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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木箱子和核桃樹

2008-01-01 00:00:00傅愛毛
山花 2008年5期

梅姑娘上吊的那一年是二十九歲。不過,她沒有能夠成功地把自己吊死,被救下來以后又活了整整二十年,到差不多五十歲才死去,這時候她早已不再是“梅姑娘”,而把自己熬煎成了白發蒼蒼的“梅姑婆”。不過,她上吊的那棵核桃樹還活著,郁郁蔥蔥、枝繁葉茂,她的故事也還在當地綿延不絕、活色生香地流傳和演繹著,詭秘隱晦、枝節橫生。

梅姑娘當年上吊的原因盡人皆知:她的未婚夫顧大腳把她拋下不要了。她和顧大腳是十九歲就換了帖。那時,“換帖”就是訂婚的意思,其隆重嚴肅的程度不亞于現在的正式登記注冊。換了帖以后顧大腳就被抓去當了兵,一去十來年。在這溫長的歲月里,顧大腳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大家都私下里猜測:他怕是兇多吉少。一個掖著腦袋殼子扛槍的人,十來年不聽音訊,還能有什么好兒呢?顧大腳不回來,梅姑娘便死守活捱著,樹上的葉子青了又黃、黃了又青,眼見得她自己也被歲月蘈成了一片焦枯的黃葉,這可愁壞了她的爹和娘。

難道他顧大腳一輩子不回來,女兒就這么等他一輩子不成?可是,不管他們怎么死說活勸,梅姑娘就是不吐口兒。在顧大腳臨走的那天夜里,她已經偷偷做了顧大腳的人。心是顧大腳的,身子也是顧大腳的,讓她再怎么另嫁別的男人呢?

在那樣的年代里,一個鄉下姑娘到了年近三十還沒有出嫁,是要被人搗著脊梁骨嗤笑和譏誚的。和她同齡的姑娘們早已開花結果、兒女繞膝的時候,她還像一枚秋后的果子,孤零零地掛在枝頭,顯得突兀而又怪異。整個村莊,乃至三鄉五鄰、十里八村的人都在眼睜睜地盯著她:要么被歲月風干,變成吊在桿子上的老玉米;要么跌下枝頭,把心兒摔成爛泥巴,她似乎注定逃不出這樣的結局了。

夜長得就像深不見底的枯井,梅姑娘被吊在枯井最深處,一遍又一遍地回憶和咂磨著顧大腳臨走前的那個晚上。那個夜晚是如此地幽微、詭秘而又深邃,令她千回百轉、繾綣難忘。在回憶和想象中,那個夜晚被修飾得濃墨重彩、烈火烹油,有時候像一團燃燒得噼啪作響的紅色火焰,有時候又像一個無邊無際的墨色深潭。她在烈焰中一次一次地焚化為煙,又在深潭里一次一次地沉溺而死。

大家都認定:關于顧大腳基本上不存在什么懸念和疑問了,精彩的故事應該在梅姑娘身上。具體地說,在梅姑娘炕頭上那個老樟木箱子里。有一點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全村人都知道梅姑娘的炕頭上有一個老樟木箱子,里面放的是她做給顧大腳的鞋。十年以來,她一直堅持不懈地給顧大腳做鞋子。心無旁騖、無止無休。仿佛是:她只要堅持把鞋子做下去,那顧大腳就終有一天會回來。

剛開始的幾年她還偶爾地開口跟誰說上一半句話,后來,她就完全地沉默了。像是一塊堅硬的石頭,哪怕拿了長長的鐵鉤子,也極難從她的喉嚨里鉤出一個字來。有人在背后議論:她怕是得了魔癥病。花當發而不發必發狂花,果當結而不結必結怪果。不管人們說什么,梅姑娘只管做自己的鞋子。她做得從容不迫而又堅韌不拔。仿佛她來到這世界的唯一使命就是為顧大腳做鞋子。那些做工考究、精美無比的鞋子做成以后,就被她放進炕頭的樟木箱子里面,珍藏密鎖起來。

那么,如果顧大腳一直不回來,那些可憐而又無辜的鞋子們將怎么辦呢?村里的男人們似乎更關心這個問題。他們一邊為樟木箱子里面的鞋子惋惜和發愁,一邊咬牙切齒地羨慕和痛恨著顧大腳的腳。

誰知,大家的心竟是白操了。

在梅姑娘二十九歲那一年,顧大腳居然回來了,而且是囫圇個地回來的。腿不瘸、眼不瞎,看上去比十年前壯實和俊朗了許多。出去的時候他還是個又生又澀的青瓜蛋子,臉上的絨毛毛都沒有褪干凈,回來時已經是個虎背熊腰、鐵骨錚錚的漢子了,下巴上的胡子麥茬根一樣又粗又硬,眼睛里面蓄滿了歲月和炮火打磨出來的滄桑和剛毅。梅姑娘扎在人堆里只瞄了他一眼就捂著臉跑回家,躲在自己的小屋里哭了個昏天暗地。一邊哭著一邊在心里喊:皇天菩薩天老爺啊!哭完以后,她就開始悄悄地做起了準備:把自己的小屋子拾掇得整整齊齊,把自己打扮得妥妥當當,也把箱子里面的鞋子碼放得規規整整,像等待檢閱的兵士一樣,單等著顧大腳上門來娶她了。

然而,令梅姑娘意想不到的是:她最終等到的卻是媒人送來的退婚帖子。看著那張單薄而又發黃的紙片,她的臉在剎那間變得慘白如雪,身子也像一條冰魚一樣僵住了。有人說,顧大腳一準是在外頭娶了親,等著瞧吧,要不了多久就會領回來。也有人說,問題的癥結可能出在梅姑娘的身上。一個嫩生生的姑娘家,一捱就是十來年,人變得癔癔癥癥的,著實沒有先前的嬌俏和靈光了。不管人們說什么,顧大腳只堅持一條:退親。沒有解釋、沒有說明,甚至沒有多余的一個字。

梅姑娘覺得,顧大腳哪怕死在外頭也比這樣的結局更容易接受一些。在漫長的十年等待里,和顧大腳一起度過的那曾經的一夜被無數次地咀嚼和抻延,然后再被想象千百萬次地復制和疊印,梅姑娘覺得,那一夜已經足足抵得上一生那么漫長,作為女人,自己的一生就在那一夜里過完了。

于是,在一個陽光微醺的正午時分,梅姑娘很從容地把自己掛到了村頭的一棵核桃樹上。然而,她選擇的時機顯然不大對頭,剛一掛上去就有人發現了。被救下以后,梅姑娘先是嚎啕大哭,然后就開始罵人。罵村里那些幸災樂禍、不懷好意者,罵那棵不中用的核桃樹。當然,罵得最多最狠的還是那個“挨千刀”的顧大腳。

前面我們提到過:梅姑娘已經有好些年不大開口說話了,人們也早已習慣了她的沉寂和靜默,基本上當她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現在,她突然這么火山爆發一樣洶涌澎湃地罵將起來,而且從她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如同出膛的子彈一樣,呼嘯有聲、準確無誤,所有在場的人都吃了老大的一驚,像被馬蜂蟄了一樣。

梅姑娘罵人的激情如此地高漲,仿佛那十年的等待都是為了積蓄罵人的力量。她罵得大家面面相覷,也罵得她自己血脈賁張。大家發現:就在這個罵人的過程之中,那個差不多死去了多半個的梅姑娘似乎又活轉了過來。她雙目灼灼、面頰緋紅,像有一股強勁的厲風在她的血液里面沸騰,把她以前的沉悶和呆滯蕩然掠過。

也難怪:以前她溫婉羞澀、靦腆寡言,莫說沒有罵過人,連狗也不曾罵過,因而不曾嘗到過罵人的甜頭。現在撕破面皮,破口大罵了以后她才曉得:罵人原來是如此痛快的一件事情,簡直酣暢淋漓、如飲甘飴。既然如此,她也就把上吊的事情暫且丟下,從此以后,她活著的目的也不再是為顧大腳做鞋子,而變成了全心全意地痛罵顧大腳。看那架式,在把顧大腳罵進墳墓以前,她自己是決計不會再尋死了。

罵就罵吧。起先的時候大家還能理解梅姑娘。受了那么大的委屈,適當地罵一罵,聊解心頭之恨,似乎也是可以原諒的。然而,她一罵起來就沒完沒了,而且越罵越上癮,越罵越帶勁兒,簡直是花樣翻新、變本加厲,這就有些過分了不是?不過,老天作證,雖在一個村子里住著,自始至終,顧大腳從來沒有還過一句口,每一次的戰爭都是梅姑娘一個人的獨角戲。

凡事有個度,失了分寸就不好了。久而久之,大家都開始討嫌梅姑娘,覺得顧大腳不娶她也有道理。這樣一個女人娶回家里去,不被罵死簡直就算是命大了。再后來,連她的父母都再也忍耐不下去,強行把她許配給了鄰村一個大她二十歲的老羊倌。

一個年過三十的老姑娘,又有罵死人的本事,身價自然要大打折扣,嫁給老羊倌似乎也不委屈她。原本好端端的一朵花,如今卻要插到臭哄哄的羊糞堆上去嗎?梅姑娘當然不甘心。出嫁那一天,她差一點把天罵得翻過來,村子里兩只湊熱鬧的狗都被她罵得夾著尾巴愴惶逃遁,幾個壯漢一齊動手才好歹把她摁進花轎抬到了老羊倌家,然后反鎖在了新房里。

老羊倌是個無父無母的光棍漢,除了一群瘦巴巴的羊以外,家里別無長物,能娶一個女人回家作婆娘,已經心滿意足了,挨幾句罵是不在話下的。梅姑娘在屋里邊罵邊哭,老羊倌在窗外邊聽邊笑。他還從來沒有被一個女人這般專心致志、認認真真地罵過呢。能有一個女人坐在自家屋子里有聲有色地罵罵他,他覺得十分地受用,渾身的筋骨都癢酥酥的,如同小貓兒舔著似的。不過,老羊倌發現:梅姑娘不單單罵他一個人,捎帶著把顧大腳也罵了。通過仔細地分辨,他得出的結論是:梅姑娘平均罵顧大腳十句,才會罵他一兩句。這使他心里老大地不平衡。自己既然娶了她,她就應該一心一意地罵自己。婆娘罵漢子,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作什么要罵別個男人呢?不過,新婚伊始,他不便多作計較。

梅姑娘如此這般不停歇地罵,體力消耗自然很厲害,這使得老羊倌十分地心疼。于是,他便使出渾身的解數,精心精意地做來好吃的飯菜,恭恭敬敬地端到屋子里對梅姑娘說:吃了飯再罵吧,莫累壞了身子。

這簡直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梅姑娘一聽,罵得更加火上澆油了。不過,喊喊罵罵地折騰了那么長時間,她的確是又累又餓了。看看老羊倌端來的飯菜,熱乎乎香噴噴的,實在禁不住饑餓的誘惑,于是便埋頭吃了起來。不過,吃完以后她就后悔了:自己吃了老羊倌的飯,不就等于認了這壺酒錢嗎?但,吃下去的飯已經嘔不出來了,于是又生氣地罵了起來。就這樣,吃完了罵,罵完了吃,吃吃罵罵、罵罵吃吃,整整被罵了三天三夜以后,老羊倌終于趁梅姑娘困極睡熟之機,手忙腳亂、勉勉強強地做成了新郎倌。雖然臉上被撓了幾道血印子,大腿也被抓得稀巴爛,終究還是把生米做成了熟飯,梅姑娘也只好認了命,將將就就、罵罵咧咧地過起了日子來。

再說顧大腳。

梅姑娘嫁了人以后,人們便開始懷了極大的好奇心,單等著看顧大腳的動靜。而且私下里議論:那顧大腳很可能早已在外頭娶妻生子,單等著梅姑娘這廂交割清楚了,才把一家子接回來,熱熱鬧鬧地度日月。

然而,人們等啊盼啊,等了好些個年頭,既不見顧大腳領回妻兒,也沒見他有娶親的打算。剛開始的時候,他只顧埋頭幫他爹耕田犁地、侍弄莊稼,后來,便開始吃酒尋樂,跟鎮子上一個綽號“十三香”的賣春女子攪纏不清,把自己掙來那不多的幾個錢,全都扔在了窯子鋪里。

論說,一個大男人家,吃吃酒、狎狎妓,都不算多大的事情。不吃酒、不狎妓還算男人嗎?但顧大腳跟別個男人不一樣。別個男人都是明吃酒、暗狎妓,好歹給自己和家人保全個面子,顧大腳卻是連臉面都不要了。他明張旗鼓地領了十三香去看戲,惹得全村人都驚驚乍乍地直翻白眼。那顧大腳卻是不遮不掩,屁顛屁顛地當眾買來桃酥和蜜棗,像孝敬小娘一樣地孝敬那個婊子。一個男人家,老大不小了,不娶妻也不成家,卻跟個爛婊子整天混在一起,這成個什么體統呢?沒等到他回來那一天,他老娘就盼瞎了眼睛,熬煎死了。被人夾槍帶棒地說了幾年風涼話以后,他爹也連病帶氣地去了。

一個好端端的男人家,為什么不肯成家立業呢?長久以來,這成了人們議論的一個焦點話題,說什么話的都有。不過,大家都有自己的日月要過,不過茶余飯后,閑來無聊的時候偶爾提及罷了,真正想要探究這個謎底的,只有梅姑娘一個人。

梅姑娘雖然已經嫁了老羊倌,成了梅大嫂,而且還生下了一個女兒,但對顧大腳仍然不依不饒。顯然地,她對自己的日子從來都沒有滿意過,連對親生的女兒也不怎么上心。她的女兒長得又瘦又小,頭發稀疏而又枯黃,簡直就是老羊倌的翻版,智力上似乎還有一點障礙。一個又老又丑的男人、一個癡癡呆呆的女兒,外加一群臟不拉嘰的瘦羊,這就是梅姑娘生活的全部內容。搭眼一看就知道,這日子連一點嚼頭都沒有。曾經心高氣盛的梅姑娘,卻漚在這醬缸一樣沒有起色的爛日子里,她怎么能不恨呢?隨著時間的推移,梅姑娘對顧大腳的恨意非但沒有絲毫的削減,而且更加透心蝕骨了。日子越不如意,她越恨顧大腳。

她就是想不明白:那顧大腳為了什么緣故不肯娶她。若是他從外面帶回一個比自己年輕的女人,亦或是他在本地娶回一個比自己漂亮的女人,這事情都好解釋。可是,他寧肯去巴結一個爛婊子,卻不肯要自己,這就奇怪了不是?梅姑娘覺得,因了這個緣故,自己的羞辱又增加了十倍。在他顧大腳的眼里,自己難道連一個婊子都不如嗎?

梅姑娘越想越氣,她差不多要被這不平衡的心理給逼瘋了。不見顧大腳還好說,一見到顧大腳她就怒火中燒。而她又陰差陽錯地總能見到顧大腳,這樣,沖突就在所難避了。事情是這樣的:雖然梅姑娘嫁給了老羊倌,可老羊倌家并不遠,就在顧大腳的鄰村。他們趕的是一個圩上的集,砍的是一座山上的柴,這樣,冤家路窄、狹路相逢的機會就時有發生了。

仇人相見,自然是分外眼紅。每一次見到顧大腳,不管是在村口還是路邊,梅姑娘都會指著顧大腳的鼻尖破口大罵。顧大腳呢,由于理虧的緣故,還像從前一樣,歷來都不還一句口。不過,他終究不是一塊石頭,因而也有招架不住的時候。后來,挨的罵多了,他便開始逃。遠遠地。只要一看到梅姑娘的影子,他就像兔子一樣奪路而逃,能躲到哪旮旯就躲到哪旮旯去。他這一逃,那梅姑娘簡直就是怒不可遏了,于是便在后面不依不饒地追著罵他。

人的心理都是這樣的:像獵兔子一樣,愈逮不著,愈要逮。顧大腳若是不跑,老老實實地蹲在那里,讓梅姑娘好生生地罵上一頓,認認真真地解解恨,興許也就完了。但他偏是不甘心束手就罵,每一次見了梅姑娘就要跑,他一跑梅姑娘便開始追。于是,一個男人在前面跑,一個女人在后面追,就成了當地一道很奇特的景觀。他們若是一對少男少女倒也罷了,這一跑一追還有點意思,可惜,他們兩個都是幾十歲的老菜幫子了,這跑和追就變得十分地滑稽,所有見到的人都會忍不住地哈哈大笑。

剛開始的時候,顧大腳總是徑直跑到十三香那里去。要跟一個婊子去叫陣,梅姑娘顯然還缺乏一定的勇氣,于是,那十三香就成了顧大腳的保護傘。說起來十三香還有段故事呢。她也不是一開始就是婊子,她有男人,而且還是個很標致也很俊朗的男人。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她男人突然無緣無故地消失了,再也沒有露過面。慢慢地就有閑言碎語傳出來:說她是個“二尾子”。具體地說:前半個月是女人,到后半個月就變了男人。作女人時,她能把男人孵成一汪水兒,作男人時,她又能讓女人軟成一灘泥。事情越傳越神,就有一些專好尋鮮獵奇的男人打她的主意,她的名聲便一天一天地臭起來,直到熏爛一條大街。這樣的一個女人,要嫁掉自然是不大可能的,而她身邊又總少不了男人,于是,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十三香”。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居然就迷昏了顧大腳,怎不讓梅姑娘咬牙切齒地痛罵呢?

梅姑娘先只罵顧大腳,后來連十三香也一并罵上了。天地良心,顧大腳并不是因為那個婊子才退婚的,但梅姑娘不管。她已經氣迷了心竅,不分青紅皂白了。顧大腳顯然不愿意牽累了無辜的十三香,于是再被追罵時,便不再往十三香那里逃,而是一溜煙地跑回自己的家里,咣咣鐺鐺地插上院門,然后頹然地坐在院子當中,一邊喘氣,一邊拿雙手抱了頭,一副落水狗的狼狽相。

追到大門口的梅姑娘知道門已經從里面插上了,推是推不開的,再加上她也累得著實吃不消了,于是,也在門外的一棵大樹旁坐下了。那樹下剛好有一塊平坦的石頭,坐上去相當地舒服。有一點需要補充交待的是:當年,顧大腳臨走的前一夜,梅姑娘和顧大腳就是在那塊石頭上度過的。在暮色和大樹的掩護下,他們兩個在那塊石頭上千般柔情、萬般蜜意地繾綣,把石頭都焐熱了,像暖烘烘的火炕一樣,那塊石頭上至今仿佛還留有當年的余溫。

大樹還在,石頭也還在,往日的柔情和蜜意卻已蕩然無存,這怎不讓梅姑娘觸景傷懷呢?梅姑娘一邊悲欣交集地在那塊石頭上坐下,一邊就聲淚俱下地開了罵。罵顧大腳背信棄義,罵顧大腳毀了她整整一生,罵顧大腳死后要下地獄,反正就是諸如此類的老生常談,基本上沒有多大的新意。不過,罵來罵去,萬變不離其宗,罵到最后梅姑娘都要迂回到一個根本性的問題上:顧大腳究竟是為了什么緣故要悔婚退親的。她聲色俱厲地斥問道:顧大腳,你給我說出個緣由來。不說出個緣由來,我一輩子都饒不過你。

這時,顧大腳正躲在門后面,透過兩扇門中間的縫隙偷偷地窺視著梅姑娘。說實話,除了此刻以外,顧大腳沒有別的機會可以這么近距離地端詳梅姑娘。梅姑娘坐在門外幾尺開外的石頭上,顧大腳能看得到她,她卻看不到顧大腳,更不知道顧大腳正在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打量她,因此顧大腳就可以不受驚擾地好好看看她了。顧大腳的目光從縫隙里透出來,像毛茸茸的絨線團一樣,一匝一匝地從她的臉上繞過,又一寸一寸地彌散到她的全身。她的臉上添了一道皺紋,甚至頭上又多了一根白發,顧大腳都能一目了然,刻畫在心。就這樣,他們一個在門外罵著,一個在門里看著。梅姑娘似乎怎么罵都罵不夠,顧大腳似乎怎么看都看不足。

每一次都是,梅姑娘剛好罵累,同時也罵得心滿意足的時候,老羊倌就趕來了,攙了她的胳膊,小心地把她扶回家去。反正每一次梅姑娘追罵顧大腳的時候,總會有好事者順便給老羊倌通風報信兒的。真不知道,老羊倌若是不及時趕到的話,這戲要怎么收場。

大致說來,這場追罵的戲平均半年或幾個月就要上演一次。上演過一回以后,梅姑娘會安靜好一段時間不再罵人。她的臉變得柔和而又安祥,有時候甚而至于會露出難得的一抹微笑,就像陰霾已久的天空偶爾透出了幾縷陽光一樣,對老羊倌來說,這是漫長歲月當中難得而又短暫的好日子。實話說來,可憐的老羊倌自從娶了這個女人回家以后,并沒有討到幾個有滋有味的好日子。能在愁苦慘淡的間隙里過上幾天多云轉晴的好時光,老羊倌是多么地開心而又滿足啊!

不過,幸福的好日子總是十分地短暫。過了一段時間,梅姑娘的情緒就會重新變得陰郁起來。老羊倌覺得,她的心里仿佛裝著一個巨大的泔水缸,缸里的污水一天一天地加深,要不了幾個月就積滿了。滿了以后就得決堤和爆發,像洶涌的河流一樣。不讓她泛濫一次的話,陰沉沉的日子就放不了晴。在“洪水泛濫”前的一段時間里,梅姑娘會變得煩躁不安、坐臥不寧,開始尋釁滋事、百般挑剔,不是嫌雞尿濕了柴禾,就是怨狗吠壞了天上的日頭,老羊倌更是坐得不正站得歪,反正是般般不如梅姑娘的意。到了這種時候老羊倌就知道,好戲又要開始上演了。

果然,梅姑娘開始頻頻地外出。圩上的集鎮,洗衣服的水潭邊,打水的井口,反正是,顧大腳可能出現在哪里,梅姑娘就出沒在哪里。她出去了一趟又一趟,有時候是挎一只籃子去趕集,有時候是端一只盆子去洗衣。不過,那籃子和盆子似乎只是她出門必備的道具,她的眼睛此時變成了兩只機靈而又敏銳的獵犬,它們東瞅西瞧,尋尋覓覓、四處逡巡,獵物當然只能是那個倒霉的顧大腳。

他們居住的山窩窩里只有屁股大的一片地方,只要顧大腳還活著,梅姑娘總能在某一個地方與他碰個正著,然后大開罵戒,把積攢了多日的污言穢語像傾倒泔水一樣,向顧大腳兜頭蓋臉地潑灑而去。于是,新一輪女追男跑的精彩劇目,便在鄉間小道上又一次拉開序幕了。最終的結果總是:顧大腳插上大門躲進院子里,梅姑娘坐在院門外的石頭上。他們一個在外面激情昂揚地罵,一個在里面誠惶誠恐地聽。梅姑娘罵到最后也還是以同一句話收尾:顧大腳,你要給我說出個緣由來!

事情已經過去了這么些年,梅姑娘和老羊倌生的女兒都十來歲了,所有知情者對他們的故事都已經心生厭倦、避之唯恐不及了,她還在討那個莫須有的緣由,這讓村里的人們很是疑惑不解,甚至感到憤怒和窩火。但,梅姑娘不管,她的心里仿佛鉆進去了一個魔鬼,她這整整后半生也仿佛只為一個目的而活著:從顧大腳那里討一個緣由出來。這個緣由討不來,她怕是要死不瞑目了。

事情弄到這一步,大家都看出來,梅姑娘實際上已經有點不大對勁兒了。具體地說:她的腦子可能出了問題。用現在通用的醫學術語來說就是“偏執狂”。這種患了偏執狂的病人,就像一根被硬生生地扳彎了的鐵棍子,如果任其發展下去的話,就可能成為精神分裂癥患者,用鄉下土話說就是瘋子。

以前老羊倌是不反對梅姑娘追罵顧大腳的。經驗讓他明白:每一次梅姑娘追罵過顧大腳以后,他都會過上一段和煦平靜的好日子。因此他暗暗地把這種“追罵”當成了醫治梅姑娘心病的良藥秘方。

事情如果始終維持在這樣的狀態下似乎也沒有多大的妨礙,但,老羊倌痛心地發現:隨著時日的推進,梅姑娘的病好像日甚一日了。這“病”叫作什么名堂他弄不清楚,但他清楚地明白:搞得不好梅姑娘很可能會瘋掉。若是真到了那一步,自己的日子可就泡進澇池河里,永遠別想見天日了。不管是為了梅姑娘還是為了他自己,他都有必要想辦法阻止事態向更惡性的方向發展。

老羊倌琢磨:解鈴還需系鈴人,治病必須找病根。是不是只要顧大腳給出個說得過去的緣由,梅姑娘就會走出這場可怕而又漫無邊際的夢魘呢?于是,在一個不好也不壞的天氣里,他硬著頭皮親自找到了顧大腳。

需要說明的是:在此以前,顧大腳和老羊倌基本上算是認識的。都住在一個山窩窩里,又是上莊下鄰的,見了面打個招呼是免不了的。不過,自從老羊倌娶了梅姑娘以后,兩個人就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躲避對方。

這一次,當老羊倌找上門來的時候,顧大腳自然不能再躲,于是,他們便面對面地坐到了一起。連他們自己也沒有料到:這一坐,他們居然成了莫逆之交的親兄弟和好朋友。他們驚奇地發現,原來,彼此之間有著那么多的共同語言。當然,那所有的語言都來自于一個共同的女人:梅姑娘。他們同時發現的另一個事實是:他們兩個都是這世界上最孤獨的人。不過,那孤獨卻完全不同。顧大腳是因為身邊沒有女人而孤獨,而老羊倌則恰恰因為身邊有個女人而孤獨。

老羊倌是個不善言辭的人。他侍弄了一輩子羊,也跟羊打了一輩子的交道。他覺得,與老婆梅姑娘相比,他與羊的溝通似乎更直接、也更容易一些。有時候只要他稍稍打個手勢羊就能明白他的意思,同樣,羊只要輕輕擺一擺尾巴他就曉得羊心里想的是什么,但對女人他就一籌莫展了。自從把梅姑娘娶回家以后,眨眼間十多年過去了,他始終沒有把梅姑娘這個女人整明白過。他們雖然住在一個屋檐下,吃著一口鍋里的飯,但他卻覺得:他們從根本上講壓根還是井水河水兩不犯。就算他進入到梅姑娘身體最深處的時候(天可憐地,這樣的機會實在是少得屈指可數),梅姑娘仍然離他十萬八千里,令他永遠遙不可及。梅姑娘把自己藏在什么地方呢?這是個令他絕望而又無奈,同時也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然而,老羊倌從來沒有把他的心事對任何人講起過。老天作證,作為一個木訥呆板的老男人,他實在沒有一個可以談談知心話的人。再則,自己屋里頭的事體,怎么拿給外人去說道呢?這于臉面上似乎也說不過去。于是,那些疑竇叢生的煩悶便像樹枝上繁密的葉子一樣,春天生出來,秋天又落下去,一層又一層地鋪陳在他的心里面,積年累月,慢慢地就漚成了糞肥一樣的東西。他的心仿佛成了骯臟的羊圈,那些“糞肥”堆積在一起,一天天地發酵、澎漲,把他的胸腔子塞得滿滿的,都快要冒出沼汽泡泡來了。他沒有想到,這些汽泡泡會在顧大腳的引導下,不可遏止地鼓躁起來,然后暴裂成一片清亮的脆響。

他像中了蠱一樣,顧大腳問什么他說什么。顧大腳第一次發現,關于梅姑娘他有那么多的話要問,老羊倌也頭一回知道,關于梅姑娘他有那么多的話要說。他們像多年的知交一樣,一邊喝酒,一邊說話,兩瓶老白燒都見底的時候,他們兩個也渾然不覺、酒氣熏天地躺倒在了桌子下。

兩個男人就那么橫躺豎臥地滾在地上睡了整整一個夜晚。第二天早上,陽光像窺視者一樣躡手躡腳地潛進屋里的時候,顧大腳先醒了過來。他發現,老羊倌的褲子居然褪到了腿彎處,很可能是半夜里小解時脫下去的,小解完了卻忘了拉上來。當然,或者也許是,他拉上去了,褲子自己又褪了下來。總之,顧大腳看到他襠部的那個物件赤裸裸一覽無余地擺在那里,威武而又雄壯,像一窩肥碩的胡蘿卜。顧大腳對著那堆胡蘿卜凝視再三,好一陣子才把目光艱難地移開。然后,心情復雜地替他拉上了褲子。

這以后,顧大腳和老羊倌隔三差五地就要見上一次面。他們見面的內容有兩項:一是喝酒,二是談女人,這似乎與許多男人見面的內容別無二致。不過,有一點不同的是,他們每一次都只談一個女人:梅姑娘。他們的友情愈來愈深厚,談話的內容也愈來愈豐富和細致,連床上的細節都滴水不漏。這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妥當之處:梅姑娘是他們共同的女人,他們都有權利和資格來談論她。

遺憾的是,顧大腳從頭到尾與梅姑娘只度過了一個晚上。不過,事實好像是:這一個夜晚就足夠他談論整整一生了。因為,談論了許許多多次以后,他還沒有能夠把那個夜晚從頭至尾完完整整地敘述清楚。從他的述說中,老羊倌了解到:那是一個美好得不能再美好的夜晚。天上掛著朦朧的月牙,還綴著一顆又一顆溫潤的星星。梅姑娘的眼睛也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毛茸茸、濕漉漉的。她的目光像綢緞一樣光滑,又像油漆般地膠著,如同蜘蛛吐絲般,她用目光的綢緞把顧大腳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嚴嚴實實、密密匝匝地包裹了起來,令顧大腳喘不過氣兒來。顧大腳的十個手指頭上仿佛生出了十個泉眼,滾燙的泉水從指頭縫隙里汩汩滔滔、傾泄而出,彌漫過梅姑娘身上的每一個毛孔和每一根發絲,梅姑娘便在那泉水中游啊游啊,最后把自己也化作了一汪軟軟的水,淹沒了星星,淹沒了月亮,淹沒了大樹和石頭,最后把整個夜晚和他們自己都淹沒掉,只剩下了驚心動魄的一片汪洋。給人的感覺仿佛是:那兩個人至今還沉溺于汪洋之中不曾泅渡出來。

老羊倌聽得癡癡呆呆、憨憨傻傻,覺得這樣的一個夜晚是不可思議,也是不能理解的。在他與梅姑娘結婚的十多年間,他從來不曾感受到過這樣的夜晚。他的夜晚從來都是凝固的,像一塊冰冷而又僵硬的石頭一般:不流動、不溶化,不燃燒、也不暴裂。他無法想象,一個被水淹沒的夜晚是怎般情景。不過,他并沒有因此而沮喪,因為他擁有更多有關梅姑娘的話題作為談資,他畢竟與梅姑娘廝守了十幾年,連女兒都會替他到山上放羊了,關于梅姑娘他掌握著絕對的話語權。

梅姑娘像紐帶一樣讓兩個男人走到了一起,又像酵母一樣催發了兩個男人的友情,到后來,兩個男人之間反倒親密得像是一個人一樣。老羊倌似乎迷戀上了這種講述。他講得事無巨細、密不透風,包括最隱秘的房事細節。他覺得,只有通過這種述說,他才真正占有了梅姑娘。也只有通過這種述說,才能印證梅姑娘是他的女人。而顧大腳則覺得,他通過這種隱秘的傾聽而重新嗅到了梅姑娘的氣息。他真是沒有想到,經過了這么多年以后,他會通過老羊倌而重新抵達梅姑娘,回到多年前那個如癡如醉的夜晚。兩個男人在述說和傾聽中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欣喜和滿足。

不過,令人遺憾的是:兩個男人之間的友誼并不能抵消梅姑娘對顧大腳的敵意和仇恨,她還在懷著無限的耐心和激情探尋那個不為人知的“緣由”。老羊倌原本是為了這個“緣由”才去接近顧大腳的,當兩個男人成了哥兒們以后,老羊倌反倒不好意思去觸及這個問題了。他發現,每一次當他試圖接近問題的邊緣時,顧大腳都會巧妙而又敏銳地逃避開來。那仿佛是他身上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稍一觸碰他就會流血不止、疼痛難禁。作為朋友和兄弟,自己怎么忍心去揭他的瘡痂呢?然而,梅姑娘的病癥似乎是愈來愈嚴重了,而且發病的周期在不斷地縮短,頻率也在不斷地加快。她披散著提早花白的頭發,拖著笨拙臃腫的身子,艱難而又執著地追趕在顧大腳的身后,邊哭邊罵,不屈不撓地追索著那個毀滅了她一生的“緣由”,看上去令人心痛難禁。連那些最促狹的人看到她滑稽可笑的模樣都再也笑不出來了。

看來,顧大腳必須給她一個“緣由”了,不然的話,就太不人道了。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女人被一個疑問糾纏著,變成可憐而又可怕的瘋子吧?大家都意識到,這個疑問就像一條該死的毒蛇,一匝又一匝在纏在梅姑娘的脖子上,而且愈纏愈緊、愈纏愈用力,大有扼住她的咽喉之勢。顧大腳已經被逼到了最后的邊緣,他必須親口咬斷這條蛇的腦袋,把梅姑娘解救出來。再不開口說出真相的話,他就會犯了全村的眾怒。

于是,到了年底,一群男人圍在一起大口吃肉、大碗喝灑,趁著顧大腳喝得微微醺醉的時候,有人把這個問題正式提到了桌面上,顧大腳再也無處可逃了。一連地喝了滿滿幾杯酒以后,顧大腳終于開口給大家講了一個故事。故事非常地動人,不過情節很簡單,甚至說得上俗套,大致概括起來是這樣的:

在一次戰斗中,一顆炸彈從天而降,落在了顧大腳的身旁,眼見得顧大腳就要變成碎片了,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旁邊一個姑娘沖上去撲到了他的身上。結果:姑娘被炸死,顧大腳毫發未損。從此以后,顧大腳就暗暗地發誓:為了報答姑娘的救命之恩,自己終身不娶。

有關這個故事的許多細節顧大腳都未曾提及,比如:姑娘叫什么名字?漂亮不漂亮?她為什么會出現在戰場上?通常情況下,戰爭總是讓女人走開的。最關鍵的問題是:她為什么要舍生忘死地去救顧大腳呢?她與顧大腳之間有著怎樣的淵源?他們是一對戀人,亦或是別的關系?一般來說:在危機來臨的時候,作為弱者的女人才是應該被保護的對象,為什么她反過來要不顧一切地用生命去保護一個男人呢?這似乎有違常規。

不過,沒有人追究這些細節。這個故事本身已經足夠悲壯和震撼人心了,再探尋它的細節似乎不夠尊重和嚴肅。大家都相信:這里面一定掩藏著一段非常感人的故事。這個故事僅僅屬于顧大腳本人,就像是他的財富一樣,他有權利用沉默的方式,把它珍藏在自己的內心最深處。

原先的時候,由于顧大腳的背信棄義,人們對他充滿了譴責和鄙視,現在,這個故事把他徹底拯救了出來,使他成為某種意義上的一個英雄,人們跟他說話的時候連目光里都充滿了敬仰,只有梅姑娘一個人還在頑固地堅守著對他的敵意和仇恨。

梅姑娘認為:無論顧大腳的故事多么地悲壯,自己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犧牲品。顧大腳怎么可以為了自己的高尚而毀了她梅姑娘的一生呢?以前她心里只有恨意,現在,當她知道有一個姑娘拿尸體橫陳在她和顧大腳之間時,她剩下的便只有絕望了。她覺得自己還沒有那個被炸死的姑娘幸運。那個姑娘用一瞬間的勇氣賺取了顧大腳的一生一世,而自己活了一生一世卻只擁有了顧大腳一個夜晚。說到底,她還是一個輸家,而且輸得一敗涂地。哪怕她把天罵出一個窟窿來,這敗局也注定不可逆轉了。有誰能夠戰勝一具尸體呢?意識到這一點以后,梅姑娘就閉上嘴巴,永遠地不再罵人了。

梅姑娘不再罵人了!

起初的時候大家都感到十分地欣慰,尤其是老羊倌,簡直有些大喜過望。他想,自己的好日子終于要來了。他是如此地渴望過上稱心如意的好日子啊,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不再罵人的梅姑娘,情形變得比以前更加地糟糕。

人們發現:梅姑娘不再罵人的同時,也不再開口說話,整個人仿佛突然之間變成了一個啞巴,就像多年前她等待顧大腳回家的那段日子。她緊抿著一張嘴,決絕地保持著沉默,如同一塊堅硬而又冰冷的鐵疙瘩一般。家里的空氣也隨之凝固了起來,變成了黏稠的泥漿。老羊倌覺得,以前,梅姑娘還時不時地罵著人的時候,無論如何,日子里面還有那么些許的一點亮光,可是,梅姑娘變成一個啞巴后,日子便徹底地漆黑一團了,無論他如何地用力敲打,都炸裂不出一絲的縫隙。

老羊倌像一條被擱淺在岸上的魚,張大了嘴巴使勁地呼吸也喘不出氣兒來。家已經不再是家,仿佛成了暗無天日的地牢,多呆一分鐘都會令人窒息。許多的夜晚,老羊倌只好躲在羊圈里跟羊群睡在一起,才會覺得呼吸稍微順暢一點,心里的寒意卻是日甚一日。為了驅逐寒意,他只好不停地喝酒。到后來,酒之于他變得比飯都要不可或缺了,他醉著的時候倒比醒著的時候還要多,迷上了酒精的老羊倌連自己的羊都照管不好了,有人開始趁機對他的羊使壞,不過,這“壞”使得有些刁鉆古怪。

他發現:每過一段時間,當他醉得不省人事的時候,他的羊群當中就會有一只羊受害。起初的時候他還不怎么在意,后來,受害的羊越來越多,而且那受害的全是羊群當中身強體壯的公羊,他這才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不過,這些公羊們既沒有被偷去,也沒有被殺掉,而是被一個一個生生地割掉了陽物。那首先被割掉陽物的是羊群中最強壯的公羊,那只公羊是他作為種羊掏高價買來的。被割掉了陽具,還怎么跟母羊配種呢?老羊倌氣得整整醉了兩天兩夜。

然而,正是在他醉倒的時候,又有一只公羊遭了殃。此后,這種事情便開始接連不斷地發生,他雖然謹慎小心,卻還是防不勝防。他覺得,有一只看不見的黑手躲在他的羊群當中,只要他稍不留神,那只手就會拿一把尖利的刀子,不動聲色地向他的羊群刺去。那被割去了陽具的公羊們先是變得蔫蔫的,后來就慢慢地死掉了。

那個躲在黑暗中的惡魔為什么要對自己的公羊下手呢?老羊倌想不通。他與他的羊們差不多相依為命了多半輩子,那些死去的羊簡直就是他的孩子,傷心欲絕的老羊倌不停地喝著酒,只有酒才能遏止他心中的傷痛,也只有酒才能使他感到一點微弱的暖意。最后,在一口氣喝下了整整一瓶老白干以后,他就像他的那些失去了陽具的公羊一樣,再也沒有醒來。

老羊倌醒也罷、醉也罷,梅姑娘從來都不曾在意過,更不要說羊的死活了。她一如既往地保持著她的沉默,一直到老羊倌臨死,她都不曾再開過口。從嫁過來以后她就癔癔癥癥、瘋瘋魔魔的,她不開口,人們也不大計較。私下里,人們已經當她是一個魔癥病人了。再說,讓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開口說什么呢?她似乎有權利也有理由保持沉默。在她決絕的沉默中,人們草草地埋葬了老羊倌。至于他的那些受害的羊,大家都沒有多加追究。羊鞭是一種美味的補品,也許有人對此特別地嗜好,這也不足為奇。老羊倌為了幾只羊而醉酒,未免小題大作,丟掉性命那是他逃不脫的劫數。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老羊倌的墳墓在他下葬后的第三天就被人挖掘了開來。一個可憐的薄命鬼,怎么會有如此遭遇呢?

需要說明的是:老羊倌的墳里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非但如此,他下葬的時候甚至連一身像樣的衣服都沒有穿,這一點差不多是全村都有目共睹、眾所周知的。居然有人肯費力挖開他的墳墓,實在是咄咄怪事。不過,人們很快就發現:老羊倌的墳墓里還是丟掉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這東西要說值錢的話比命都值錢,要說不值錢的話,也可能一文不值。那丟失的東西不是別的,而是老羊倌的陽物。

簡單地說:睡在地下的老羊倌,被人撬開薄薄的棺材,扒下半新不舊的褲子,生生地割掉了襠里的陽具。被割掉了陽具的老羊倌,就那么赤裸著下身,仰面躺在敞開了口子的棺材里,看上去觸目驚心。

先是他的公羊們一個個丟了陽物,現在,他自己的東西也丟掉了,這是怎么說的呢?

雖然對一個死去的人來說,有沒有陽具似乎無關緊要,但,村里出現了此等奇事,還是鬧了個雞犬不寧、人心慌慌。尤其是男人們,一個個神色嚴肅、面目凝重,女人們則七嘴八舌,什么猜測都有,什么說法都有。不過,鬧來鬧去的,也沒有弄出個眉目來,事情最終還是不了了之。人們重新把老羊倌被掘開的墳墓用土掩上,就算完事了。老羊倌沒有近親,也沒有得力的后人,梅姑娘更是聽之任之、不置一辭,別人更犯不著為了一件雞巴小事而較真。

此后不久,在人們的撮合下,梅姑娘的女兒帶著家里劫后余生的那些羊們嫁給了外村的另一個老羊倌,梅姑娘的生活里便只剩下了她自己一個人。于是,她便更有理由沉默了。看來,她這一次是決計要把沉默堅守到底了,連丈夫老羊倌的墳墓被挖,全村都鬧得沸反盈天的時候,她都沒有吱過一聲,還有什么事情能讓她開口呢?

只有顧大腳,似乎忘懷不了老友的舊情,閑來沒事的時候就會孤獨而又傷感地徘徊在老羊倌的墳頭周圍,似在默默地追憶和緬懷他。不過,他的景況似乎也不比睡在地下的老羊倌好多少。老羊倌至少可以美美地睡個好覺了,莫管是誰,用什么樣的方式,都再也不能攪擾他的美夢。可是自己呢?自從“那個夜晚”以后,他顧大腳連一個踏實覺都睡不成了。

要說“那個夜晚”,還得從幾個月頭里提起。

那是一個夕陽西沉的黃昏時分,顧大腳像幽靈一樣晃到山坡上,想去找老羊倌嘮嗑子。他就像害了饞癆一樣,過一段時間就想去找老羊倌嘮一回:嘮嘮漆黑的夜,也嘮嘮夜里的梅姑娘。只有在這樣的時候,他的日子里仿佛才能看到依稀的一絲亮光。可是,到了山上以后他卻發現:老羊倌醉倒在亂草叢中,一只手握著牧羊的竹鞭子,一只手握著酒瓶子,四仰八叉地躺著,他的羊兒們則在他的身邊安詳地吃著草。他醉得那樣沉,怕是林子里的狼出來把他背走他也不會醒來。

像上次一樣,他的褲子褪到了腿彎兒處,看上去濕淋淋的,顯然是醉著時尿濕的。他襠部的陽物一覽無余地袒露在外面,像一嘟嚕肥碩的胡蘿卜一般。顧大腳一邊對著那東西認真地凝視著,一邊想:老羊倌的個頭雖然小,這東西卻長得很夠塊頭,簡直是大逆不道、豈有此理!

也就在這個時候,顧大腳看到了那只種羊的陽物。那只種羊像一名斗士一樣,敏捷地躍起身子,一步就騎跨到了一只母羊的背上。那只母羊微瞇起眼睛,很乖順地承歡,那只公羊則快意地施展著自己的淫威,那架勢看上去簡直像一個目空一切的帝王。一只該死的羊,怎么可以如此這般地耀武揚威、目中無人,在青天白日之下,肆無忌憚地尋歡作樂呢?這簡直就是一種明目張膽的示威和挑釁,甚或是一種極大的蔑視和諷刺。顧大腳一下子就被激怒了。他不動聲色地走上前,連想也沒想,揮起手里的藏刀,準確而又迅疾地砍斫下去,那只公羊嗷地一聲就跌倒在了地上。顧大腳在羊毛上蹭蹭刀子上的血,然后,揣起那團血乎淋拉的東西走下山去了。一路走著一路想:自己的刀子終是派上了一次用場。漂亮!

這里需要說明一點的是:顧大腳無論什么時候總是隨身攜帶著一把短刀。這把短刀是他從西藏帶回來的,一把很鋒利的七星寶刀。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攜帶一把刀子,但卻也從來沒有放下過。似乎是,他的身上若不帶著這把刀子的話,便無從說明自己是個男人。是男人都喜歡刀子,哪個男人不喜歡刀子呢?就像但凡男人都喜歡婊子,不喜歡婊子便不是男人一樣。刀子、女人和酒,這是男人的三大法寶。現在,他的刀子終于派上了用場,干了一件痛快淋漓的事情,他興奮得血脈賁張,心里像有一百只惡獸在狂舞一般。

回到家以后,他把那只公羊的陽具——俗稱“羊鞭”的東西洗凈,鄭重其事地丟進滾水里煮熟,然后拿牙齒毫不費力地咬碎、嚼爛,惡狠狠地吞咽進肚子里,吃了個干干凈凈、丁點不留。他覺得,那東西簡直是世界上最美味的尤物,他吃得咬牙切齒、痛快淋漓,那種滿足感不亞于當年在戰場上殺死一個敵人。而且,他似乎迷上了這種血淋淋的游戲和滿足感,于是,一段時間后他又偷偷地割下了第二只和第三只羊鞭。反正他是老羊倌最親密的朋友,老羊倌防備誰都不會防備他的,這使他每一次都能順利得手、不留痕跡。

丟掉了陽具的公羊們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耀武揚威、不可一勢地在母羊身上尋歡作樂了,這使得顧大腳感到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意。用牙齒咀嚼著那東西的時候,他的快意簡直達到了難以言說的程度。他沒有想到,老羊倌會在自己的快意中命喪黃泉。

老羊倌被埋葬了以后,顧大腳每天晚上都會在他的墳頭周圍轉悠好久。老羊倌像他的那些公羊們一樣死掉,被埋進了土里,他再也不會跟自己嘮嗑子了,這他顧大腳是知道的。可是,他不甘心,在潛意識的深處,他總覺得還有一件事情沒有做完。這是一件什么事情,他暫時似乎還不大清楚。但他知道,一定有這么一件事情在等待著他去做。

月黑風高、寒氣凜冽。在墳頭上徘徊到第三個夜晚的時候,顧大腳的腦袋里突然亮起了一道閃電一樣的白光,在那一瞬間里,他終于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了。

他的心因興奮而怦怦怦地狂跳著,渾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往外冒著熱汗。他飛奔回家扛來一把蹶頭,像瘋了一樣朝老羊倌的墳頭刨挖起來。墳是新墳,土是虛土,似乎沒費多大的工夫,老羊倌的棺材就暴露了出來。這時候的顧大腳已經不再是顧大腳,他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惡魔。他仿佛回到了幾十年前的戰場上,一蹶頭下去就砸爛了老羊倌那薄薄的棺材板壁。然后,再一刀下去,他就把老羊倌襠里的家伙準確無誤地割了下來,像繳獲一件戰利品一樣,拎了那東西調頭離開了。由于太過緊張和慌亂,他甚至沒有來得及替老羊倌重新穿上褲子,也沒有用虛土掩蓋一番現場。更重要的是:他的身體已經虛弱到了極限,他覺得,自己隨時都有可能暈倒在老羊倌的墳坑里,成為他的殉葬者。他必須在自己的心臟停止跳動以前,迅疾地逃離。

直到走進自己的家門,把那團臟骯而又丑陋的東西扔在地上,顧大腳似乎才慢慢地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他拿眼睛死死地盯著地上那團東西,忍不住像貓頭鷹一樣冷笑了兩聲,直到這時候他才明白:他其實早就想于這件事情了。在把刀子刺向第一只公羊以前,他就想干這件事情了。或者更具體地說:在老羊倌第一次向他描述自己和梅姑娘的房事時,他就埋下了這個陰狠歹毒的念頭,只是自己沒有感覺到罷了。

他用了這么久的時間才把這件事情完成,而且是在老羊倌死后,在他僵硬的尸體上來干這件事情,這使得顧大腳略略地感到有些沮喪。從活生生的公羊身上血淋淋地動手,那才痛快和過癮哩!不過,他終究是干了這件事情,老羊倌的襠部現在光禿禿的,什么都沒有了。這已是無可更改的事實,全村人都會看見。

接下來的問題是:怎么處置老羊倌的東西呢?把它像羊鞭一樣煮熟、嚼爛,吞咽進自己的肚子里去,顯然是不可思議,也是不能容忍的。顧大腳把那團東西暫且丟在地上,然后就像一只剎了氣的輪胎一樣癱倒在了床上。然而卻是躺不穩,像被小鬼催著似的,剛躺下又爬了起來。他不敢閉眼睛,一閉上眼睛老羊倌的面孔就會像陰森森的烏鴉一樣在屋子里翩翩起舞、陰魂不散。他睜著眼睛坐了一會兒,然后,把那團東西包起來拎著出了門。

顧大腳像鬼魂或是幽靈一樣,一口氣走到鎮子上的時候,天才麻麻亮。他從鎮東游蕩到鎮西,又從鎮南游蕩到鎮北,如同一只失卻了方向的無頭蒼蠅。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他必須不歇腳兒地走,不能停下來。他覺得只要一停下來,他就會癱倒在地,變成一堆收拾不起來的爛泥巴。當他像夢游癥患者一樣懵懂而又茫然地走到一條名叫“香椿巷”的胡同口時,忽然記起了曾經名噪一時的十三香。靈機一動,心里就亮開了一道縫隙,他知道該怎么處置那東西了:把它交給十三香,好歹替十三香了卻一樁心愿,似乎是再合適不過的選擇。

實在說來,顧大腳已經很有一些年頭沒有兜攬和招惹過十三香,也早已不再帶十三香去看戲了。十三香老了,他也老了,他們都失卻了看戲的心思和興致。不過,他還牢牢地記得多年前十三香曾經給他說過的話。

那一天他們一同去看了一場戲回來,顧大腳給她買了桃酥、蜜餞還有她最愛吃的油炸魚,回來后兩個人一邊喝酒,一邊吃點心。酒到酣處,十三香臉上淚光點點地說:顧大哥,你猜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想干的一件事情是什么?顧大腳問:是什么?十三香從嗓子眼里陰陰地冷笑了幾聲,回答道:把男人的陽物割下來,一點一點地切碎、剁爛,腐成一灘肉泥兒,然后扔給狗,讓狗把它吞進肚子里去。那樣我死后也能閉上眼了。

顧大腳知道,十三香說的是自己的心里話。她像一塊臭豆腐一樣,被男人糟蹋了無數次,她對那東西恨得咬牙切齒,說話時連眼珠子都變綠了。就是那一次聽了十三香的話以后,顧大腳再也沒有去找過她。他知道,那女人表面上興興頭頭、滿不在乎,心里卻蓄滿了裹挾在仇恨里的酸楚和凄涼,愚弄和欺騙這樣一個女人是要遭報應的。

這么多年過去了,十三香還在一個人硬撐持著往下活,顧大腳其實一直都知道的。他還知道:十三香就住在鎮子上一條最偏僻的胡同最深處。只要活著,還有一口氣,她就不會離開那里。她在下意識地等。等那個突然失蹤的標致而又俊朗的男人。那個男人是在這里走掉的,她就要一直守在這里把他等回來。在她的心里,那男人可能還像當年一樣地標致而又俊朗吧?自從那個男人走了以后,對她來說,這世界上就不存在男人,她自己也不再是女人了。她拿自己當一塊豬不啃的臭豆腐,最多的時候一個禮拜接待過十三個客人,從而贏得了“十三香”的“美譽”。她拚命地糟賤自己,實際上是在從內心深處發泄對那個男人的怨恨。

跟她睡過覺的男人都知道:她其實并不是傳說中的“二尾子”,她是個地地道道的女人,美麗而又溫存,像一朵含苞潤露的山茶花,令無數的男人垂涎三尺、夜不能寐。然而,婚后幾個月,無論她怎樣地巴結討歡、撒嬌扮癡,那個標致而又俊朗的男人愣是連碰都不肯碰她一下,然后,忽然有一天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失蹤了。

后來就有閑言碎語慢慢地傳出來:有人說他是帶著個漂亮的女戲子走的,也有人說他是帶著個比他大許多歲的寡婦走的。只有十三香自己知道:事實不是這樣的,這一切都是人們的猜測和臆想,他走得另有隱情。

那男人走了以后,她的心里便只剩下恨了。恨得時時想要掂刀殺人,或者干脆放上一把火,把整個世界都燒掉。她一邊椎心刺骨地仇恨著,一邊又刻骨銘心地自怨自艾著。作了幾個月的新娘,卻連碰都沒有被男人碰過,她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件更屈辱的事情了。一想到她在那個男人面前千般風情、萬般癡嗔,而那個男人卻無動于衷、一臉鄙視,她就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下賤的女人,下賤得還不如一條狗。

男人走了以后她便在心里說:你不肯要我是不是?有人肯。不過,我不會讓人白要的,我要人拿錢來買!于是,她懷著一份決絕而又哀痛的心,開始明碼標價地出售自己的身體。也就是說,她是心甘情愿作一個婊子的。她作得惡狠狠,過癮而又解氣。只有男人掏錢來買她的時候,她才會感覺到作一個女人的尊嚴。客人越多,她越能感覺到自尊心的滿足。

那些年以來,她一共接待過多少個客人,連她自己也記不清了。不過,那些嫖客都躲在暗處,像孱頭癟三兒一樣,既想偷嘴吃,又不想沾腥氣,縮頭藏腦的,一看就叫人惡心。后來,當她漸漸地冷靜下來以后,就開始絞腸刺肝地悔恨了。她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只不過是燒棉襖氣虱子。然而,后悔已經遲了,她的一生已經被徹底地葬送掉,再也沒有一個正經男人肯多看她一眼,她的名字也被永遠地漚在了臭泥塘里。為了挽回一時的臉面,她付出了一生的尊嚴。為了發泄仇恨,她心里的仇恨反倒比先前更加深了十倍。她恨那個清俊的男人,恨那些該死的嫖客,也恨自己,唯獨不恨顧大腳。

她接待過的客人中,只有顧大腳是個例外。他公開地帶她看戲,陪她趕廟會,哪里熱鬧便往哪里去,買來許許多多她喜歡的禮物給她,為她做一切令她高興的事情,唯獨就是不跟她睡覺。

跟婊子交往,卻又不跟她睡覺,這似乎有違常規。顧大腳對十三香的解釋是:在娶你回家以前,我不會碰你一指頭的。我絕不做那種始亂終棄、薄情寡義的小人。而且,他做得光明正大,從不躲躲藏藏,總是明張旗鼓地站在亮處跟她交往,就仿佛她十三香不是個熏臭一條街的婊子,而是尊貴而又高傲的公主一般。除了他們自己以外,任何人都不會相信:外面吵得沸反盈天的,他們這對公開的“婊子”和“嫖客”卻是井水不犯河水,清清白白的兩個人。十三香雖然從來沒有打算過要嫁給顧大腳,但因為顧大腳把她當姐妹般地尊重,她還是愿意把心里的話毫不保留地告訴顧大腳,就像最知心的兄弟姐妹一般。

他們有時候會在一起喝好多的酒,說好多的話。不過,當她說過了那句話以后,顧大腳就再也沒有去找過她了。十三香不知道,顧大腳其實僅僅在拿她作幌子,借以掩蓋一個殘忍的事實。他故意張張揚揚地跟她出入熱鬧場合,僅僅是為了讓人們都知道:他在跟一個婊子交往,或者說他在狎妓。也就是說:他甚至連那些嫖客都不如,他根本就是在利用十三香的臭名。他壓根沒打算,也絕不可能娶十三香作老婆。

十三香把他當作最貼心的人兒,對他說了那么多知心的話兒,而且閉門謝客,專心專意地陪伴他一個人,卻不曉得他內心最深層的陰謀和勾當。對十三香來說,他其實是個卑鄙無恥的騙子。他覺得自己再也沒臉面對十三香了,于是便選擇了逃避。現在,事隔多年以后,他又一次扣響了十三香的門,來補償他對一個女人深藏已久的愧疚。

對于他的出現,十三香顯得既意外又鎮靜。她早已人老珠黃、紅顏不再。除了伴在她身邊的一條老狗以外,沒有哪個男人肯踏進她的小屋半步,她亦對男人失卻了最后一絲幻想。她活著,僅僅因為不想親自結果自己而已。是的,她可以作一個爛婊子,卻不愿背負自殺的名聲。她不想讓別人說:她為了那個出走的男人而活不下去了。哪怕像蛆蟲一樣茍且,她也要一直活下去,直到上帝親自來把她帶走的那一刻。

她已經等待了好多年了,在等待中她的目光一點一點地變得迷離恍惚,像一只瞇著眼睛打瞌睡的老貓一樣。她怎么也沒有料到:會有一記年深月久的扣門聲響起來,而且,當扣門聲終于響起的時候,進來的會是顧大腳。年輕時他們沒有發生故事,現在,都老成一把骨頭棒子了,他顧大腳來做什么呢?

還真是應了那句“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話。顧大腳認真地看了十三香一眼,然后把那團血乎淋漓的東西鄭重其事地扔在了她的腳下。十三香費了好一番工夫,才確認:那是一副男人的陽具。對這久違的東西,她熟習得過了頭,乍一見到,似乎又非常地陌生。陌生得有些惡心,惡心得想要嘔吐。

顧大腳認真地說:你可以做那件你在這個世界上最想做的事情了。

十三香凝眸注視了顧大腳良久,道: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

顧大腳說:記得。到死都會記得。

十三香沉默了好久好久,然后慢慢地說:那我現在就做給你看。

十三香站起身來找刀的時候,顧大腳抽出身上的那把藏刀遞給了她。然后,十三香便開始一刀一刀地砍斫地上那團東西。她砍斫得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在她的亂刀叢中,那團東西很快變成了一團模糊不清的爛泥巴。十三香對著那團爛泥端詳了一陣子,輕輕地招呼了一聲,她的那條大黑狗就從身后躥過來,只用了三秒鐘的時間,就把它消滅了個一干二凈。十三香滿意地看著她的狗,臉上露出了一抹不易覺察的快意,就像青銅器上閃耀出的幽暗而又鬼魅的光澤。

顧大腳沉吟片刻,低聲道:能為你了卻一樁心愿,我心里多少寬慰了一些。十三香滿意地道:這是我今生今世做的最痛快的一件事情。謝承你了顧大哥,咱們喝杯酒吧。

不過,這只是顧大腳的幻覺而已。事實上,他的確揣著那團東西來到香椿巷,并且買了兩條十三香最愛吃的桂花魚。不過,當他扣響了十三香的門,并且看到十三香以后,卻改變了主意:他僅僅奉上了兩條肥魚,而把那團東西留在了口袋里。十三香看上去心如止水、一臉平靜,事隔這么多年以后,很可能早已忘卻了當年說過的話,自己何必再去鉤沉臟骯而又齷齪的往事?再說,老羊倌從來不曾招惹過她,作什么要代替那些該死的嫖客們接受她的砍斫呢?這似乎有失公道。

把肥美的桂花魚交給十三香以后,兩個人一時都沒了話,歲月把往日的密友也變得形同陌路。為了掩飾彼此的尷尬和難堪,顧大腳掏出那把藏刀來,開始嘶啦嘶啦地刮魚鱗,一如當年所做的那樣。魚很快就收拾好了,兩個人卻依然沉默著。空氣在靜默中滋滋作響,仿佛隨時都會爆炸。抓耳撓腮地尋摸了一陣子后,顧大腳終于結結巴巴地道:

你,你還在等著那個男人?

十三香望著他,幽幽地說:我在等我自己。

顧大腳道:都一樣的。起先的時候我們等別人,到最后,就只能等自己了。這時,顧大腳的心忽然微微地悸動了一下,牙齒開始抑止不住地格格打顫,最后,他像是豁出去了一般不顧一切地說道:我知道你也恨我。你不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十三香輕輕地搖了搖頭。顧大腳的故事跟自己有什么關系呢?她的心里只裝著她自己的故事。在她的故事里,男人都像過眼云煙一樣不復存在。

然而,顧大腳覺得他必須講出自己的故事。也直到此時此刻他才明白:他來到十三香這里,實際上就是為了說出自己的故事。

于是,他不管不顧、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十三香,自己對老羊倌的羊和老羊倌所做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告訴十三香這件事,但他知道,不講出來他會瘋掉的,就像一只窮兇極惡的野獸鉆進了他的心里,一刻不停地在嚙咬著他,他已經再也忍耐不下去了。而如果一定要講出來的話,十三香無疑是最合適的傾聽對象。他直覺地認為:十三香會懂得自己的。除了十三香,他還能把憋在心里的話講給誰呢?

果然,十三香聽了他的故事,似乎一點都不吃驚,仿佛那些事情全都做得合情合義、理直氣壯。只是在聽著的時候,她的眼里慢慢地蓄滿了淚水。沉默了好久以后,她才拿溢滿淚水的眼睛盯著顧大腳,低聲說道:可憐的人兒!你心里比我還苦焦啊。

聽了這句話,顧大腳的心里轟然一聲,再也扛不住了,眼淚像小溪一樣嘩嘩地流淌起來。他吃了一大驚!他爹死的時候他都沒有落淚,這時候他居然掉起了眼淚,而且當著一個女人的面。他感到羞愧難當、無地自容,簡直辱沒先祖列宗。于是站起身來,愴惶而逃。

從十三香那里出來以后,顧大腳又在鎮子上徘徊和躑躅了整整一天,深夜時分才回到村里,然后顫顫巍巍地摸到老羊倌的墳頭上,用雙手掘出一個坑,把那團東西嚴嚴實實地埋了進去,又跪在地上給老羊倌磕了三個響頭才起來。臨離開以前,向老羊倌道:大哥,兄弟對不住你咧。

說完了這句話以后,顧大腳便像梅姑娘一樣陷入了死亡般堅硬的沉默之中。記憶里,人們似乎再也不曾聽到他開口說出過一句話。

事實上,過了很久以后,顧大腳才意識到:這么些年以來,自己已經潛移默化地迷戀和依賴上了梅姑娘那種近乎病態的追罵。

過了那個舊歷的新年,具體地說,在他道出了梅姑娘追索了幾十年的“那個緣由”以后,早已過了既往的周期,梅姑娘卻沒有適時地出現,顧大腳就很有一些不能適應了。起初,他耐著性子,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又等了一些日子。后來,實在等不下去的時候,他便開始主動出擊:這里走走,那里逛逛,但凡是梅姑娘可能出現的地方,他反反復復地都走了一個遍。然而,哪里也沒有梅姑娘的影子。他這才意識到,梅姑娘或者可能徹底原諒了他,或者干脆把他遺忘了。無論如何,她是不再追他、不再罵他,也不再恨他了。她與他再也沒有任何關系,他們成了完完全全的陌路人。

意識到這一點以后,顧大腳像被抽去了脊梁骨一樣,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回家去,插上院門,頹然地坐到了院子當中的那把木頭椅子上。坐下了以后,他似乎不大甘心,又走到院門那里,透過門縫往外看了看:那棵老樹還在,那塊石頭也還在,然而,梅姑娘確確實實地不在了。她再也不肯坐在那塊石頭上激情飛揚、活色生香地罵他了。

從此以后,顧大腳就很少再出門了。他仿佛一夜之間就變得老朽不堪,像一架破騾車一樣,連路都走不動了。他不聲不響地坐在自家院子當中那把木頭椅子上,一口一口地抽著旱煙袋。淡淡的青煙從他的嘴里吸進去又吐出來,像掠過樹梢的微風一樣痕跡不留。不過,除此以外,他的日子里也確實品咂不出什么滋味來了。

不再罵人的梅姑娘基本上也不再出門。她一心一意地守在家里,大門不出,二門不踩,如同一個虔誠的修女。然而,她并沒有閑著,而是在忙碌而又緊張地趕做著一件什么活路:大家發現,她屋子里的燈光總是要亮到后半夜才熄滅。整個村莊都陷入一團漆黑的時候,只有她家的后窗還在發出最后一抹蛋黃般微弱的光暈。顧大腳是第一個發現那抹微光的人。

從十三香那里回來以后,他就變得魔魔癥癥的,像害了場大病一樣:失魂落魄、恍恍惚惚的。他不敢相信自己做過的事情,更不敢相信他居然鬼迷心竅把事情的經過一字不漏地告訴了十三香。天地良心,老羊倌可是個老老實實的好人,他既沒招誰,也沒惹誰啊!一想起這件事來顧大腳就毛骨悚然、渾身冒虛汗。他相信:一定是魔鬼附著在他的身體里,暗暗地指使著他,使他變得身不由己、不可理喻。他確確實實是做了那件喪心病狂、十惡不赦的事情,有那把刀子的缺失為證。他知道,那把他佩帶了幾十年的藏刀被他遺忘在十三香那里了,但他不愿意去取。他相信:那是上帝的旨意。上帝不想讓他再看到那把刀子。看不到那把刀子,他就會暫時地忘記那件事情。

喪魂落魄的顧大腳,自從發現了梅姑娘后窗上那抹微弱的光暈以后,似乎又稍稍地活轉過來了一點。夜里,當忙碌了一天的村人們都歇息下,連游蕩的野狗都酣然入夢的時候,他就會悄悄爬到自家院外的一個崗坡上,一邊叭嗒叭嗒地抽著旱煙,一邊盯著那抹蛋黃一樣的微光。

在漆黑的夜幕映襯下,那抹微黃顯得灼灼奪目、光華燦爛,看上去簡直驚心動魄。顧大腳越看越疑惑:那梅姑娘究竟在燈下做什么呢?雖然不明白,但看著那抹亮光的時候,他的心里還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和踏實。那小窗里的燈光亮多久,他在崗坡上就守候多時。有時候,整整一袋子煙絲都抽完了,那燈光還沒有熄滅。顧大腳就想:梅姑娘坐在燈下的時候,不知道會不會偶爾在心里罵他一兩句,他很久都不曾聽到過那罵聲了呢。事過境遷,如今回味起來他才意識到:那罵聲是他在這世界上聽到過的最動聽的聲音,那聲音沁血蘊淚,就像醺酡的陳年舊釀一樣,把他的心肝肺都醉透了。失去那沉醉的滋潤,他的生命已經變得徹底地干癟無味,沒有半絲的嚼頭了。

后來,從她女兒的口中大家才知道,梅姑娘是在夜以繼日地趕做一雙鞋子。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梅姑娘早已不再是昔日的梅姑娘,而變成梅姑婆了,我們只是出于習慣而稱她作“梅姑娘”而已。

其時的梅姑娘已經老眼昏花,手腳也不大靈便了,連捏針的手都顫顫巍巍地直發抖。不過,她做得很認真、也很專注,讓人覺得,此刻此時、今世今生,她活著的全部意義都在那一雙鞋子上了。梅姑婆做這雙鞋子整整用了六個月的工夫,比以往任何一雙鞋子耗費的時間都要長。在這漫長的六個月里,她把自己關在屋內,不曾邁出過家門半步,以至于不少人都忘記了她的存在。

對梅姑娘本人來說,除了手頭的那雙鞋子以外,整個世界也不復存在了。她細針密線、精雕細琢,把全身的氣力和精血都縫進了那雙鞋里。鞋底上納的是千層梅花絡,鞋幫里繡的是龍凰吉祥圖。萬線千針、心事滔滔,細細密密、情思暗布。縫完最后一針后,她抬起頭來,臉上露出一抹欣慰慘烈的笑容,眼睛里幽光一現,正要長長地舒上一口氣的時候,突然從喉嚨里噴出了一口鮮紅的熱血,隨即一頭栽倒在了炕沿上。她噴出的那口鮮血飛揚淋漓地撒播在雪白的鞋底子上,剎那之間,那慘白如雪的鞋底子上便開出了一朵一朵鮮紅的梅花瓣,看上去觸目驚心、凄美絕倫,令人肝腸寸斷、目不忍視。

梅姑娘,不,梅姑婆就這樣死了。

村里人出面給梅姑娘辦理喪事的時候發現:她睡的炕頭上放著一口古色古香的老樟木箱子。那箱子雖年深月久,但卻油光锃亮,蓋子上浸潤著一層用雙手摩挲出來的沁色,那沁色也不知道是梅姑娘拿手撫摸了多少萬遍才透出來的,看上去含脂凝玉。箱子上嚴嚴實實地扣著一副黃銅鎖,那黃銅鎖上的鑰匙就掛在梅姑娘的脖子上,焐在心窩子里,像一枚金子做成的胸墜,貼心貼肺、不棄不離。

人們打開箱子以后看到:里面鎖了整整一箱子的鞋。鞋底子上納出的花紋圖案一雙比一雙精美、一副比一副漂亮,有的是蝴蝶雙飛,有的是鴛鴦戲水,恩愛纏綿、情思綣戀,一望而知是懷春的姑娘做給情郎的吉祥如意鞋。從尺寸上看,這些鞋顯然不是做給老羊倌穿的。老羊倌又矮又瘦,腳沒有那么寬,也沒有那么長。搭眼一看就知道,這鞋只適合顧大腳穿。人們終于記起來:這還是二十年前,在等待顧大腳回來的日子里,她做給顧大腳的那些鞋。它們居然還在,而且好端端地,還像二十年前一樣結實、一樣好看,甚至一樣地嶄新如初。

埋葬梅姑娘的時候,有人提議把這一箱子鞋作了她的隨葬品。但是,更多的人提出了疑議。這些鞋看上去是如此地精美,每一雙都包含了梅姑娘無盡的心血,若是埋進土里讓它們白白地漚爛,簡直就是暴殄天物。不過,若是分給村里的男人去穿,肯定也不合適。再說,村里的男人們也沒人敢穿。誰若是穿了她做給顧大腳的鞋,梅姑娘在陰司里還不把人罵死?于是,大家最后決定把鞋子全部送給顧大腳。人們的道理是:顧大腳這幾十年以來挨了梅姑娘那么多的罵,他差不多是在梅姑娘的罵聲中走完了自己的大半生,既然這樣,把梅姑娘做的鞋送給他穿,好歹算是個補償吧。況且,這些鞋原本就是做給他的,也算是物歸其主。

誰知,那顧大腳竟是個沒福氣的。當人們埋葬了梅姑娘,把一箱子鞋送到他家里的時候,發現他居然把自己吊在了梅姑娘當年上吊的那棵核桃樹上。不過,他沒有梅姑娘走運,由于發現得太晚,把他解下來的時候,他已經僵硬得像一根木頭棍子一樣了。從時辰上推算,他應該是在梅姑娘的葬禮過后幾個小時上吊的。

他為了什么緣故要把自己吊死的呢?他的冤家仇人梅姑娘永遠不會再罵他了,他本應該好生地活下去才對,卻是無端地去尋了無常,實在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啊。不過,更大的疑團還在后頭:在替他換穿壽衣的時候,人們吃驚地發現:他下身的襠里居然空空如也,像娘們兒家一樣,除了一個拉尿的洞洞外,什么都沒有。

天啊,他把那個男人們的家伙丟到哪里去了呢?

村里一個老郎中細細地研究了一番,得出結論說:那是槍彈傷。而且傷了幾十年了。那么,也就是說:他把那個物件丟到戰場上了嗎?大家進而推測:很可能是那一次的炸彈造的孽。那炸彈可實在是不長眼:要了一個姑娘的命不算,還拿去了他的那個家伙。一個男人,少了家伙,還活個什么勁頭哩?他表面說是為了那個替他犧牲的姑娘守節,卻原來是另有苦衷啊。

后來,有一位當年的老戰友前來吊唁,人們問起這件事的時候,那人卻說:哪有什么姑娘啊,純屬胡扯八道。他是在一次戰斗中傷了男根,這倒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那么,顧大腳他居然是騙了全村的人嗎?他跟十三香混在一起,也是為了掩人耳目嗎?可憐的梅姑娘被他蒙在鼓中幾十年,不知道她在地下知曉了真相后,該會作何感想呢。

不管怎么說,人已經死了。大家遵照以前的老規程,拿面團捏了個男人的假玩藝兒,安放在他的襠部,好歹也算成全他個囫圇尸首。唯一遺憾的是,顧大腳活著時光棍一條,沒有妻室,也沒有后人,找不到個體己人來替他哭喪,從這一點來看,他便連老羊倌也不如了。老羊倌好歹還有個癡癡傻傻的閨女哭靈送喪哩。

鄉下人很講究哭喪。一個人死后連個哭送的人都沒有,最是凄涼寥落,很被人瞧不起呢,到陰曹地府里作鬼都抬不起頭來。不過,這喪也不是隨便哭的,里面大有講究。不沾親不帶故的,誰也不愿惹一身霉氣替別人哭喪,除非出高價雇人來哭,但那顧大腳卻沒留下什么錢來,他那可憐的一點家當,只夠替他換一副棺材板子。看來可憐的顧大腳注定要孤凄冷寂地獨自走向墳墓了,羞煞祖宗啊!

然而,真真是應了那句天無絕人之路的話。誰也沒想到:正當人們議論紛紛的時候,哭喪的人卻自己來了。你道是誰?那個熏臭一條街的爛婊子十三香。前面提到過,其時她早已不做婊子了。不過,來的時候她還是照著一個婊子的慣常作派,把自己打扮得一身鮮亮簇新,像個新嫁娘一般,這又是怎么說的呢?沒有人曉得。不過,她撫在顧大腳的棺木前,一口兒一個兄弟,哭得氣噎腸斷、肝肺俱焚,倒是把一村子人都哭軟了心。哭完以后,她把顧大腳那把七星寶刀端端正正地擺放在了棺木里,還親手替顧大腳穿上了梅姑娘最后做的那雙鞋。其余的鞋則被放進了他的棺材里,讓他在陰世里慢慢地穿。顧大腳那睜著的一雙眼睛也被十三香用手慢慢地摩挲著安祥地合上了。

有了十三香來哭喪,顧大腳的葬禮倒是空前地熱鬧了起來,像唱大戲一般,要咋排場有咋排場呢。想想看,一個紅極一時的“婊子”,來哭一個曾經的“嫖客”,這是怎般情景?

無論如何,顧大腳好歹也算是入土為安了。不過,事情還沒有完。埋葬了顧大腳以后,沉寂了多年的十三香又一次成了人們議論的熱門話題:她男人當年究竟為了什么緣故而突然消失的?現在在哪里?一個婊子怎么會如此地有情有義呢?她和顧大腳到底是什么關系?不管人們說什么,十三香都不管不顧、充耳不聞。她和她的那條狗還一如既往地蝸居在香椿巷的最深處,決絕而又執著地守候著一個年深月久的謎底。

關于這個謎底傳說頗多,簡直五花八門。不過,傳說終歸只是傳說,謎底只有十三香一個人知道。只要那個男人不出現,十三香決計不會說出來。守著一個謎底在心里,她便覺得日子不那么難捱了。那謎底經過歲月的濡磨,就像一塊掛在脖子上的雞血玉,涼而潤。

太陽出來,月亮消失。月亮出來,太陽又隱退。斗轉星移、物是人非,村頭的那棵核桃樹依然無聲無息而又堅韌不撥地活著,郁郁蔥蔥、枝繁葉茂。正午的時候,會有兩只不知名的鳥兒落在上面,呢呢喃喃、如泣如訴,村里人認定:那是梅姑娘和顧大腳在說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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