革的關系進行了分析。他談到了阻礙改革的兩種力量,一種是具有保守思想和在命令經濟中有既得利益的人們,計劃經濟時代的既得利益者。這些人已經不再是社會的現實中堅力量,但他們仍活躍于思想意識形態領域中。一種是新既得利益者,“這些新既得利益者和留戀計劃經濟‘好時光’的舊既得利益者不同,他們并不希望回到計劃經濟的體制去,但也不愿看到規范化的、平等競爭的市場的建立,而是希望維持甚至擴大目前的市場混亂和行政權力廣泛干預的狀態,以便繼續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自由自在地弄權‘尋租’、發財致富”。除了這兩種阻礙改革的社會力量外,在這篇文章中,吳先生對促進改革良性發展的社會力量的定義不是很清楚,他談到他們是居民的大多數(機關干部、工農大眾、順應時代潮流的政治家、具有社會良知的知識分子),“他們所力圖建立的,是一種符合大眾利益的市場經濟,以便求得社會性公正和逐步實現共同富裕”。但是,在二○○六年底的《為了迎接中國發展新階段需要研究的若干重大問題》一文中,他就明確地提出了新中等階層?!叭绾螌Υ诂F代社會中嶄露頭角的中等階層(西方統稱為“middle class”,在中國,有時也譯為中產階級或中等收入階層),對任何一個現代政黨而言都是一個性命攸關的重大政治問題。各國現代化過程中社會結構的一個重大變化,是以各類專業人員為主體的中等階層(新中產階級)的崛起取代傳統社會中的權貴階層,成為社會的中堅力量。包括技術人員、經理人員、教學科研人員、醫護人員以及公共機構工作人員在內的專業人員的隊伍不斷壯大,在社會經濟體系中的作用也愈來愈大?!眳窍壬髞碓谠S多場合的發言中,反復強調中等階層的興起發展和國家富強社會穩定的正相關關系。他強調要使傳統兩頭大、中間小的“啞鈴形社會”(少量的權貴和多數的貧困人群)轉化為現代兩頭小、中間大的“橄欖形社會”(中等階層為主體)。
從新中等階層的價值立場和原則取向出發,吳先生三面開戰,他反對“舊體制和老路線的捍衛者”,這些人士懷念著計劃經濟時代的舊特權,希望中國走回頭路。吳先生并不太擔心這些人能對社會大眾有多大的影響,但很擔心這些人憑借他們在體制內的某種歷史地位而影響到國家的決策。吳先生反對權貴資本主義,認為一些特權腐敗官僚和官商們不斷擴大對社會資源的占有和控制,通過設租和尋租掠奪大眾。而且吳先生認為,舊體制的既得利益保守分子與現體制的一些特權腐敗新既得利益分子某種程度上是相互依存的,前者強調政府對市場經濟的政治干預和控制,后者則將這種政治干預和控制轉化為特權腐敗的私人資本。權力資本化,前者在強調特權,后者強調資本化。在《正本清源,分清是非》(二○○一)這篇文章中,吳老明確提到:“大致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起,逐漸可以看到有兩種極端的傾向:一端是打著改革的旗號主張為少數人弄權發財大開方便之門,實際上是支持建立權貴資本主義;另一端是打著社會主義的旗號主張回到集權計劃經濟和‘左’的政策?!?/p>
在反對舊保守主義和新權貴主義的同時,吳老對社會中開始出現的某種平均主義暴力革命極端情緒也保持了警惕。他在《法治中國》一文中說:“我們要什么樣的民主呢?是不是過去所說的‘大民主’或者‘群眾專政’?現代社會所說的民主制度是‘憲政民主’,也就是說,任何權力主體都要受到一定的約束,而不能容許存在至高無上、不受約束的權力主體。因為如果不這樣做,而是把主權賦予某一不受約束的主體,所謂‘主權在民’,就會變成雅各賓式的領袖專政和暴民專政。”他明確地反對“大民主”和“暴民專政”,他反對用暴力革命的方式來解決社會兩極分化和腐敗的問題。
我理解吳先生其他方面的論述。他強調自由市場制度,因為自由市場競爭是中等階層健康成長的制度前提;他強調法治,因為中等階層要用法治來約束權貴,也要用法治來約束可能的暴民,還要用法治來調解他們自己內部的交換關系;他強調憲政,因為憲政是對政府權力的約束,使公共權力的掌握者不能侵犯中等階層的權利;他強調民主,因為民主是中等階層有序參政議政的政治制度保障;他強調社群自治和公益組織的發展,是因為中等階層傾向于組織自己的建設性的公益團體。
而在這一切的后面,吳先生有一個基本的隱性前提,這就是在這個世界上,唯有中等階層是最具生產性的,而其他“三面”則不具有生產性,不是財富的生產者。這“三面”在本質上是相通的,他們都是追求通過權力來搶奪和分配財富。吳先生希望中國最具生產性的社會集團不斷發展壯大,使中國成為一個以創造和生產為核心的秩序井然的充滿活力的國家,而不再是一個以暴力分配資源為核心的混亂和衰敗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