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母親打來電話,說是中學的同學到家里來,留下了聯系電話。我按照電話號碼打了過去,接電話的是個陌生的男同學。他通知我,周日舉辦初中70屆7班畢業36周年歡聚會,希望我能參加。盡管我剛剛和大學同學約定這天也有個聚會,但我們還是相約周日同去。
在我有限的記憶里,最不愿觸及的是我的中學時代。那段日子正是文化大革命進行得轟轟烈烈的時期。我的父親接受隔離審查,我沒有一個知心朋友,也沒有做過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1968年9月,作為“文革”的成果打碎了考試制度。在毛主席“要復課鬧革命”的最高指示下,按照地區劃塊、就近入學的原則,我接到了楊浦區圖們中學的入學通知書。那時正是“讀書無用論”最張揚的年代,知識遭到了徹底的貶值——教室里的吵鬧聲轟轟作響,淹沒了老師的每一句話。老師的勸導卻遭到了學生的起哄。不知哪個男生想出了惡作劇,將教室的門小半開著,在門和門楣上橫架著苕帚,進來的人只要推開教室門,苕帚立即掉下來砸在頭上,以至我們班那位年輕的女班主任被捉弄得哭著跑出教室,從此再也沒踏進教室……
俱往矣!時光荏苒,轉眼已是三十六載,昔日同伴們的印象早已模糊。
再聚首時,時過人非,令人唏噓不已的是,全班55位同學中竟已有3人謝世。驀然相望,昨日的少年如今都已過“知天命”,歲月的滄桑深深地烙在每個人的額頭。中學里學得的淺薄知識,把我們中的大部分人甩出了正常的生活軌跡,使我們在日后知識爆炸和市場經濟的競爭中早早失去了進取的底氣和上升的動力:同學中有的留在了農村;有的雖然回了城卻因為缺少技能,在當打之年就被迫下崗或待退;目前還在職的已是“鳳毛麟角”。每個人都經歷了坎坷。一位同我自小同班的小伙伴畢業后去了農場,繁重的體力活累得他昏睡在大田里,后來他又跑過船,先是跑國內,后是跑遠洋,漂泊了十幾年,等他調到岸上后發現患了丙肝,自費花了十幾萬元才保住了命;另一位的妻子五年前患了重病,他每天床前床后地服侍,結果卻丟了工作,兩人現在只能靠妻子的千余元度日;一個女同學的丈夫早晨騎著摩托出去,晚上就再也沒有回來,車禍奪去了他的生命,每每夜深人靜,女同學的淚水打濕了枕巾……
在這次聚會上,我依然沒有看見欣欣。欣欣是我最要好的中學同學。我們兩家住得很近,每天上學放學自然地走到一起。欣欣非常內向,文靜得像座雕塑。一路上我們除了日常簡短的問候外,她幾乎沒有話,我們常常是一路默默地走去,又一路默默地回家。分手時,欣欣總是向我揮揮手,輕輕地說聲“再見”,粗黑的辮子一甩,便走上了岔路。兩個沒有交流的女孩,就這樣默默地同路了兩年。1971年我倆分進同一家工廠。欣欣在三車間做鉗工,而我則當上了解放牌大卡車的駕駛員。終于有一天,欣欣開始不吃不喝,整天傻傻地站著,沒人知道欣欣得了什么病。平時師兄對欣欣很照顧,于是有人猜測,欣欣是在師兄告訴她自己要結婚時人傻了,推斷欣欣是暗戀上了師兄。我去看望她,依然默默地陪著她,不知該用什么話安慰她。我曾一度暗忖,欣欣那么美麗,為什么師兄就不愛她呢?后來欣欣的病越來越重,前幾年被她在北京的大姐接去了。
我曾多次對女兒“憶苦思甜”,她則一直不以為然。一次,我發現女兒在作文里竟然這樣寫道,“我媽媽讀書的時候,整天無所事事,東游西蕩,我們讀書卻很辛苦……”那時是我求知欲最旺盛的時候,老師講的每一堂課我都想弄明白。我在課堂上的認真引起了同學的嬉笑。她們看見我就“嗨!大學生”我嘴上不敢對別人說“不”,心里卻戚戚然。今天,我早已釋懷,也許真的是命運的安排,我幸運地邁進了大學校門,從此徹底改變了命運。
這個夜晚是我和同學們的節日,他們盡情地暢飲,宣泄著生活的壓力,期望著下一代會比自己有出息。也是在這天晚上,我的一個從美國飛回上海的大學同學,宴請家鄉同學。席上他侃侃而談,成功寫在臉上。他,也曾經是70屆的中學生,大學畢業后考上研究生,之后出國、經商,他收獲了別樣的人生。我不由默默地祈禱——
珍重,我的70屆7班的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