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在窗前坐定,無論是夜幕低垂,或是晨星剛退,Z先生就會露出那幅滿足的樣子,甚至有幾分得意。
自然值得得意,這間公寓是本城最棒的,盡管只是在他的眼里。全因為它有著造型最完美的窗戶:既不是結構曲折的凹凸走向,也沒有鐵藝復雜的窗花,更不用提那些不知所云的法式窗臺和威盧克斯斜窗。所有俗不可耐的花哨都沒有,僅只是一個角度周正的巨大方形,直直地從墻面伸出去。大多數人都要詬病它的死板生硬,那是他們不識貨。按Z先生的理論來說,越規則越方正,則越是難求。這是一種亙古不變并且經得起時間檢驗的美學原理。只是很遺憾,一般的人并不懂得。更重要的是,因為這個洞開的巨大窗口,視野也變得敞亮。好像天生就是為Z先生本人這樣豁達正派的人準備的。周圍也看不到什么嚴重的阻礙物,他已經受夠了市中心那些樓與樓之間面面相覷的窘迫生活。
從這處在7樓的窗戶望出去,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樓下的一個公園,因為植被并不多,可以看到一塊開闊的圓形空地,所以也不妨看作是小型的廣場——似乎也不對,因為緊挨的四周還散落了幾個懶散的小店鋪。且不管是什么,在Z先生看來,窗外景觀緊湊有致,恰如其分。
所以當初,Z先生幾乎沒怎么猶豫就租下了這間公寓。房東當然不會提醒他,其他來看過房子的人都很擔心樓下會過于吵鬧,還嫌棄那口大白于天下的方形窗戶,連個遮蓋物也沒有;而隔壁公寓的租金還只有這邊的一半。誰讓他第一次看到這窗戶就嘖嘖個不停,好像是他自己設計的那樣。
Z先生的確很享受租來的公寓,每每憑窗遠望,都會從臉上浮出不自覺的笑意,讓人覺得這房子簡直不是他租下的,而是他偷來的。
從他入住以來,就養成了每天透過窗口周遭觀望的習慣,風雨無阻。這樣才能充分地顯示它高昂的價格。
鳶飛草長,一切都相得益彰的甜美。Z先生在這萬物瘋長的歲月里,透過那扇完美的窗口,開始識得這一領域內的人和事。虧得他視力夠好,可以高高在上地,觀察到所有細節。他的眼力出奇的好,中學時他就發現可以毫無阻礙地看到前面座位上的答卷,甚至到最后他幾乎練就了只要看對方肩膀揮動的幅度,就能知道筆下勾出的是a還是b或者c、d。盡管這樣,他也從來沒有濫用過這項特異功能——據我們所知,他之所以能順利地升上學,全靠那副萬無一失的好視力。當然,他的聽覺也屬一流。
這顯然很適合那扇大窗口。對于經常出沒于那個小廣場的鄰居們,用不了多久,他已經掌握了不是那么被普遍掌握的訊息。
連續好幾個星期,C棟的一位太太都在固定的一家店里賒賬。每次,她都要花費將近半個小時來解說她的理由。每次不外乎“景氣”、“周轉”、“盡最快”之類的說法。并且每次都成功。隨后,她就會推著隨身的小車,滿載而歸。她的裙擺一晃一晃的,好像攜帶著風。依Z先生的觀察,C棟太太有著一臉福相,倒也符合她每每化險為夷的行徑。有一天,這位太太似乎時來運轉。那是一個午后,四下無人,C棟太太小碎步跨過廣場,好像一個踢踏舞演員。在就快要消失在Z先生視野前的一秒鐘,她突然按捺不住地掏出腋下那個有點被濡濕的牛皮紙信封,打開封口低頭端詳起來。毫無疑問,那是一筆足以引起人懷疑的錢財。緊接著,她充滿自信地跨入那家日常光顧的小店,照常耗費了一刻鐘賒到了一條煙和一盒子點心。而那個信封,仍然被她緊緊地夾在腋下,不為除Z先生之外的人所知。
接下來的日子里,Z先生不由自主地對她充滿了敬意。她時不時地從廣場邊上的小銀行支取為數不小的現金,一邊持之以恒地向小店老板賒來各式物品。
日子長了,有一天,C棟太太突然如夢初醒似的開始警覺,在跨過小廣場的同時,她會頻頻地往天空的方向打量,眼中帶著警惕和威脅。盡管她還沒有注意到Z先生,但他感到了大大的不樂意,好像不是他騷擾到了她反倒是被騷擾了一樣,簡直像有鳥在他的窗臺上拉屎那樣可惡。
很快,他決定給那口赤裸而正大光明的窗戶加上一道窗簾。
一開始,這窗簾帶給他的是輕微的不方便和恥辱感,但很快,他就接受了它的好處:它提供了他回歸母體的溫暖和安全感,以及穴居的樂趣。
雖然隔著一襲薄弱的窗簾,他卻感覺到能和鄰居們貼得更近。還有誰能知道G棟的年輕媽媽乳房上的那顆紅痣呢,也許除了她的丈夫以外。雖然她每天天黑以前都坐在小廣場的臺階上給新生的嬰兒喂奶,可是再沒有人能比Z先生能這么從容地打量了。還有住在樓上的C小姐,她是位高貴的美人,這是有目共睹的。但她有一種驚人的習慣,恐怕鮮為人知。那是當她出現在廣場前時被Z先生發現的:她很迅速地,幾乎讓人覺察不到地,眨了一下眼睛,大概是她的五官太緊湊精巧,以至于這一眨眼牽動了整個臉部,所有美貌瓦解,旋即又重組成皺縮而成難以辨認的一團粉紅色的肉,她在瞬間爆發出的丑陋,簡直比她通常的樣貌更具有真實而足以打動人的力量。而這一點,恐怕C小姐本身也絕未意識到過。
有誰比Z先生更眼尖呢。
還有那么一天,他在窗邊閑坐,像往常那樣。此時的窗外的風景有些單調。
一陣細微但很清晰的說話聲一點一點地爬上樓來,爬上他的窗臺。他開始歪著頭一一去辨認那些話語,想必是一位不超過20歲的小姑娘,大約是在跟她的情人鬧一些不大不小的脾氣,因為她的語氣顯得尖刻,容不得辯駁,雖然強而有力,但句法和邏輯卻有待商榷。那話大約是這么說的:“為什么你要這么做?你想讓我怎么樣?你覺得你這樣我能怎么辦呢?你是不是不愛我了?”
這不由得引起了本有些懶懶的Z先生的興趣,他欠起身子,往外張望。卻并沒有找到想象中的那位斗氣的少女。而只有一個個子小小的身體有些僵硬的小伙子。大概11、2歲的樣子,而他的對面,站著一位心神不定的中年女人,臉像剛被燒成了一把灰似的。看樣子會是他的母親,或者姐姐、保姆之類,也很有可能是別的什么人。很長一段時間,那個男孩子不斷地重復著那幾句話。其余的時間,兩人都在僵僵地站在那兒。中年女人的神情散淡,好像一把煙灰。等Z先生發完怔再回頭看,廣場上已經不見了人影。
這件事讓Z先生受了一點驚嚇。可是也算不得什么。后來,他看到了他認為更值得引起注意的。
那兩個穿著相同學校制服的男孩子,據他觀察一定是在搞同性戀。Z先生很為他這個獨到的發現得意。同性戀,哼。還有誰比我更眼尖。這倒不是說他對同性戀有什么特別的意見,他很樂意對此表現得大度些,誰讓他是現代的文明人呢。只是,那兩個孩子似乎太小了點。未成年人可不可以搞同性戀呢?他必須研究一下。還有總是一前一后經過小廣場,慌慌張張的一對男女。已經出現過好多次了。那男人看上去比女人年紀大許多,想必也有某些不正當的關系。
沒過多久,Z先生已經完全被他的窗外風景迷住了。就好像站在橋頭往下看,忍不住地要往下跳一般。
他總是如癡如醉地暗暗注視著他的鄰人,動用著他的思維,傾注了許多感情,以及光陰。而此種觀察行為里,最迷人的部分在于,盡管他單方面付出了如此多的心力,而對方卻一無所知,一無所知!他們全然被蒙在鼓里,以為他們只是孤零零赤條條地無謂地存活著,有時候很快活,有時候很辛苦,有時候則懶洋洋的。可是那些哪怕再微小再瑣屑的事件,偶然間卻被Z先生全部洞悉了,吸納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他宇航員一般的高超視力下,變得了不起了!真是多虧了那扇完美的窗戶。
在這項偉大的事業進行得如火如荼之時,小廣場即將舉行一場活動。這是本社區每年一度的party。實際上也就是一個半官方半民間的街坊聚會,安排了一些簡單的游樂節目,還有一些不太出奇的茶點。
正是時候。Z先生摩拳擦掌,決心下降到地面去傳播一下福音。是把這一切公之于天下的時候了。
這一天,他破例把窗簾拉開,敞開了墻正中的那個巨大方形洞口,姿勢像極了芭蕾舞演員在大幕開啟前的暖身。
聚會正酣時,Z先生穿著整齊,翩翩下樓,來到了人群中。男女老少,三三兩兩的。把Z先生興奮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笑容像昆蟲一樣爬上他的臉部。
多么奇妙啊。這些活生生的面孔們,突然放’大了數倍,就在眼前。他幾乎能感覺到他們毛孔的收縮和肌肉的跳動,而這些,一定都是他所熟知的。他必須穩住,把關系理順了。
Z先生調整好臉上的神奇笑容,開始確認每一個人。
左手邊正前方穿著夾克的男子和他的家人,前面的老者身邊圍著他的兒女們,他們后面有一些竊竊私語的主婦們,還有一些在周圍嬉笑的年輕夫婦,還有被母親擋在身后心不甘情不愿的半大小孩們。
人不少,可是非常奇怪,就是沒有在窗口中看到的那些人。
Z先生在他的鄰居中穿繞,而后者對于Z先生的到來,表現得既不格外關心,也不特別排斥。好像對待一個被風隨意驅散身不由己的風箏那樣大度。
Z先生毫無阻礙地在人群中反復來回,巡視了好幾次,腳步越來越急,以至于身體都發熱了,手心也要冒汗了,可是最后他不得不承認,眼前的人的的確確一個都不熟悉,好像全是第一回見到。
這是怎么一回事情呢?
Z先生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一邊覺得恐怖,一邊開始憤怒起來。
這一定是個騙局。這幫人全合起伙來騙他,布下這個迷陣。他們這樣做,到底對誰有好處呢?真是愚不可及,別指望還有誰能挽救他們。就算這樣,他們也別想逃脫。
Z先生漸漸被激發出了斗志,他堅定地回到了他的窗戶前。這扇造型完美的、沉默的、忠誠的、永不欺騙他的窗戶。
從窗口望去,廣場上聚集了前所未有的那么多的人,像一口一口蘑菇。
越看越像一場騙局,一個假象。一定是的。
Z先生開始安定下來,在窗前的地板下躺了下去。他急需清除愚鄰們造成的這一切惡劣影響。
他在窗前躺下去,閉上了眼睛。仿佛一切都可以因此而放平整,并自動整理成應有的秩序。很快,在他下一次打開眼睛,真實的景象將再度回到他的窗外,再度正確地運轉。這將多么簡單。
他感到后腦勺發涼,手腳在微微地抖動。這是一個清理的過程,很好。
然后,他決定睜開眼睛,重新面對回歸了的煥然一新的世界。
眼前閃了一道細光,很隱約地,以至于他差點沒有覺察到。
他所在的這個角度,正對著斜對角的樓上。那里也有一道窗戶。方形的。好像一張大嘴。而窗戶后面,赫然地,是一雙眼睛。
那眼睛正熱切地注視著Z先生,帶著嘲弄的冷淡,好像自始至終就在那里一樣。
作者簡介:
李妙多,女,1982年生。復旦大學新聞學院碩士研究生畢業,現為廣州某旅游雜志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