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美國人類學史有所了解的讀者都知道,米德當年進入田野從事有關異文化青少年研究的初衷,乃在于試圖通過對“他者”的研究來解釋發生在自己所屬文化中的一些社會現象。換言之,米德的這一作品典型地體現了美國人類學之父——博厄斯(Franz Boas)的思想精髓——通過理解“他者”來審視自我。博厄斯這一思想的內核乃在于對種族主義的極端厭惡。身為德國裔猶太人的博厄斯對猶太人在歐洲一些國家的境遇深有體會,因此對種族主義至為敏感、深惡痛絕。他一生致力于通過對人類不同文化的解釋與理解來反抗種族主義的學術事業。博厄斯和他的學生強調,絕不能因為人類表現出不同的膚色和文化就認為人類“種族”有優劣之分。在他們看來,文化之所以體現出多樣性乃是因為特殊的環境和歷史條件所使然。 人類學上存在著多種多樣的文化理解方式,當下許多人對文化的定義已經與博厄斯那一代學者們的理解大異其趣。但是,我們必須看到這樣一個事實,即:在理解文化多樣性的意義上,博厄斯及其學生的立論和主張依然是我們就相關問題做進一步思考的主要出發點。
米德原來的興趣是文化變遷,這是當時美國人類學在印第安人研究上的主要課題。但是,博厄斯建議她對南太平洋群島美屬薩摩亞的青少年進行研究。青春期的反叛性格一直是父母的不安,但在西方社會,人們總將此歸咎于某種自然的東西。換言之,當時在西方父母的眼里,青春期反叛是一種生理的騷動所致。弗洛伊德心理學也作如是想。然而,博厄斯相信,這種現象應當歸因于文化。 為此,米德的假設是,如果青春期的叛逆表現是天然的,那就應當存在于所有社會。那么,她將在不同文化的社會中發現同樣的現象。所以,這一課題所涉及的正是“先天”還是“后天”的本質性問題。
顯然,米德的發現支持了博厄斯和她原先的設想。 一九二八年,《薩摩亞人的成年》(以下簡稱《成年》)一書出版。根據她在三個村莊對六十八位薩摩亞少女的研究,青少年的叛逆性格并不存在于她所研究的文化中。她認為,生活在一個相對和諧和同質的文化里,薩摩亞的青春期少女在個人選擇和社會期待兩者之間不存在著緊張與沖突。在過渡到成年的過程中,她們往往得到來自社會的許多關注。社會文化也為此有一些特別的設計,目的就是讓她們平穩順利地過渡。 在米德的筆下,當地的女孩子在過渡到成年婦女的過程中,顯得輕松而自然,完全沒有如美國青春期女子所承受的緊張和壓力,因此不至于產生對家庭、對社會的逆反情緒和行為。
《成年》一書的出版使不少人明白,青春期是個人身心發育的重要階段。在這一階段中,年輕人往往自認為已然成年,但社會仍然堅持將她們視為非成年人,對他們正常的心理和生理需求沒給予足夠的關心和正確的引導。社會所認可的“成年人”其實是一種約定俗成的類別,它所形成的社會認同是通過把“非成年人”排除在外而體現出來的。這樣的類別和認同不啻是將人生從未成年到成年之間的過渡去掉。換言之,如果按照《成年》一書的邏輯推究,在西方的傳統里,社會文化并沒有在真正的意義上認可個體存在著一個從未成年到成年的過渡階段。在這樣的背景下,青春期的旺盛精力反倒可能引發更多的社會文化約束。這是年輕人易于同父母和社會發生沖突的主因。
米德的結論是有道理的。但是,我們應當看到,年輕人的充沛精力和性成熟過程中所特有的騷動是每個人都能感受和體驗到的事實。從這樣的認知出發,社會文化的力量實際上是第二層級的原因。米德顯然看到了這一點,因為只有承認第一點,才有可能進一步考慮和觀察不同的文化是如何對待青少年,并幫助他們成為社會所認可的人。米德討論的問題實際上很簡單,而且也有過于理想化之嫌。然而,在那個時代,人類學剛具雛形,能有這樣的膽識和洞見已經很不容易。
米德辭世后,她的研究和方法遭到任教于澳大利亞的新西蘭人類學家德里克·弗里曼(Derek Freeman,1916-2001)的攻訐。在他的《馬格麗特·米德與薩摩亞—— 一則人類學神話的制造與破除》(Margaret Mead and Samoa: The Making and Unmaking of an Anthropological Myth.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3)一書中,他批評《成年》沒能真實地反映薩摩亞文化,米德完全沒有注意到薩摩亞文化中暴力的一面,也沒能嫻熟地掌握當地的語言,她在當地居住的時間也不夠長。這些,都是米德對薩摩亞文化產生許多誤解的原因。弗里曼還指出,兩位田野工作中的主要報告人實際上欺騙了米德。正因為如此,才導致了米德的文化決定論——完全忽視了演化和其他生物學因素對人類行為構成的影響等等。盡管弗里曼的批評有些道理,但這位在米德生前曾經與之不斷進行討論和索要資料的學者卻沒有得到大多數學者的同情,反倒遭到了許多批評和指責。
的確,《成年》一書存在著一些不盡人意和值得商榷之處,但它所呈現的資料之真實性是不容置疑的。盡管弗里曼沒能得到大多數學者的支持,但他的攻擊和批評的確導致了米德的讀者數量銳減。然而弗里曼和米德之爭卻也為學術的進一步發展起了推動作用,有關“先天與后天”的爭執至今仍然是人類學與行為科學上的一個重要課題。
另外,米德的文風也應當對我們有所啟迪。米德和本尼迪克特,以及許多著名的人類學家都不會把東西寫得叫人不知所云。他們往往開門見山平鋪直敘,卻又娓娓道來,把枯燥的研究寫得令人興趣盎然。這種寫作風格是我們應當學習的。那種把簡單的東西寫得叫人費解甚至讀不懂的文風不應是社會人文科學研究者所應效法的。米德的行文可以為我們提供一種范例,它會使很多人感到驚訝:原來社會人文科學和行為科學的研究也能這么寫!
(《薩摩亞人的成年》,瑪格麗特·米德著,周曉虹譯,商務印書館二○○八年版;《世界,是我的田野——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的發現之旅》,Marry Bowman-Krulm著,楊德睿、陳秀琪譯,臺北圓神出版社二○○六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