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懨懨欲睡的大公雞,蹲在花椒樹下半睜半閉著眼瞼。這只鄉村里的大公雞,我路過張德才的院子里正好看見了。
那時。我正卷著褲腿。剛從一塊藕田里拔藕歸來,雙足沾滿潮濕發黑的泥漿。面對這只寂寞鄉村的公雞,我突然感到,我的生活狀態,其實也是它的翻版。我也一直覺得。公雞的生活,有點像神經質的我。你看它微微有些困倦,用爪子還在泥土里扒拉著尋覓蟲子,或者揚一揚脖子,甩甩冠子,蹬蹬蹬地突然往山坡上竄去,天剛破曉,這只大公雞在籠子里發出清亮的嗓音,迎來了李家村的又一個黎明。清晨的朝霧和炊煙,又迷蒙在李家村房前屋后的山坡上,讓一個同樣早起的冥想者,從山坳里一直爬到山梁上,懷想著他在李家村里的鄉間詩意生活。初冬的李家村,那些霧中站立的柏樹,影影綽綽中,恍惚就是我逝去長輩們的身影,他們溫良地守護著這個村莊。
兩年前的初秋,我回到李家的村子里度假。說是度假。其實就是在馮地平、李德雨、李德厚這些村里人戶中挨家挨戶喝高粱酒或者枇杷浸泡的藥酒。酒一上勁,我這個平時木訥的男人,又開始喋喋不休地給他們講伊朗和伊拉克、列寧和斯大林的那些事兒了。我的發言。誰也不會打岔,從他們那聽得入神的表情里。我儼然是在作國際國內形勢報告,他們也早已膩了綠豆黃豆打米豆的村里事。一泡尿突然脹了,我趕快溜到了廁所。
鄉村的生活,真養顏養身啊。那次回到鄉村,我突然決定,在村子里找一間房子,節假日和心情郁悶時候便回村子里住,成為村里當年那樣的一個“知青”。村支書馮地平當場拍響了桌子表態:“這房子由我出!”他把曬谷壩邊一間瓦房騰出來給我,那房間原本是準備用來喂牛的,我貓著腰進去看房時,地上還有一堆牛屎。
我趕忙捂住鼻子,表達對這房子的不滿意,畢竟。我還沒有一頭牛那樣肯吃苦。馮地平再次表態,他將把房子粉刷一新,安上電燈電話。
半個月過后,我再去看房,雪白的墻壁亮得我幾乎睜不開眼睛。打開日光燈,也許是電壓不足,它一直眨呀眨的。讓我欣喜的是,房內居然擺著一張有床榻的鄉間老床,還用竹竿撐著蚊帳。夠了,只要有一張床,我就豬一樣睡去。忘去城里那些“四大天王”和芙蓉姐姐的八卦新聞,還可以靜下心來寫一些自己喜歡的文字。
就這樣在小城和村子里連起的一家土公路上來來回回。那時鄉村公路還沒有硬化,晴天,坐上摩托車,突突突地揚起塵土,遇上雨天,更是一褲管稀泥。常常,我帶著一膠口袋從城里買的鹵豬頭和鹵牛肉,村里沒有這些,村里只有1978年的泡菜壇子,紅苕粉炒臘肉,小蔥和大蒜苗,洋芋片煮咸菜湯。回到鄉間的夜晚,當然是要和馮地平他們喝個痛快淋漓。
晚上10點過,我就上床了,借著桌子上的一盞臺燈,我開始讀從城里帶來的《星星詩刊》,只有此刻,我才濾凈心事,去破譯那些詩歌的密碼。我又隨便捧起一本時尚雜志,在看一則關于婦科衛生保健小常識的倦意里入睡了。蚊帳里的我,又回到了宋朝。半夜醒來,一陣稀稀落落的犬吠,我翻了一下身,又沉沉地睡去了。除了母牛在反芻,那時在床上同時翻身的,還有村里的“老處男”汪孝炳。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村子里起得最早的,就是87歲的五保戶馮老娘了,她在房前屋后顫顫巍巍地忙碌著。提一桶水回家,把一捆柴碼整齊,然后給自己煮一碗青菜面條。而我的早餐,是跑到馮地平家吃上一大碗土雞蛋煎面,小蔥的味好香啊。
村子里的紅白喜事,馮地平都會給我打電話,我也會送上一份禮金表示心意。在我的示范下,他還學會了用手機發短信。一個大雨傾盆的夜里,山洪突發,馮地平在廣播里大聲吆喝隊長們起床去排洪。昏昏沉沉入睡的我聽到了敲門聲,一開門,居然是村里的一位婦女,她男人去廣東那邊打工了。她抱著一床毯子訕訕地說:“兄弟,下雨了天涼,我給你送來。”我掩上房門,從她那曖昧的表情里,我的心一陣狂跳。這個村子里,打工的男人女人去了三分之二,照張老漢的話說就是留下的男人都是腎虛脫,女的都過絕經期。難怪,村子里一些田地里長滿了茂密的雜草。
這是一個薄霜覆蓋的鄉村早晨,我站在李家院子后面的山梁上,望著五橋小城朦朧的身影,我突然感到,我是一個幸福的兩棲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