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三十年代二十歲的屠紀華初涉文壇,選“梅志”兩字為筆名。年紀輕輕小女子寓意高遠,當系以梅之冰雪精神,抗寒志節自勵。其后漫漫人生路艱難而執著,無畏復無悔,果然名實相副,人眾欽仰。她又曾因生肖屬虎而自稱是“母老虎”并解密“一門四虎”(胡風、女兒及長孫均屬虎)。初聞,匪夷所思:梅先生堪稱溫良恭儉讓五美俱臻,和虎虎生威的吊睛白額大蟲實難搭界。她自己解釋:取不當溫馴的羊任人欺侮宰割之意。如此說來,和“梅志”寓意一脈相承。她還曾在不同場合(包括關押審訊)自謂是“家庭婦女”。識其人談其文,深知絕非刻意低調或虛飾矯情。事實上直至八十年代走出高墻后,她才算有了個“單位”(全國作協),吃上份“皇糧”(先是行政十八級,后改文藝六級)。此前數十年間的確是相夫教子柴米油鹽討生活的家庭婦女。當然就其勞動實績而言,稱之為編輯家、出版家或兒童文學作家、詩人都當之無愧。但她自我身份定位家庭婦女,則是出自真誠的平常心;或者說這個身份定位為她帶來了寵辱不驚的平常心。順便談點也許并不恰當的比照。梅志先生和楊絳先生均堪稱散文大家,文章高手。我感受到的兩位先生人格和文字魅力都是蘊含其中的平常心。但其神相近,其韻有異。楊絳是以閱盡繁華過眼滄桑看破紅塵的平常心,細品孟婆茶,品出別人難以道出的深味。梅志則是我本紅塵中人的平常心,直面人生,以本來面目示人。相夫教子柴米油鹽是本分,再苦再難也要性命相依克盡這個本分。把親見親聞親歷之事寫出來,存真存史,更是本分。所以曉風當初提出為她編印文集的設想時,“她感到意外,說是,沒想到自己也能夠出一本文集”(《梅志文集》第四卷,437頁)。正是這樣的平常心,使她的人格和文情貼近無數普通讀者的心,愿意分擔她無盡劫難的沉重人生,從而感悟激勵或警醒,有的或許還能換一副眼鏡讀歷史、看世界、想未來吧。所以我覺得把四大卷《梅志文集》大部分文字做相夫教子柴米油鹽紀實品讀,會讀出一位歷盡磨難的家庭婦女堅貞、溫婉、善良、博大、純凈的身影,并品出一種浸潤心靈的詩意。而用“影枝橫斜”狀其身影,“暗香浮動”喻其詩意,恰到好處。以鶴妻梅子名世的林逋寫了不少詠梅詩詞,流傳下來堪稱絕唱的只“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兩句。蘇東坡采之入詞,王安石摘之入詩,姜白石更以“暗香”“疏影”自度新曲。鄙意以為此聯佳處,在不假藻飾寫盡梅之本來面目,又余韻悠遠無盡,冰雪精神抗寒志節則蘊涵其中。梅先生人品文情亦如是耳。
戊子春分前日。長沙
(《梅志文集》(共四卷),曉風編,寧夏人民出版社二○○七年十二月版,16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