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坐在小桌前喝酒。
屋子很曖昧。一張巨大的歐式床,床單是很好看的細格子布,被罩也是,窗簾拉著,是那種家紡粗棉布,很厚,黑白粗格子。只打開一個落地燈,光柱像傘一樣罩在兩人的頭頂,兩人的腦袋和靠墻一邊的花瓶就被投到墻上,像一些影子在水中漂浮。這樣的氣氛是很適合喝點酒的,而且還應點綴點其它什么,比如音樂,但音樂是沒有的,音響倒有,還很高級,光碟也有,就放在一旁的木頭盒里,卻偏沒有音樂,就連兩人喝酒都是無聲的,滋,一口,滋,又一口。外面刮著四級以上的大風,還下著冒煙的雪,兩人坐在地上,具體地說是白羽坐在地毯上,向同坐在小皮墊子上。向同的目光不時地從門上掃過,臉也朝門的方向傾著,仿佛在諦聽著什么,這使他的酒喝得有點心不在焉。白羽看著他,神態沉靜,目光像一些沙子。
白羽在抽煙,白桿兒的,很細,過濾嘴很長,他抽煙的樣子很特別,其余的手指攏著,只有夾煙的食指和中指伸著,也不深吸,吐出的煙被嘴重新收回,再慢慢地從鼻孔吐出來,這樣的神情很頹廢,也很迷人,尤其擱在他身上,讓人覺得舒服,像漫不經心地回味一首老歌。
白羽把很長的一截煙在煙缸里按滅,端起酒杯。別管它,他說,來,向同,干了這杯。男孩轉過臉,眨巴眨巴眼睛。端起杯喝了一口,咧一下嘴,露出一口細密的白牙。向同把酒倒滿,又眨巴眨巴眼睛,他說,舅,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白羽抬抬嘴角,擠出一個笑。你別管了,他說,工作的事正辦著呢,得花點錢,估計得四五萬。向同說,我給我爸打電話。白羽說,算了,過些日子我就給你攢夠了。白羽張張嘴要說什么,樓道里這時傳來咯吱咯吱上樓的腳步聲,白羽用一根手指示意向同噤聲,一把關掉落地燈,屋子一下子黑下來,像灌了墨一樣。白羽想,雪可能下瘋了,又趕上那扇窗戶被砸破,聽聲音這會兒樓道里的雪少說也有一指厚了。也好,這樣反倒使上樓的腳步聲更清晰了。即使他們光腳走也會聽清的,這些人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出來的,包括吃屎那樣的事情,而剁掉一根手指就像切去一小段胡蘿卜一樣。
自己怎么會跟這些人攪到了一起?他在心里長嘆了一聲。樓道里那扇窗戶就是這些人給砸破的,應該是這些人中的一個,用石頭,不是磚頭。石頭遠比磚頭更具震懾力,白羽想,這些人在往窗戶拋石頭的時候,考慮的肯定是震懾力,在天寒地凍的天氣里,搬一塊石頭遠比找一塊磚頭難,白羽知道在這個剛剛入住不久的小區,隨處可以找到磚頭,在這幢樓側面就放著許多磚,為什么他們用石頭?拍桌子嚇唬耗子而已。這樣想時,他就在心里安穩了一些,可害怕還是有的,而且實實在在。那天在家,聽到敲門聲,白羽正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覺,兩腿呈弓步,右手撲在左邊的另一只枕頭上,這時敲門聲響了兩下,他收回一條腿,支了支耳朵,敲門聲沒了。他伸伸腿翻了個身,想再睡一覺,這時敲門聲又響兩下,他從床頭柜上抽出一支煙點著,摟了一下頭發把手墊在頭底,兩眼盯住棚頂,一口一口吸著。誰呢?收費員?他把煙按滅,下床披上睡衣,敲門聲這時變重了,當,當當,當當當。他把手放在門閂上,從貓眼往外看,他的手一下子就僵住了。門外站著一幫穿皮衣的人。手里拿著家什,是石頭。他看清了,樓道里的感應燈挺亮。他一時蒙住了,他看見一個染紅頭發的青年運足氣正在踢門,被一個戴墨鏡的制止住,戴墨鏡的說,是我,白羽,你開門,你開門,白羽,是我。白羽想,我不認識你們,我不能開門。他把眼睛從貓眼移開,錐子似地立著。門外靜了下來。突然,嘭的一聲,防盜門劇烈地震顫起來,他聽見幾句叫罵聲,然后腳步聲很快就消失了。可不過兩分鐘,樓道那扇窗的玻璃就碎了。他聽見有人打開門驚呼,媽呀!飛進來一塊大石頭!之后是一片議論和咒罵聲。白羽陷在沙發里,嘴唇有些麻,并均勻地抖著,夾煙的手指也有些麻。冬季傍晚的光線深奧難明,像古井里的水。他躡腳走回臥室,看著懸掛著的窗簾,伸出的手立刻停住了,不行,他想多虧我沒有開燈。
現在屋子像灌了墨一樣,連一絲天光也沒有,窗簾緊緊地拉著,咯吱咯吱的腳步聲一下一下逼近,像踩在白羽的心尖上,他的嘴唇和手指尖又開始發麻。是下班的鄰居,向同從門口回來,奔燈開關走去。別開!白羽說,今晚燈就別開了。向同坐下來,舅,到底怎么了?你別問了,白羽說,沒什么事。把酒喝完,睡覺吧。向同說,可是,舅,我想幫幫你。幫我?怎么幫?白羽想,誰也幫不了我。他拍拍向同的后腦勺,你要喝就自己倒吧,我先躺下了。我也不喝了,向同說,我去收拾收拾碗。別開廚房里的燈!白羽說,算了,找張報紙蓋上,別收拾了。向同站了一會兒,那,他說,舅,我去睡了。頓了頓,白羽說,向同,今晚跟我在大床上睡吧。
兩人躺在床上抽煙,煙頭如螢火蟲般忽明忽暗。白羽說,明天哪也別去了,這么大的雪,不差這幾天了。向同說,后天周六,人才市場人多,我再去看看,先掙點錢。白羽嘆了一口氣說,都是幌子,跟報紙上那些招聘廣告一樣。向同說,是我文憑太低,這回我想好了,不管啥活,先干著再說,多少也能掙點。白羽說,錢的事不用你管,只是現在沒法跟外邊聯系,等過段時間再說吧。向同說,不用急,舅,我先多少掙點,要不呆著也悶。白羽側臉看了向同一眼,對了,他說,以后在家誰叫門也別開,晚上別開燈。他把煙按滅,翻過身去說,窗簾就拉著,白天也別拉開。翻身時白羽想,幸好那天向同沒在家,否則讓他擔心不說,他會怎么想呢?
算一算,向同到這來已經有四個月了。那時還是秋天,白羽終于要結束租房生涯了,正準備遷入現在這所新居,遷入新居,怎么也得收拾收拾,收拾房子是一個瑣碎又磨人的活,沒完沒了。跟著跑市場選料不說,回頭還得緊盯著,否則稍不留神那些搞裝修的就會唬弄你一把,話說回來,即便是遇到講信譽的,一點不唬弄,自己也不放心,非得在一旁盯著不可,類似錢一樣,非得揣在自己兜里才踏實。那段時間白羽要陪一個老板去南方考查,說考查大半是游玩。照實說這樣的好事誰都樂意去,可白羽正要遷入新居,關鍵是正在裝修新居。但白羽必須得去,他知道不去的后果是什么。恐怕連房子都要保不住。房子都保不住,還談什么裝修?不就是讓你陪人家玩玩嗎?媽的,無論如何,不去是說不通的。白羽想,要么停工,要么找一哥們兒看著,可合同已經跟裝修公司簽了,停工會帶來很多損失,那么找誰呢?這年頭都忙,忙著掙錢忙著奔命。正犯愁時,姐就領向同來了。
這個財會學校畢業又自修完財會大專的外甥,跟向同沒一點血緣關系。姐卻待他如同己出。想想也不奇怪,姐在風華正茂的年紀橫刀奪愛,讓向同的親媽拋夫舍子遠走他鄉,當時向同才一歲半,正是嗷嗷待哺的時候,姐還算心眼好使,是心藏愧疚,還是愛屋及烏?姐真的待他如同己出。現在姐把他送來,就是想讓白羽在這座人多得跟螞蟻似的城市,給他找一份工作。姐說,書都念完了,也不能眼瞅著在家呆著,咋的也得給孩子找一份工作。白羽想,工作?什么叫工作?不如說謀一份差,討一個飯碗更合適。
一出火車站出站口,姐就急不可待地說出這番話,還沒等白羽仔細地看看這個特殊的外甥。白羽掃了一眼一手拎著大旅行袋一手扶住姐的這個大男孩,心想,這孩子怎么長成大小伙子了?再一想,都快十年沒見了,四年前自己去了一趟姐家,聽說他上學了。過馬路時,白羽仔細地打量了一下,向同緊緊地拉著姐的胳膊,說媽慢點。白羽想,外人還真看不出這不是母子呢。那表情自然真切,不像在做秀。白羽又想,親不親生跟我又有什么關系呢?只要姐愿意。
白羽說,把兜子給我吧。向同看看白羽說,舅,我行。這孩子長得很吸引人,不是多英俊,是吸引人。吸引人遠比英俊或漂亮重要和優越。白羽看了一眼姐,心想這是繼承了那個男人身上的東西。這樣的人,無論男女,是不會沒有飯吃的,說不定會吃得很好。坐在出租車里,姐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白羽抬抬嘴角笑了一下,說,我正裝修房子呢,先幫我看看堆兒。姐說你買了房子?白羽說是啊。姐說花了多少錢?白羽說四十幾萬。姐張張嘴一副吃驚的樣子。姐說太嚇人了。我們一輩子也攢不夠。姐說你哪來這么多錢?這時向同就扯扯姐的衣袖,白羽看到了,心里開始有點理解姐為什么偏愛這個孩子了。姐說看你舅多有能耐,才幾年連房子都買了,等將來兒子也買了房子,我和你爸就放心了。白羽回頭看了一眼姐一臉陶醉的樣子,忽然生出一絲傷心,姐什么時候為自己不放心過?這個別人的兒子耗費了她多少心血?現在把工作的事又推給他。車過立交橋時,白羽讓姐看橋下蹲馬路牙子等活的人,白羽說,我就這樣過了兩年,足足兩年,這個城市什么都缺,就不缺人。這時的哥插話道,就是,多得跟他媽垃圾袋一樣,可活兒就是不好找,缺啥?就他媽缺錢。白羽說,包括大學生。的哥說,就是,我侄子都畢業兩年了,還他媽重點大學呢,到現在還在家晃呢,依我看還不如當鴨算了。白羽的臉刷地一下變了,一邊兒開你的車得了,用得著你他媽給溜縫兒?!的哥說,哎哎,你怎么罵人呢?我又沒說你?白羽一把拽起的哥的衣領子,你再摻言,我他媽扇你,快一邊開你的車!車向路邊一歪,姐叫了一聲,向同一邊喊著舅一邊掰開白羽的手,的哥扯扯衣領,嘟噥道怎么脾氣都他媽這么爆呢。別說了師傅,向同遞給白羽一支煙,又遞給的哥一支,然后學了一句小品里的話,誰叫咱這疙瘩是東北呢。
那天白羽本來打算請姐去吃海鮮,由于發生了這小段插曲,車路過一家火鍋城門口,白羽就叫車停了下來,姐堅持要回家吃,白羽還沒從車上緩過勁來,他有點沒好氣地說,到這就聽我的,你以為回家有人給做飯啊?向同說,舅,以后我做,我會做飯。姐只呆一天就走了,姐和向同用一天時間把所有能洗的東西都洗了,一間屋子掛得跟萬國旗似的,姐走時說有向同跟你做伴我就放心了,姐把一沓錢塞到白羽手上說,家里暫時就這么多,你外甥女的病跟無底洞似的,到時打電話,再郵。白羽把錢又塞回姐兜里說,先給小麗治病,我知道該怎么做。姐說,你一個人過日子本來就不易,冷丁又添了一口,備個急用,再說現在辦事哪有不花錢的。白羽說,用時再給你們打電話。出門時姐說,你的手機號咋老變?白羽愣了一下,姐說,我給你單位打過電話說沒你這個人。白羽又愣了一下,姐說,你要是不打電話我們誰也找不著你。白羽囁嚅了一陣兒,詞不達意地說,我又丟不了,找我干嗎?姐說你要成了家我就不惦記了。白羽抬了抬嘴角,卻沒笑出來。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向同閉著眼睛想著,為使自己看上去更像睡覺而不是在想心事,他把呼吸弄得很流暢,還故意把被子蹬開一角,可不一會兒白羽就給他蓋好了,還往他身下掖了掖。他的心微微地縮了一下,他從內心開始喜歡這個舅了,而且還有點怕,他真心想為他分擔點什么,分擔點什么呢?舅什么都不告訴他,他就感到很束手無策。想想自己來到這個城市已經四個多月了,真跟那位的哥說的一樣,這個城市閑人多得跟垃圾袋似的。舅那次出差走了一個月零三天,回來時房子就剩下油工活了,舅很高興,只是人瘦了一圈,還很疲憊的樣子。舅回來當天晚上,在酒店里犒勞了他一頓。舅說幫我盯著點包別忘了,他就一眼不離地盯住了舅手里的皮包。買單時舅嚓地打開皮包拉鏈,他看見里面有將近一萬塊嶄新的百元票子。他想,舅出一次差怎么會掙這么多錢?他沒問,他是一個想得多說得少的人,或者是做得多,說得少的人。舅把皮包遞給他,只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說,拿著,夠花一陣兒了。房子完工后,舅沒再提為他找工作的事,只是晝伏夜出。有時一夜不歸,常常接了電話,立即去沖澡,舅一邊沖澡一邊叫他拿衣柜里某某牌子的衣服,舅有一大衣柜各種牌子的衣服,多半是休閑款式,有些牌子他連聽都沒聽說過,舅對著穿衣鏡很認真地梳頭,刮胡子,打摩絲,涂護膚霜,而且還往腋窩下灑香水。然后就光彩照人地走了。向同覺得舅真的是光彩照人,用別的詞形容都不恰當。舅大多數都在傍晚時候出去,不吃飯,有時飯做好了端上桌,他也不吃,還很心不在焉的樣子,像是在等著什么人,舅接手機,總是去陽臺或者另一間屋子,向同知道那主要是避開自己,舅說這屋里信號不好。他想舅一定是在心里把自己當做外人,這樣想時向同就有一些傷感,所以舅的手機一響,他就主動去陽臺或者另一間屋子,即便是電話響,他也這樣,而且從來不接。有一次白羽回來后對他說,怎么我給你打電話你也不接?我在為你聯系工作,人家要看看你。向同說我不知道是你的電話,白羽說電話是來電顯示的,你不會看一下嗎?
后來一天晚上電話響了,向同看了看就拿起話筒。電話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黯啞而又沮喪,浸滿酒氣,還按捺著欲將爆發的一股怒火,像一些發霉的谷物和蝙蝠懸在電話周圍。女人說,紅兒,翅膀硬了就不理姐了是不?又掛了別的相好把姐忘了是不?紅兒,你要有良心,姐為你可什么都做了,連房子都給你買了,你現在嫌姐老了后悔了是不?女人還在絮叨,向同愣了一會兒沖話筒說,你打錯了,這兒沒有紅兒。聲音卡住了,向同剛要放下聽筒,女人突然提高了聲音,好,女人說,你不是紅兒,我早就知道那他媽是假的,現在我告訴你,你小子姓白!電話斷了。向同看著話筒,呆住了。過了許久,他重按了一遍查號鍵,對呀,這是舅的手機號,向同緊張地按下刪除鍵,好像要把剛才女人的話從心里刪除掉了一樣,平靜了許多,又呆了一會兒,他才想起舅前天剛換了一部手機。
清晨白羽回來時,十分疲憊,向同想了半天決定先不告訴他,等他睡足了覺再說。那天向同跑了一天招聘單位,一無所獲,所有跟專業有關的位置都已錄滿,剩下的都是推銷產品,而且得自己先掏錢把大批產品買下,說是掙提成。向同想,這不是在做傳銷嗎?回來時已經很晚了,白羽憂心忡忡地躺在床上抽煙,燈都沒開,向同進屋看了一眼,立即奔向廚房。白羽叫住了他,白羽說昨晚有人來電話沒有?向同看著他,想點頭,結果卻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白羽嘆了一口氣。那段時間向同發現白羽不僅疲憊而且憂心忡忡。他想舅可能是工作上不順心,或者給自己辦工作不順利。可他不知道怎樣去替他分擔,他不僅把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還把午餐做得十分可口,因為午餐舅是必吃的,其余時間他就小心翼翼地看著舅的臉色行事。
有一天早晨白羽在衛生間淋浴完,讓他把睡衣遞給他,衛生間的門只開了一條縫,白羽伸出來一截手臂,向同把浴巾放在他手上,白羽說,我要的是睡衣,不是浴巾。向同趕緊把睡衣拿來放到他的手上。他禁不住往里看了一眼,這一看,他頓時就愣住了,白羽從肩上一直到胳膊,到處是青紫色的瘀痕,月牙般形狀,有的地方還滲著血絲,向同的第一個反應是舅挨打了,但他隨后就把這種可能否定掉了,挨打是不會留下這種形狀瘀痕的,那應該是成片的,而且也不會這樣密這樣規則,一下一下排開像用牙咬的一樣,他在心里暗暗地叫了一聲,是用牙咬的。向同愣了一會兒,坐進沙發,白羽還在衛生間里。他點著一支煙抽了一口,劇烈地咳嗽起來。白羽出來后緊挨著他坐下來,目光像沙子一樣投向他,白羽說,怎么像沒吸過一樣?向同沒說話,把煙遞過去,為他點著。兩人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向同說,舅,想吃點啥?我去做,白羽抽了一會兒煙,說,你自己吃吧,我不餓,我只想好好睡一覺。向同說,那我去給你鋪床。白羽拉了他一下說,工作有消息了。向同望望他。白羽說,媽的,張嘴就六萬。向同說,我給我爸打電話。白羽看看他,算了,你以為你爸開銀行啊。等一陣兒再說。向同又望了白羽一會兒,拿起衣架上一套有些皺的休閑裝說,舅,那你先睡覺去吧,我把衣服拿去洗洗。
干洗店女老板從衣兜里掏出一個藥瓶,奇怪地看了向同一眼,又掏出一盒安全套,又奇怪地看了向同一眼,向同盯了一會兒那兩樣東西,他認識那盒安全套,他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臉像挨了兩巴掌,他一把從女老板手里奪過那兩樣東西,開門逃了出去。
天上飄著像粉筆灰一樣的清雪。向同回到樓下單元門前,停了一會兒,然后掉頭沿著小區邊的一條小道往前走去,小區邊是一大片棚戶區,有公雞在打鳴,一個穿紅毛衣綠毛褲的女人正蓬頭垢面地倒臟水,下水道結滿灰色的冰葫,像一口大鍋一樣,呼呼地往外冒熱氣。向同經過時,好玄沒滑倒,他打了一個趔趄,女人看了他一眼,神色倦怠麻木不仁的樣子,向同踩開了自己另一只腳上的鞋帶,他蹲下身系鞋帶時想,自己怎么走這兒來了,正想著他突然看見離鞋尖不到一寸遠的地方,正躺著一只皺巴巴剛剛用過的安全套,他的眼珠像被扎了一樣,安全套里還汪著一灘白色的液體,他回頭看了一眼倒臟水的女人,女人肥胖的屁股正一撅一撅地遠去,他干嘔了兩聲,抬腳把那只安全套踢進污水坑里,嗓眼發顫地罵了一句。
來到胡同深處,他四下里掃了一圈,然后掏出兜里的藥瓶,看了半天,沒懂,上面全是英文。在藥店,他買了一盒最便宜的感冒藥,做賊心虛一樣湊近保健品柜臺,他沒敢抬頭,手一直在褲兜里攥著那個藥瓶,手心里都出了汗,他的眼睛飛快而又認真地掃過柜臺里那些藥品,心里正緊張得不行,這時,身后賣藥的老頭突然問,小伙子需要些什么?向同頓時被嚇了一跳,他有點蒙,臉卻一下子燒了起來,就像做了一件十分見不得人的事。他驚驚慌慌,只含混地應了一聲,頭也沒抬就奪門而逃。
向同記得那個天空飄著像粉筆灰般清雪的早晨,他逃出藥店,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有點失望,還有點傷心,他在腦袋里拼圖似地想著舅的一些事情,后來他仿佛有點明白了什么。他覺得自己的心尖猛地像被針戳了一下,一縮,腦袋開始一圈一圈變大,變木。他呆坐在立交橋上,仰著臉,屁股底下的雪化了一大片,天灰蒙蒙的,太陽是一團模糊的姜黃,就像一只電壓不足的白熾燈泡,他的身旁是城市漂流的車水馬龍。卻沒有了聲音,沒有了色彩,像一部黑白的無聲電影,他眨巴了幾下眼睛,不覺間滑下一滴淚來。他的手還在兜里攥著。他想把兜里的玩意扔了,這樣就當什么也沒有發生過,舅還是那個舅,那個有些神秘,有些放浪不羈,甚至有些頹廢卻迷人的舅,而自己依然是那個從心底里喜歡并且有點怕他的外甥。他在把兩樣東西拋開的瞬間,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看見有人直奔它們而去,是橋下那些胸前掛著小木牌,兜售力氣的鐘點工。他又坐了一會,心想,去給舅買點排骨好好熬些湯,他整個人都瘦得小了一圈。然后必須去找一份活干,哪怕就像橋下這些人一樣,他不在乎,他必須要替舅分擔一些什么,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怎么辦。這樣想著,他已經飛快地朝著菜市場奔去。
湯剛端上來,白羽的手機就響了,白羽看看手機又看看他,向同兩手端著湯碗,目光里有點挑釁的成份,白羽又看看手機看看他,他既不把湯碗放下也不走開,而且還歪脖有點挑釁地看著他,白羽說我去接個電話。向同說,什么電話?難道不能在我面前接嗎?白羽抬抬嘴角笑笑,怎么啦?向同說,沒怎么,我能怎么的?白羽說,你先吃吧,多吃點,我去接個電話。他依然站在門口兩手端著湯碗。白羽說,放下呀,你盯著我干什么。向同說,我想知道你到底要去干什么。白羽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說,我去干什么是我自己的事,還得向你匯報嗎?讓開!向同說,我敢嗎?我算什么人?白羽說讓開!向同說我花了兩個小時做的湯,你就不能吃一點再走嗎?誰說我要走,我只是去接一下電話。向同說,我知道你不僅要走,而且一走就是一宿。手機還在不依不饒地叫著,向同閃開身把湯碗放到茶幾上,轉身出去了。接完電話,白羽去另一間屋里換衣服,向同隔著門問,舅,你身上怎么了?白羽沒回答。向同又問,不是誰打的吧?白羽當的一腳把門踢開,混蛋!他叫道,你他媽竟然在監視我?!不對,他說,我是無意間看到的。好!白羽嘩地扯開襯衣扣子,看吧,睜大眼睛好好看吧,你認為是怎么弄的就怎么弄的。向同垂著眼,眼淚一顆顆掉下來,他蹲下身撿起地上一枚扣子,低聲說,舅,我心疼你。傍晚,向同偷偷去了藥店把扔的那兩樣東西買回來,他把它們揣進在干洗店洗好了的衣服兜里,想了一會兒又掏出來,各自取出幾枚扔進路邊的垃圾箱里,他想恢復原樣,不讓舅看出來。做完這些他才如釋重負般一步一步地走上樓。
其實在那天以前,白羽是沒打算花太多心思給向同辦工作的,他之所以沒留姐的錢,一是怕耽誤給自己的親外甥女看病,另一個原因就是沒打算真為他辦工作,他想要么隨便找一份活先干著,要么養他一段時間就給打發家去,立馬走人是做不出來的,一怕姐傷心,二是裝修房子時向同的確出了不少力。有時,他干脆想讓他也做那一行算了,這小子又不是姐的親兒子,憑什么花姐的錢辦工作?至于自己,根本就沒做拿錢的打算。是的,就應該羊毛出在羊身上,自己賺的血汗錢憑什么花在他的身上?自己眼看就三十歲了,已經老了,已經沒有太多的優勢可言了,而他還正是好時候。有什么不能的?就憑一個小大專文憑?自己還他媽有學士學位呢。這年頭人都成了錢的孫子,可沒錢比他媽孫子還孫子。這樣想著白羽就只字不提找工作的事,向同也不問。
日子一天天過去,這天晚飯白羽吃得很飽,就招呼向同一起出去溜達。兩人來到文化廣場,遠遠就見一群人匝成一個大圓圈,原來是在看孔雀。這地方本來是沒有孔雀的,怎么會呼啦一下子生出這么多?二十幾只,它們站在人造的水泥磚地上,“人”字形排開,就像安裝了一個統一的調控指令,此起彼伏地開屏。它們長長的尾巴仿佛是一把逐漸失去控制的扇子,一次打開,然后,瑟瑟地,努力地在往回收,眼看著就要收攏回去,卻在最后關頭一緊,又一緊,然后嘩地一下散了。最后就像再也收不攏,和不想收攏了,甚至連收的意思都沒有,打開就打開了,就像一把真正的扇子。人們的興奮點就是被這煽動和點燃了。圓圈一下子變緊變小,一些小孩被迅速舉過頭頂。
白羽的反感就是在這時候突然變得強烈起來的。
他被裹挾進去,正欲掙脫。突然,圓圈嘩的一下松開了,就像被驅趕的變了形的繩子,一繞一兜,白羽就被送到一個手捧托盤的少年面前。白羽一愣,兩枚一圓的硬幣叮咚一聲落進托盤,向同回手拉了一下他的衣襟,好了,舅,咱走吧。
回走的路上,向同囁嚅了半天,說,舅,我聽說看孔雀開屏是很難的,可是——難?白羽點著一棵煙,狠吸了一口,說,只要想,只要愿意,這年頭什么事做起來都不難。可是,向同又囁嚅了一陣兒,我還聽說,孔雀開一次屏最多只能挺一小會兒,最多也就幾分鐘,剛才我數了,都快半個小時了。關鍵是一個雌孔雀也沒有。
白羽偏過臉,定定地看了向同好幾秒鐘,突然一聲樂了,好,他說,你終于說到關鍵了,等哪天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初冬的一天傍晚,白羽從床上起來洗漱完畢,要向同也收拾一下,然后打開衣柜,找出一條舊牛仔褲,又找出一件黑紅格子棒線毛衣,這些幾年前的衣服現在早就不再適合他了,沒送人或者扔掉的原因,是每當打開衣柜看到它們,總有或深或淺的一些情愫在里面,這些曾帶著他年輕時體溫的舊衣服,像一杯老酒一首老歌一樣經常扯出他一些類似懷念的情緒來。有時在寧靜的晚上,從洗浴間出來,白羽會重新把它們穿在身上,令他難過的是曾經的感覺已經蕩然無存,甚至還透著一股傻氣和寒酸。可現在一穿在向同身上情形就大不一樣了,俊逸中透著一股逼人的英氣,和一種飛揚般的神彩。白羽想,不是衣服本身,是自己過了曾經的季節,青春就這樣殘酷,誰也無法挽留它的離去。向同看了鏡子里自己一會兒,說,舅,怎么樣?白羽說,走,咱倆喝兩杯去!
白羽那天帶向同去了藍桂坊。這個地方是大姐大們聚集的地方,白羽顯然跟這里十分熟絡,而且有自己專門的桌位,連點菜的程序都省了,四碟菜,讓向同感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精致,而且都叫不出名字來,服務生把干紅倒進兩只高腳杯里后,向同才開始打量四周,燈光幽暗,桌上有水漂燭,音樂若隱若現,像山澗里流淌的小溪,向同感到自己仿佛是在水中,他看見一些目光,和一些面容模糊舉止優雅的女人,她們或淺酌慢飲,或沉思默想。再看一會兒,向同就看出了她們的孤獨。他想這些衣食無憂的女人,為什么周身都透著一種深切和無以名狀的孤獨呢?是錢使她們優越,而優越反而使她們孤獨嗎?白羽說,她們在看我們。向同說,她們很孤獨。白羽說,她們很有錢。向同說有錢會使人變得孤獨嗎?白羽說,沒錢不僅使人孤獨,還會使人絕望。向同沒言語。白羽說,說說你自己,在學校談過女朋友嗎?向同臉紅地搖搖頭。白羽說得了吧,就你們這茬小孩,在幼兒園就知道談情說愛。向同認真地看著白羽說,真的舅,我不跟你撒謊。白羽說,我還是不信,就我外甥這么精神,就沒女孩追?打死我也不信。向同說,追是有人追過。白羽說,承認了吧。向同說,關鍵是我們學校女生長得都太那個了。白羽說,過渡時期解決一下生理需要,無所謂,又不娶家做老婆。向同說,我沒有。白羽說沒什么?向同神秘地笑笑,讓白羽把頭轉過來,他把嘴貼近白羽耳朵悄聲說,舅,我還是童男呢。白羽扯扯他耳朵,兩人笑起來,白羽拿杯跟他碰了一下說,等哪天舅把你給賣嘍。過了半天,向同遲遲疑疑地說,舅,能問你一個私人問題嗎?白羽點點頭。向同說,舅,你為什么不結婚呢?白羽笑笑說,我就知道你要問這個。我現在不是過得挺好嗎?向同說,一個人忘記過去真就那么難嗎?需要多久?什么過去?什么多久?白羽忽然臉色一沉,說,我現在這樣挺好。你別生氣,舅,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理解你,我是說,初戀雖然重要,可是,人總得往前走啊,反正我覺得結婚挺好的。白羽頓了頓,吐出一口煙,不能說好和不好,他說,個人選擇不同。向同說,我明白了。白羽說,你明白什么?向同看看他說,你怕失去自由,還有你喜歡這種生活方式。白羽沒說話,他想,這孩子還挺有思想呢。
可是,那天這個挺有思想的孩子卻哭了。他蹲在地上,捏著一枚紐扣,眼淚像六月豐沛的雨水。他說,舅,我一會兒去藥店給你買些膏藥來,我先把你的紐扣釘上。白羽的心縮了一下。向同又說,我媽說讓我照顧你,你一個人在外沒人照顧,現在我來了,我照顧你。白羽的心又縮了一下。他拉起向同,抽抽鼻子,然后一把關掉手機,使勁拋了出去,他說,好了,舅今晚哪都不去了,就在家喝你做的骨頭湯。向同把手機撿回來,說,舅,你去吧,回來我再給你熱。下樓時白羽鼻子一酸,他抽抽鼻子嘗到了一股新鮮的咸味兒,他在心里想,得給外甥辦工作了,不能再含糊了,就是花自己的錢也辦,而且得辦成,絕不能讓他出一點別的閃失。這個特殊的外甥第一次讓白羽覺得跟自己那么貼心。
周末,向同又跑了一天,晚上連飯都沒吃,早早就上床睡了。茶幾上有他買來的一打新報紙,看樣子有的還被翻看得很仔細,上面劃了許多粗細不同的紅藍油筆道兒,是那些像癬一樣長在報紙上的各類招聘廣告。白羽心里一動,輕嘆了一聲,靜了一會兒,有一打沒一打地翻了起來,一則豆腐塊新聞吸引了他:
為讓游客看孔雀開屏
竟給孔雀喂“壯陽藥”
本報訊 據《成都商報》報道 正常情況下每天只“曇花一現”的孔雀,在成都塔子山鳥語林“秘密武器”的作用下“超常”發揮,不需要“挑逗”,它就會“自作多情”地開屏,哪怕它的四周根本沒有雌孔雀。昨日上午,記者在鳥語林看到,水池邊、樹林里有20多只孔雀在開屏。更令人驚訝的是,它們一次開屏的時間都很長,少說都有近20分鐘。收起長長的尾巴幾分鐘后,它們又會再次開屏。鳥語林負責人沈正斌的一番話令記者大吃一驚:這些孔雀是吃了他們自配的“壯陽藥”!
據沈正斌稱,他們這里的孔雀從早晨5時到晚上6時都能頻繁開屏。“這都是因為喝了我們自配的藥水!”沈正斌拿出一瓶淺綠色的藥水給記者看,他稱這是他們用13種中藥、根據“壯陽藥”的原理配制而成的。記者聞了一下,有很濃的藥味。記者要求拿一些到有關部門鑒定,但被沈正斌拒絕了。他稱這是秘方,不能外傳。據成都動物園動物科科長陳紅衛稱,在正常情況下,孔雀在發情期一般每天只集中在上午10時前后的一兩個小時開屏,每次開屏只能持續一兩分鐘。如果吃了“壯陽藥”,很有可能令孔雀增加開屏時間和次數。她認為,孔雀每天七八個小時處于亢奮之中,身體肯定會有損傷。
大周六早晨,人才市場人頭攢動。
出門時,白羽還在睡著,向同把菜放進電飯鍋的蒸屜里,電源還插著,他想舅醒時它們不會涼,留了字條,向同沒舍得脫下那件牛仔褲和毛衣,他對著鏡子看了一會兒,又沖鏡子里揮了兩拳,下樓徑直奔人才市場而去。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停了,雪后初晴的早晨,陽光里懸浮著無數星星般耀眼的晶體,空氣凜冽而清新,讓他為之一振。他想,今天要給舅帶回一個驚喜,是的,一定要給舅帶回一個驚喜。最近這段日子他倆過得太沉悶了。他感覺驚喜就在自己前面不遠的地方等著他,他甚至想扯開嗓子叫兩聲,他沒叫,卻揚手跳了起來,松枝上的雪嘩地被他彈落下來,有一縷鉆進他的領窩,他一激凌咧咧嘴。這個早晨,向同青春飛揚。他的好心情就像頭頂上那片天空一樣。
他沒坐公交車,連蹦帶顛一路走去,只有三站地,我才不挨那份擠呢,他想,我留著勁去人才市場擠去。老遠他就看見人才市場外密密麻麻的人,還有一些車,他朝這些車掃了兩眼,一個比一個豪華和氣派,他想,這都是那些用人單位的車,呆會兒要是這些車中能有一輛把自己錄用走就好了。這樣想著他禁不住繞著這些車走了一圈,還伸手在其中的一輛上面摸了兩下。這時他還不知道,他這一繞就被人錄用了過去。
坐在其中一輛車里穿貂皮大衣的女人,用手機迫不急待地把她的下屬從人堆里叫出來,她黯啞的聲音有些打顫,她說,你們快看,這孩子多像當年的紅兒啊!
快半夜時,電話鈴突然響了,白羽撲過去看也沒看顯示號碼,一把抓起電話,聲音發顫地連聲叫著,向同,向同,你在哪兒?快說,你在哪?電話里靜了下來,白羽心里一緊,還沒來及放下電話,一個女人黯啞的聲音就傳了過來。女人說,謝謝你,紅兒,你還算有良心,又給姐物色到了一位替身,不過,他可比你好多了。白羽愣住了,嘴唇和手指尖開始發麻,他還沒能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電話咔地一聲就斷了。
向同在第二天凌晨三點才回來。他打開屋門時,見舅像一截木樁一樣在客廳沙發里抽煙。他在把手伸向燈開關時,突然聽到白羽叫了一聲,別開燈!向同咧嘴笑了一聲,然后旁若無人地把房間里所有燈一一打開。他沖呆若木雞的白羽說,擺平了,不用怕了,舅,去把你用的那盒膏藥給我拿來。然后他當著白羽的面剝蔥似的把衣服一件件脫掉,然后一步一步走進衛生間,白羽聽到衛生間的門輕輕地響了一下,接著,里面的淋浴器嘩的一聲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