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喚（報告文學）

俗話說，兒子是母親身上的連心肉，母子分離，活樹剝皮。

兒子張懷英，1928年生，江蘇省泗洪縣天崗湖沈行村人，1948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1949年參加中國共產黨。1951年入朝作戰，是中國人民志愿軍十五軍十六團三連三班班長，在上甘嶺戰役英勇犧牲，被中國人民志愿軍授予特等功臣。1953年10月31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刊登《中國人民志愿軍特等功臣名錄》，黃繼光、邱少云、羅盛教、楊根思、張懷英的名字并列排在一起。張懷英的母親活到87歲，卻至死也沒有接到張懷英犧牲的消息，沒有領到烈士證書 ，沒有享受烈屬待遇。

1952年10月30日，著名的朝鮮上甘嶺戰役激戰正酣。張懷英時任三連三班班長，他和戰友們接受了反擊五九七點九高地的任務。

此時，不足4平方公里的上甘嶺地區被美國軍隊輪番轟炸，一片焦土，土地被翻了一個身。張懷英知道這又是一場惡戰。團首長作了戰前動員之后，命令部隊運動到五九七點九高地前的坑道里，白天睡覺，晚上進攻。陰冷的坑道里，張懷英枕著背包，仰望坑頂，怎么也睡不著。

傍晚，副班長胡正光爬到身邊，貼著張懷英的耳朵輕聲說：“班長，你怎么一直不睡覺？”

張懷英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反問：“你怎么知道我沒睡覺？你也沒有睡吧？”胡正光嘆了一口氣說：“我也睡不著。”

他們兩人是最好的朋友，他們一起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一起從淮海戰役碾莊戰斗的死人堆里爬出來，一起渡過長江。中國人民志愿軍入朝作戰以后，又編進一個班。兩個人在一起無話不談。

張懷英把胡正光拉到身邊，胡正光說：“班長，你想媳婦啦？”

張懷英苦笑了一下說：“我哪有媳婦可想喲。我們都是不怕死的男子漢，從跨過鴨綠江那天起，我就把自己的一切交給了祖國，交給了黨。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我那受苦受難的媽媽。”

小胡靠近張懷英說：“我也一樣。我們同生死，共患難。這次戰斗，兇多吉少。萬一我光榮以后，我的父母就是你的父母，你的母親就是我的母親。你看，行嗎？”

張懷英起身，兩眼炯炯有神，他緊緊地握著胡正光的手，堅定地說：“好兄弟，行！”說著，從小本子上撕下一張紙，認真地寫下“張懷英母親，安徽省泗洪縣雙溝區王集鄉沈行村”，鄭重地交給胡正光（注：當時的泗洪縣隸屬于安徽省，1956年，和盱眙縣一起并入江蘇省）。小胡也把早已寫好的一張紙條交給張懷英，紙條上端端正正地寫著“胡正光父母，江蘇省啟東縣前陽鄉聯山村”。

兩個戰友緊緊地摟在一起，兩個戰士都流下了熱淚。

在張懷英的記憶里，從小就跟著媽媽討荒要飯。冰天雪地，一個老媽媽一手提著打狗棍，一手挎著討飯籃，頭發雖然落滿灰塵，卻整整齊齊盤著一個髻，插在髻上的釵是一根細細蘆葦稈，破舊的衣衫露出一塊塊舊棉花，赤著腳穿著一雙草編的破毛窩，顯得十分單薄。張懷英的小手緊緊拉著媽媽的衣衫，赤著腳凍得哆哆嗦嗦。

母子倆一步步走進莊圍來到一個四合院。四合院青磚高墻，黑漆大門。聽到腳步聲，大門里的狗一陣狂吠，十分嚇人。小小的張懷英緊縮在媽媽后面。

黑漆大門“吱”地一聲開了一道縫，一個頭戴皮帽的人看到張懷英母子，連忙吐了一口痰，大聲地呵斥：“滾！今天真晦氣，一開門就見到你這個喪門星 ！”說著，“咣”的一聲又把大門關上，還插上了門閂。

張懷英的媽媽九歲時到一個姓李的人家中當童養媳，小男人肺癆，十三歲時，婆婆想給肺癆的兒子圓房沖喜，沒想到還沒有進洞房，癆病兒子就一命嗚呼了。不久，張懷英的媽媽被賣到天崗湖的沈行村生下張懷英。張懷英剛剛不到兩周歲，張懷英的父親就在天崗湖里淹死了。母子倆無依無靠，本村的遠房叔叔收養他們，張懷英的母親是第二次改嫁，母子倆本打算過上好日子，正在這時，日本侵略軍占領雙溝鎮，天崗湖也駐進汪精衛的和平救國軍，這些漢奸和日本鬼子一樣殺人放火，欺男霸女無惡不作，他們搶走張懷英養父的耕牛，又要進門搶張懷英養父家的東西，張懷英的養父見狀急忙關上門，閂上門閂，又用身體抵住門，和平軍的黑鬼子端起槍向門上掃射，張懷英的養父當場被打死。從此，莊前莊后，左鄰右舍都罵張懷英的媽媽是“喪門星”，罵張懷英是“拖油瓶”。張懷英母子又掉進了苦海。

寒風一陣緊似一陣，張懷英的媽媽一邊繼續輕輕地敲著黑漆大門，一邊苦苦哀求：“老爺，請您老人家發善心，我們已經一天沒有吃東西了。”

黑漆大門仍然不開。

門里的大狗狂吠著向大門撲來，小小的張懷英生怕大狗出來，拉著媽媽的破衣衫瑟瑟發抖，戰戰兢兢。

媽媽仍然在門外哀求。

突然，黑漆大門打開了，戴皮帽、穿皮衣的胖財主沖出來大叫，向地上狠狠地丟了一塊玉米餅，嚷道：“喪門星，拖油瓶，快點滾。再不滾，我就放出大狗咬你們！”

大狗在財主身后，伸出舌頭，發出嚇人的哼哼聲。

媽媽剛要彎腰拾起玉米餅，胖財主立即沖過來，用帶泥的毛皮鞋踏在玉米餅上，一跺腳將玉米餅踏成碎塊。張懷英的媽媽急忙搶起玉米餅碎塊，裝進討飯籃里。

胖財主在門前一邊大笑，一邊說：“你這個喪門星。千人踩，萬人踏才能破你的晦氣，就是吃的餅也要踏！”

小小的張懷英漲紅了小臉，兩眼圓睜，他忘記了害怕，從媽媽的討飯籃里拿起碎玉米餅，向財主的胖臉上狠狠地砸過去。

胖財主猝不及防，只聽“哎呦”一聲，鼻子被砸出了血。

門里的大狗沖出來撲向小小的張懷英猛咬。剎那間，張懷英的腿上被撕下了一塊肉，鮮紅的血染紅了潔白的雪地。

張懷英媽媽尖叫一聲，扔下討飯籃，操起打狗棍，不顧一切地向大狗的頭上猛砸。

胖財主怕大狗給打傷，吹了一聲口哨，領著大狗走進大門。黑漆大門 “咣”地一聲關起，又上了門閂。

聞聲趕來的鄉親看著門前的場景敢怒而不敢言。有的人認出是“喪門星”，悄悄地離去。

張懷英躺在媽媽的懷里，媽媽撕下衣衫，給張懷英包扎傷口。

晚上，張懷英母子回到家里。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家呢？母子倆在村頭，用幾根木棒搭起一個人字形的草棚，棚子里有一個悶灶，泥土做的灶墻，沒有煙囪，上面一口小鐵鍋，鍋蓋是用高粱稈編成。棚子里沒有床，只是晚上睡覺時在灶前用草鋪成一個地鋪。被子是蘆花編成的，農村人戲稱“蘆花被”。灶前昏暗的油燈下，張懷英媽媽一邊流淚，一邊為張懷英用鹽水擦洗傷口，然后抓了一把灶堂里的灰，蒙在張懷英的傷口上。這是幾千年留傳下來的土方法，雖然不干不凈不衛生，也能治好傷口。鹽是媽媽討回來的，鹽水擦在傷口上鉆心的疼，直疼的張懷英滿頭大汗。

看到張懷英忍著疼痛不吭一聲，看到張懷英鼓足勇氣，拿起碎餅，向胖財主的臉上猛砸，張懷英的媽媽心中暗暗高興。媽媽想，這孩子有骨氣，長大了，一定是一條有出息的硬漢子。

夜晚，母子倆躺在蘆花被里甜甜地睡著了。

天亮了，風平了，紅紅的太陽照在白白的雪地上，真像銀裝素裹，格外喜人。媽媽把小小的張懷英摟在懷里，心中甜滋滋的。張懷英醒了，看到媽媽頭上的蘆花，一根一根細心地向下抹，一邊說：“媽媽，等我長大了，一定把你的頭上插滿大紅花！”

張懷英的媽媽笑了，她摟著兒子說：“孩子，別說傻話，媽媽頭上插滿大紅花，媽媽不是成了老妖怪了嗎？”

媽媽慈祥的笑著，蒼白的臉上泛起了紅暈，她撫摸著張懷英的頭，又說：“媽不稀罕那些紅花，只要你爭氣。”

什么叫爭氣？張懷英雖然聽不懂，卻牢牢地記在心里，直到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改編為中國人民志愿軍，一次次浴血戰斗，張懷英才真正明白：爭氣，就是要為祖國爭氣，為媽媽爭氣。多少年來，每想到這里，媽媽慈祥的形象就浮現在眼前，就像有一股暖流流遍全身，甜蜜蜜，熱乎乎，使他全身充滿了力量。

夜晚，三顆信號彈劃破夜空，反擊五九七點九高地的戰斗打響了。沖鋒號聲、槍聲、手榴彈爆炸聲響成一片，敵人的照明彈將五九七點九高地照的如同白晝，張懷英像貓似地敏捷地沖出坑道，三班戰士也從坑道里沖了出去。

戰場上硝煙彌漫，一個個敵人的地堡里噴出火舌，在陣地前構成一道彈雨火墻。雙方炮彈反復轟炸，地面和白天的觀察又大不一樣。張懷英將全班分成兩個組，冒著槍林彈雨，毫不遲疑地從一個彈坑躍進另一個彈坑，迅速接近敵人。經過一場激烈的爭奪，三班和別的班一起殲滅了3號陣地上的敵人，而志愿軍也傷亡很大，副班長胡正光也犧牲了，全班連同張懷英在內，只剩下4個人。

看到胡正光倒在血泊中，張懷英的心像刀絞一樣痛，這位親如兄弟的戰友，是他的膀臂、是他的希望、是他的力量，他真想到胡正光的遺體前痛哭一場。但是，殘酷的戰斗使他什么也不想，他的腦海里只有一個信念：報仇，爭氣！

張懷英看著眼前活著的3個戰士，這3個戰士雖然滿臉煙灰，衣服都被撕破了，仍然精神抖擻，英姿勃勃。張懷英站在敵人殘破的地堡后，對3個戰士說：“同志們，祖國就在我們后面，祖國人民正在看著我們，為祖國立功爭氣的時候到了，我們一定要為死去的戰友報仇！”說著，率領三個戰士在機槍的掩護下，迅速向上面的七號陣地沖去。

在敵人七號陣地上，有四個地堡，他們見三號陣地敵人被志愿軍全殲，驚慌失措，瘋狂掃射，妄圖阻擋志愿軍的進攻。張懷英帶領3個戰士忽起忽伏，匍匐前進。敵人的輕重機槍交叉掃射，密集的子彈像水潑一樣，戰士們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價，又一個戰士犧牲了，張懷英這時也負了輕傷。他忍著疼痛，簡單包扎了一下，當他回頭看到三號陣地的戰友們正在冒著敵人的炮火用機槍掩護他們時，他鼓勵伏在身邊的同志：“現在正是祖國考驗我們的時候。我們生要為祖國戰斗，死要為祖國獻身。”他知道，在這關鍵時刻，只要憑著自己的敏捷和勇敢，去壓倒敵人，消滅敵人，搗毀敵人的地堡，就能取得勝利。他指揮身邊的同志把沖鋒槍集中起來，射擊一個火力點。一陣急促的掃射，地堡里的敵人有些慌亂了，槍彈高一陣低一陣地飛灑，張懷英乘勢猛沖過去，炸毀了擋路的一座地堡。其它地堡里的敵人沒有發覺他們，還在猛烈地向山下射擊。張懷英連忙指揮兩個戰士分頭向兩個地堡躍進，他自己也從側面摸向另一個地堡，只聽幾聲猛烈的爆炸，三個地堡的敵人連同他們的機槍一起被炸爛。張懷英和他的兩位戰友勝利地登上了五九七點九高地。

不甘心失敗的敵人乘張懷英等立足未穩，發起了反擊。一陣排炮打來，張懷英頭部和腰部又受了傷，兩位戰友爬過來要救他。張懷英滿臉是血，他扒開壓在身上的土，大聲喊道：“不要管我，注意前面敵人！”說著，他撿起槍，和兩個戰友伏在臨時工事里，警惕地盯著敵人。

山下，像羊群似地涌來了幾十個的敵人，八號、十一號陣地的敵人也向張懷英他們射擊。守在陣地的三班，確切地說，只是3個戰士。他們三面受敵，眼看正面敵人一步步接近，只要稍不注意就有被兩側火力殺傷的危險。在這緊急情況下，張懷英向兩個同志沉著地說：“沉住氣，等敵人靠近了再打！讓他們嘗嘗我們志愿軍的厲害！”等到敵人離他們十幾米的時候，張懷英和戰友用一排排的手榴彈打退了敵人。張懷英又受了傷，兩個戰士身負重傷，昏迷不醒。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張懷英也昏了過去。

猛烈的槍炮聲使張懷英又醒了過來。這時，又有十幾個敵人蠕動著向上爬來，兩側的炮火也打得瘋狂。五九七點九高地只有張懷英一個人，張懷英的槍里已經沒有子彈了，身邊只有4顆手榴彈。他把4顆手榴彈捆在一起，咬開手榴彈蓋，準備與敵人同歸于盡。

向五九七點九高地增援的同志，正在向高地迅速運動。如果讓眼前的十幾個敵人上來，增援的部隊將遭受重大損失。

戰場上靜悄悄，一片死寂，敵我雙方都沒有向五九七點九高地開炮。秋天的陽光透過硝煙和塵土照在高地上，使張懷英感到暖烘烘、熱騰騰的。張懷英好像又看到了母親。他屏住呼吸，兩眼緊盯前面的敵人。

十幾個敵人以為高地上的志愿軍全部都死光了，大著膽子，加快腳步，有的甚至挺直腰板，沖了上來。張懷英回過頭，看了看正在向上增援的戰友。這時的張懷英身受重傷，連扔手榴彈的力氣都沒有了，唯一的辦法是和敵人同歸于盡。張懷英的眼前又浮現出媽媽的身影，又看到副班長躺在血泊中的情景，他高喊一聲，“媽媽，永別了！”抱著4顆手榴彈順勢滾向敵群，一聲天崩地裂的巨響，張懷英和十幾個敵人都倒在血泊中。

團首長拿著望遠鏡，一直緊張地觀察著五九七點九高地上的戰況。高地上只剩張懷英一個人，他一邊命令增援部隊加快前進，一邊緊盯著向上爬的敵人。團首長見張懷英也一動不動，以為張懷英也犧牲了。突然，張懷英抱著手榴彈滾進敵群，隨著一聲巨響，團首長放下望遠鏡。這位身經百戰的老戰士流下了眼淚。

美聯社記者在報道上甘嶺戰役時哀嘆：“中國軍隊有這樣的英雄，中國人是不可戰勝的。”

朝鮮民主主義共和國知道張懷英英雄事跡以后，授予張懷英烈士銀質一級戰士勛章。

張懷英的英雄事跡在朝鮮戰場廣為流傳，中國人民志愿軍十五軍軍長秦基偉親自為張懷英請功。上甘嶺戰役結束后，中國人民志愿軍十五軍十六團隆重召開追悼大會，兩位身負重傷的戰友介紹了張懷英的光輝業績。電影《英雄兒女》中王成的形象，原型之一就是張懷英。

俗話說，母子連心。

自從張懷英入朝參戰以后，母親一直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兒行千里母擔憂，更何況是打仗呢？

兒子參軍五六年里，泗洪縣和全中國一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現在的中國叫作新中國，現在的政府叫作人民政府，醫院是人民醫院，法院是人民法院，連商店也稱為人民商店。過去的地主現在成為四類分子，和自己一樣窮困。胖財主瘦了，見到窮人點頭哈腰，臉上堆著似笑非笑的皮笑肉不笑。土地改革、鎮壓反革命、互助組、合作社，各種運動一浪接一浪。使老母親最感謝的，是遷出人字棚，搬進三間土坯壘成的草房。

土地改革使老母親分到了幾畝薄田。沒有勞動力，地里不會自己長莊稼。為了糊口，老母親又和本村的周老三合在一起。誰知周老三這個老光棍沒有福氣，他是一位見酒就饞、一喝就醉、不喝醉就淌眼淚的老酒鬼。寒冬臘月，他在親戚家中喝酒。過去是喝到哪，醉到哪，睡到哪，現在有了老伴，喝醉了鬧著要回家。親戚攔不住，只好讓他走了。回家路上，周老三老眼昏花，搖搖擺擺，一頭栽進路邊的水溝里。半人深的冰水送了周老三的命。本來老母親“喪門星”的綽號漸漸被人淡忘了，周老三死在半人深的冰水里以后，“喪門星”的名字又轟動四鄉八鎮，老賬新賬一起算，人們三三兩兩傳著說，老太婆嫁一個死一個；嫁兩個死兩個；嫁三個死三個；現在嫁了第四個結婚不到一個月，又把老酒鬼克死了。蘇北的農村半年閑，從糧食進家開始，就在草堆前、屋檐下，三五成群曬太陽、談家常。現在談得最多的是“喪門星”。老母親走到哪里，那些議論的人立即鴉雀無聲。親戚、莊鄰紅白喜事，都不許老母親接近。有的孩子到老母親身邊玩，立即被大人叫回去。有一次老母親買了幾塊糖果，分給幾個孩子。孩子剛走不遠，又把糖果扔了回來，孩子們說：“你是喪門星，吃了你的東西，晦氣！”看著遠去的孩子，老母親流下了眼淚。

窮困潦倒，孤獨歧視，老母親更加想念自己的兒子張懷英。

1952年初冬，夜深人靜，老母親躺在床上，夢見兒子張懷英渾身是血，從外面走了進來。老人家一把拉住兒子，剛要講話，渾身是血的張懷英又走了出去，老母親高喊：“懷英，懷英你回來！”猛的醒來，原來是夢。難道兒子在朝鮮出事了嗎？老母親再也睡不著了。當天上午，老母親又拎起打狗棍，挎起討飯籃，她開始走遍四鄉八鎮，打聽兒子的吉兇。

1953年10月，泗洪縣政府會議室里，燈火輝煌，長長的會議桌上鋪著臺布，茶杯里的茶水熱氣騰騰。縣委縣政府各位領導，縣民政局、縣財政局、縣兵役局、縣委辦公室、縣政府辦公室負責人都已到齊。縣委書記宣讀中國人民志愿軍《嘉獎令》，嘉獎令授予張懷英“中國人民志愿軍特等功臣”，中央和省委要求召開慶功大會。縣委書記還宣布：朝鮮民主主義共和國給張懷英頒發銀質一級戰士勛章。安徽省委、安徽省軍區，將派專人把銀質勛章送到泗洪。縣委、縣政府決定，立即籌備召開萬人慶功大會，參加會議的人熱烈鼓掌，這是中國人民志愿軍的光榮，也是泗洪人民的光榮。縣委書記、縣長要求民政局、兵役局立即將張懷英的母親請到泗洪縣城，一起參加慶功大會，縣委、縣政府領導人要親自給張懷英的老母親戴上大紅花，頒發烈士證。朝鮮民族主義共和國銀質一級戰士勛章，也交給張懷英老母親保管。

半個月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泗洪縣始終沒有召開慶功大會。是什么原因呢？幾年以后才傳出消息：當時，經兵役局、民政局聯合調查，張懷英的老母親，從年輕時就是嫁了一個又一個，再嫁一個，又再嫁一個，在農村名聲很壞，影響很壞。周圍鄉鄰，親戚朋友，沒有人跟她來往，現在下落不明。根據這樣情況，縣委、縣政府不召開萬人慶功大會，不給張懷英母親頒發烈士證書，朝鮮民主主義共和國銀質一級戰士勛章也不給張懷英母親，交泗洪縣烈士陵園保管。

消息傳出，有人提出質疑：特等功臣張懷英是他母親生的，是他母親的骨肉。烈士的母親就是嫁人一百次，也是烈士的母親；就是嫁給任何壞人，也是烈士的母親。張懷英的母親為什么不能享受烈屬待遇呢？為什么不能保管烈士銀質勛章呢？這是封建禮教的束縛，是社會主義初級時期的封建殘余。一年又一年，這樣的質疑聲早被淹沒了。文化大革命，紅墻、紅旗、紅袖章，“立四新、破四舊”的呼聲響徹云霄，也沒有蕩清這些封建殘余思想。張懷英母親要求領取烈士證的愿望仍然不能實現。過去是打倒孔老二，沒有實現，現在又請回孔二爺，老母親的愿望更難實現了。

1990年寒冬臘月，北風呼嘯，大雪紛飛，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來到泗洪縣烈士陵園大門前。如果是熟人，一眼就可以認出，這位老人就是張懷英烈士的母親。老人家衣衫單薄，渾身是雪，拄著木棍，一步一步走到墻根，脫下壓滿白雪的舊草帽，老人家已經是滿頭白發。

烈士陵園的大門巍峨高聳，古色古香。正門兩邊是小門和耳房。燙金的“泗洪烈士陵園”六個大字閃閃發光。老人家放下討飯籃，走進右邊的小門，輕輕地敲門，過了一會兒，沒有人回應。老人家又拎起討飯籃，拄著木棍，一步一步走到左邊的小門。狂風卷著鵝毛大雪，馬路、樓房、樹木、草坪都蓋滿了雪，白茫茫一片。老人的頭上也分不出是白發還是白雪。老人家又放下討飯籃，輕輕地敲左邊的鐵欄桿門。過了一會兒，耳房里走出一個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沒有開門，隔著欄桿說：“你討飯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我們這里都是墳，沒有一個吃飯的人家。”

老人家凍得渾身發抖，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中年男子聽不清，有點不耐煩了，大聲說：“要飯的，也不看看地方，”他指著大門上的金字招牌，大聲說：“這是泗洪烈士陵園！”

老人家不顧他的吼叫，嘴唇動了一會，終于把話說清楚了。她輕聲對中年男子說：“我不是討飯的，我想看一看張懷英的勛章。”

中年男子聽清了老人家的來意，打開鐵門問：“你想看張懷英的一級戰士勛章嗎？”他的聲音比剛才低了八度，老人家點了點頭。中年男子說：“那是朝鮮金日成主席親自送給張懷英的，正面是朝鮮文，反面是中國字。內容是，朝鮮民族主義人民共和國一級戰士勛章。”

老人家認真地聽著，兩眼閃閃發光，似乎比剛才精神了許多。

中年男子嘆了一口氣，輕聲說：“只可惜那枚勛章是白銀做的，銀子值錢，去年不知被什么人偷走了。”

老人家黯然失色，昏花的眼睛流出兩滴渾濁的眼淚。她拎起討飯籃，拄著木棍，向風雪中走去。

一邊走，一邊輕輕地呼喚：“懷英，懷英，你在哪里……”

風雪中的老人，英雄的母親，新時代的祥林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