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從一八九九年發表《釋夢》一書算起,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派已經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然而一百多年來,精神分析的上空一直疑云密布,釋夢者總讓人感到神秘莫測。人們總是禁不住要問:精神分析是一種科學理論嗎?精神分析是一種科學的治療方法嗎?弗洛伊德真的可以通過對夢的分析使人擺脫精神疾病的痛苦嗎?
我們知道,二十世紀中期精神分析曾在西方國家風靡一時。但是,目前在北歐和英國,精神分析學說已經不再在心理學院系講授而是在哲學院系講授,而精神分析作為一種心理治療方法已被“嗤之以鼻”。在近三億人的美國,只有五千人接受精神分析。
二○○五年,法國雷阿雷內斯(Les Arns)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名為《弗洛伊德批判——精神分析黑皮書》(法文原名為:Le Livre Noir De La Psych-Analise)的文集,此書成為法國當年排名第八位的暢銷書。本書的作者分別來自法國、英國、比利時、荷蘭、美國等國家,其中有西方著名的哲學教授、心理學教授、歷史學教授、精神病醫生等。
在緒論中,此書主編卡特琳娜·梅耶爾(Catherine Meyer)女士清楚地說明了為什么在法國要出版這樣一本批判弗洛伊德及其精神分析的書。
她指出,法國和阿根廷是當今世界上最信奉精神分析的兩個國家。在法國,“精神分析專家在精神保健領域占據主導地位,在一萬三千名精神病醫生當中,有70%的人進行精神分析或借鑒精神分析療法,這還不算宣稱信仰這種觀點的心理學家和心理治療醫生”。她指出,精神分析目前在法國依然被奉若神明,批判弗洛伊德依然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她呼吁,法國應該正視和審查精神分析作為一種醫療方法的功效問題,法國人也應該擁有批判精神分析的權利,我們應該對弗洛伊德及其精神分析的過錯進行清算。她的結論是:“如果沒有精神分析,人們可以更好地思維、生活和發展。”
弗洛伊德深受十九世紀的實證主義哲學的影響。他堅持認為精神分析是一門科學,它以臨床資料為依據,臨床交談可以為精神分析的理論發展提供客觀的實證基礎。
按照當代科學哲學的觀點,科學可分為兩個階段:首先是提出假設,然后是對這些假設進行嚴格的檢驗,并經過檢驗證實或否定他們。如果觀察證明沒有產生所預定的結果,那么這一理論便被“證偽”。這就是區分科學與偽科學的證偽標準。當代科學哲學家波普指出,為了使一個學科成為一門真正的科學,必須為它確定一些進行檢驗的條件,并且在某些條件下它可以被證明是錯誤的(證偽)。
作者指出,精神分析產生的歷史清楚地說明了,這一學科如何從一門非常有前途的科學轉變為令人失望的偽科學。弗洛伊德一開始曾經提出了對于他那個時代來說十分有說服力的假設。例如他提出,成年人的某些心理的或精神的疾病的根源,是其在童年時代所曾遭受的性創傷的記憶被壓抑的結果。后來弗洛伊德聲稱,他通過艱難的自我分析發現了兒童的性欲,他回憶起了兩歲時他曾看到他的母親赤身裸體。于是,精神分析便成為其理論創始人的自我分析的結果。這無疑使精神分析陷入了邏輯循環,因而也就使它具有抵御檢驗和不被證偽的“免疫機制”。另外,精神分析專家與患者的臨床交談的客觀性與公正性一直被人們所質疑,起碼這不能是一種公開的和透明的操作。如果臨床交談可以提供客觀的實證基礎,那么這無疑使精神分析學說具有自己可以為自己的理論發展創造客觀條件的能力。這樣的理論即使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也不能被稱之為科學。
事實證明,精神分析具有偽科學的基本特征,即它可以解釋一切情況,可以適應一切變化,可以不斷證明自己的理論是正確的。
例如,按照精神分析專家的說法,如果一個男孩喜歡母親而懼怕父親,這就證明了俄狄浦斯情結存在的普遍性。但是,如果一個男孩喜歡父親而排斥母親,那么這說明他可能是由于害怕被閹割而壓抑了俄狄浦斯情結,或者是產生了“負俄狄浦斯情結”。毫無疑問,這種“反面我贏,正面你輸”的理論原則可以防止任何反駁,從而使自己永遠立于不敗之地。
再如弗洛伊德的無意識理論。無意識的特點是存在于意識之下或之外。那么,無意識如何才能出現于意識之中被我們所認識呢?據說必須借助精神分析專家的分析。也就是說,無意識的“解釋權”歸精神分析專家所有。如此這般的結果必然是,精神分析專家說無意識是什么那就是什么,因為我們對無意識永遠都不得而知,而患者與專家看法不一致的陳述可以被稱之為“阻抗”而不予理睬。
當代精神分析專家還有另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在哲學與醫學、心理探索與精神治療之間含糊其辭、左右逢源。如果你向他們詢問療效如何,他們會告訴你精神分析的根本目的是認識自我。如果你問精神分析作為一種認識自我的方法應如何被證實,那么他們便會告訴你,治療的效果可以根據被治愈的個案予以評論。
弗洛伊德在與布洛伊爾合著的《癔病研究》一書中曾指出,癔病的發作是患者早期的精神創傷被壓抑的結果。如果能通過回憶使患者把過去的特別是童年的遭遇說出來,那么癔病的癥狀就會立即消失并不再復發。他斷言,精神分析是唯一可以通過揭示病因而徹底治愈癔病的科學方法,其他方法與之相比只是治標而不治本。
那么,精神分析的臨床效果究竟如何呢?本書作者指出,由于弗洛伊德在他的公開出版物中所提到的患者都不具真實姓名(使用化名),這使他的寫作自由而隨意,也使對于他的醫療成就的評估十分困難。但是,當代歷史學家們已經把弗洛伊德的許多患者(如“安娜·O.小姐”、“狼人”、“小漢斯”等)的真實身份考證出來,因而真相逐漸大白于天下了。他們驚奇地發現,弗洛伊德在這方面沒有說實話。
例如安娜·O..小姐,她的真實姓名是伯莎·帕彭海姆(BerthaPappenheim)。弗洛伊德經常提到這位女患者,把她作為最初的精神分析良好的治療效果的有力證據。弗洛伊德在他的《精神分析運動的歷史》一書中說:“布洛伊爾最終使他的患者(安娜·O.小姐)擺脫了所有的病狀。患者康復了,后來一直身體健康,確實變得能適當地工作了。”但是弗洛伊德的傳記作者E.瓊斯在《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生平與事業》中卻指出:“布洛伊爾在停止給她治療一年之后對弗洛伊德說,她完全精神錯亂了,他希望她死掉,這樣可以擺脫她的痛苦。”
狼人也是弗洛伊德著名的患者之一,他的真實姓名是瑟吉厄斯·潘凱杰夫(Sergius Pankejeff)。弗洛伊德說他通過對這位患者十四歲時的一場夢的分析,使患者回憶起一歲半時無意中看到父母正在性交的場景。通過多年的分析治療之后,弗洛伊德宣稱,狼人的心理疾病已經被治愈。奧地利記者卡林·奧布赫爾澤(KarinObholzer)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在維也納發現了狼人的蹤跡。狼人告訴記者,弗洛伊德對于他那個夢的解釋“極其牽強附會”,“整個故事都不太可能”。狼人指出,弗洛伊德把他“治愈”的說法是“不嚴肅的”,“我現在的狀況和我第一次去找弗洛伊德時的狀況一樣”。卡林·奧布赫爾澤根據他的采訪和研究寫出了《六十年后的狼人》一書,于一九八二年在英國出版。
本書作者還以大量的篇幅揭露,在當今法國,精神分析是耗時最多、費用最高和療效最差的治療方法。根據國際流行病的資料,有各種精神障礙(如抑郁、瘋癲、恐慌、焦慮等)的人在人群總數中所占比例在各國大致相似(8%—10%)。但是,法國是精神藥物特別是抗抑郁藥和鎮靜藥的消費方面的世界冠軍。另一方面,調查表明,四分之三的法國精神病醫生根據精神分析理論進行診療,大部分法國心理學院只向學生講授弗洛伊德學說及其由此派生的觀點。作者指出,對精神障礙的心理治療的無數次研究證明,精神分析沒有重大療效。本書作者甚至認為,精神分析在法國的絕對統治助長了精神藥物的濫用,因為人們難以找到有效的心理治療方法。
我們必須提到的是,本書作者在揭露精神分析是一門偽科學的同時,也客觀地說明了弗洛伊德的思想貢獻。
首先,弗洛伊德學說的產生標志著精神病治療理念的一次重大轉變。在弗洛伊德之前,人們認為精神病是“魔鬼”進入患者身體所致,因而往往采取殘忍的方法摧殘患者的身體以驅趕“魔鬼”。當患者病情發作時,醫生甚至“毫不猶豫地把針插入患者的前額”。精神分析主張通過“談話”來“治病”,通過“傾聽”和“分析”患者“講述”的痛苦的病因“治愈”患者。這種把精神病患者作為“人”予以尊重的態度和精神,無疑是歐洲文藝復興以來的啟蒙思想的延續和擴展。
其次,盡管弗洛伊德關于性壓抑會使人產生精神病癥的說法并非嚴肅和縝密的科學論斷,但它對于當時宗教氣氛濃厚、社會禁忌甚多的西方社會是一個有力的沖擊,它對于性欲的解放作用恰好迎合了二十世紀的時代要求。而且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精神分析學說廣泛而深刻地影響了當代西方文化。也許因為這些,許多人不愿意對精神分析進行嚴肅的審視和檢驗,不愿意承認它是偽科學。
最后我們還應該承認,弗洛伊德是一位偉大的人類精神的探索者,盡管他作為治療者是平庸的。在科學心理學產生之前,心理學是哲學的一部分。但是自二十世紀初,越來越多的心理學家放棄了精神的概念。他們愿意把心理學稱之為行為科學,意思是說,心理學是對于人類行為進行客觀研究的科學,而不是對我們自身某種不可見的實體(如靈魂)進行研究的哲學。但是弗洛伊德堅持認為自己是精神的探索者,而不是行為的觀察者。他承認精神分析是精神科學的一部分,即所謂“深蘊心理學”。在他看來,行為不過是人的精神深處的某種意識的反映。經過他多年不懈的研究,終于使人類精神的新大陸展現在我們面前。
(《弗洛伊德批判——精神分析黑皮書》,[法]卡特琳娜·梅耶爾主編,郭慶嵐、唐志安譯,山東人民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