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黃土高原的記憶
地球北端的細土和碎塵隨著風一路南下,呼嘯著,狂野著,浩浩蕩蕩。壯壯烈烈……地球表面的氣流托著它們前行,幾絲棉絮一樣的云朵充當著它們的被毯:白日里日光為它們掃去征途的疲憊,深夜時星辰為它們指引著方向:風與雨與它們共舞,雷和電給它們伴奏:鴿子燕鷹的鳴唱擊打著它們的心扉。牛郎織女的眼淚洗刷著它們的靈魂……
這些細土和碎塵在感受世界的同時就顛顛簸簸遇見了縱深地球腰間的秦嶺山脈。它們一頭撞在秦嶺山尖或是山腰,似乎有些許眩暈,便紛紛墜落,成了秦嶺山脈腳下大地的一分子。
那北端的新的細土和碎塵,依舊前赴后繼,重新踏上它們同胞之前走過的路途,義憤填膺地趕來。于是,源源不斷的細土和碎塵源源不斷地撞上秦嶺,然后源源不斷地墜落。
一層新的細土和碎塵覆蓋并且掩埋了原先的細土和碎塵,又馬上被更新一層的細土和碎塵覆蓋并且掩埋。日日,年年,以萬年甚至十萬年為單位記時的時光的縮影,記錄下了這場壯闊的遷徙。最后,以深厚的黃土高原的誕生做了縮影的結尾。
我曾經在陜北采風時立于寶塔山巔細細地品讀過這片依靠自然之手而鑄成的黃土高地。那是一種連綿的感覺,有山,卻并不雜亂。山體龐大,露出顯赫的深黃的色澤,像是所有炎黃子孫的皮膚。黃土松軟,水土流失留卞的道道溝壑錯綜交雜,似是老者額上的皺紋,寫盡了人生的閱歷和滄桑。我只是呆呆地望著黃土地發(fā)愣,我不知道內心是何等感覺。
我又想起了生活在黃土地上的陜北人,那些被世人賦予了粗獷、豪放品性的人們。他們的后腦勺是平的,和后背面連成一體;他們性情憨厚;他們說話鼻音太重,像是一生都在感冒:他們的窯洞雖有股濃濃的土味卻冬暖夏涼;他們對山唱著信天游,聲音豪邁,撞得山都為之顫抖:他們的腰鼓發(fā)出石頭砸地般的悶聲,卻震得世界都開始戰(zhàn)栗。
我無從知曉黃土地上的人的前身,但他們的骨子里似乎總是存在著草原匈奴的烈性,又似乎總是殘留著水鄉(xiāng)清涼的善良氣息。這樣的人群有了別樣的氣質,世世繁衍在黃土高原之上,為了起碼的生存而賣命地耕耘。沒有哀怨,因為他們不知道向誰去哭訴;亦沒有悲嘆,因為他們知道這一無用處。我只能在陜北的條條山腰子里,看到無數不甚言語的身影,勞作在田間,或是窯內。有些身影是佝僂的,有些甚至是干枯的,我心也萌生了一股酸淚,但我知曉,這是人生,單屬于黃土地上善良樸實的勞動者的人生。
我憶起了這塊土地在早期革命時的價值。這是塊寶地,養(yǎng)育了一隊隊士兵和將軍。毛澤東曾經在新中國成立后說。陜北是個好地方!我便想象著,毛澤東主席在這片土地上,曾如何指引著千萬將士度過十幾年的崢嶸歲月。或許正是因為黃土地里富含的某些品質吧,那種堅韌和不屈的催化劑,滲進了他們的皮膚和骨骼。激發(fā)了某種勇猛的力量,使他們頑強,而后勝利。我也在想,或許也同樣是因為黃土地。毛澤東才能喚起內心的激奮,舉筆揮灑出“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這樣甚至超越蘇東坡、辛棄疾的豪邁詞句來。
而今的人們,再在陜北看到毛澤東同志故居,看到一洞既當臥室又來辦公的窯洞時,他們定能輕松地感受到革命時期的精神,然而,只有更聰明的人,才能從這里讀出黃土地的氣息。這樣的氣息混合著這樣的精神,交融成了一體,為戰(zhàn)時將士所用,也讓現在的人受益。
我愿意去記憶這些歷史和人文。但我不用了。我明白,記憶的目的是為了不忘卻,而黃土高原上每一道溝渠,每一處窯洞,在我回眸之時,就早已清晰地將我想得到的和我愿意得到的傳送給了我。那幕幕景象,印在黃土地上,深刻而犀利,我怎能不會感知?
(二)關中平原的記憶
渭水流淌過關中,沖刷著岸邊的石和土。
無從知道歷史上渭水發(fā)水的次數和改道的頻率,我們只能看到結果,那就是關中平原的生成。水的力量是無窮的,它能將滿滿大地的凹凸不平,在成年累月不屈的摩擦中,造成無垠的平地。我摸著河邊上被水磨圓的身軀的卵石,趟著淙淙的水流,感覺,幻想
曾經的歲月,那已是沒有了歷史考證的事實,真實得寫在了關中平原的身體上,真真切切。自然展示著它最博大的創(chuàng)造力,不但在印度半島造出了人間巨峰喜馬拉雅山,在非洲貧瘠的土地上造出了東非大裂谷,也在桂林造出了“甲天下”的山水,在四川造出了“人間仙境”般的五彩池。當然,關中平原作為一個不甚得意的角色,也被造出。
在這里,我只想講到關中平原的一個地方,一個叫禮泉的小縣。
這是一個和乾縣、這個埋葬著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武則天的縣接壤的小縣,最繁時人口也不過三十余萬。說到它的小。倒有一段關于禮泉和乾縣劃界的故事,卻不知是真是假,僅是拿來和讀者一起分享了。
說,古時禮泉也是個大縣。地大人稠,祥氣彌漫。明時未知是何原因皇帝下詔書命乾縣和禮泉兩縣重新劃界。兩縣的縣官就聚頭商量如何來劃。話說這禮泉的縣官看這乾縣的縣官右腿已瘸,走路已是不利索了。便生出一怪招來。他提出一方案,就是趕明一早雞鳴三聲之時兩縣縣官從各自的縣衙起身,對面而行,等兩人相遇,便就地劃界。乾縣的縣官一聽便知道禮泉縣官是明擺著為難自己了,但又不好推辭,勉強答應。且說這禮泉縣官自以為是。仗著雙好腿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他說就是自己晚出發(fā)他一個時辰也照樣能占到一大便宜。于是乎,他倒頭大睡,等到第二日覺醒,太陽已是當頭了。禮泉縣官慌忙起身,趕往衙外。等他出了衙門,才發(fā)現乾縣的縣官早已坐在他衙門外的石階上等他呢!禮泉縣官羞得滿臉通紅,乾縣縣官不慌不忙,道:我都坐你門口等你一盞茶的時間了,要我再走幾步啊,連你的縣衙都成我的嘍!禮泉縣官不敢抬頭。但有言在先,縣界便從禮泉縣官的縣衙門口劃起,縣衙往西就全是乾縣的地了。不知道故事的真?zhèn)危敝两袢眨隽硕Y泉縣城西關,便是乾縣了。
我不想直說關中人的品格了,單說兩件禮泉的歷史,讀者或許能看出點什么來吧。
據記載,明朝時期的華縣大地震,華縣及周邊八十余萬人歿。余震殃及禮泉,歿一萬三千人,亡者十之五六。后,耕地荒,野草生。輾轉數十載,災跡已絕,多人歸園,禮泉重現生機。
據記載,清雍正十三年秋月,秋雨連綿三月又一十三日,涇河決堤,水沒良田千畝,毀屋三千間,溺亡者走失者不計其數。后水退,農人生產依舊,不出十年,縣復原樣。
而今,關中平原上的人們,保持著平和的心境,就著渭河和秦嶺,在這片曾經為歷史上演過無數驚心動魄的地盤上,平實地生活。只是我,一個卑微的我,無力用文字勾勒出他們或生龍活虎或沉重壓抑的生命。但有人有力。在關中平原上,誕生了一批批愛著土地的作家們。以陳忠實、賈平凹等為代表的關中作家群端著手心的筆,真實地勾勒著關中土地上的人民。勾勒他們的人生以及靈魂。那種泛著濃濃鄉(xiāng)土氣味的文字,像畫卷,向世人展示著關中。那沁人心脾的文字,像佳肴,載著幽香的氣息撲面而來……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禮泉縣里聚集了幾十位當地的文化人,求訪群眾,翻查資料,勘探地理,深析天文,歷時十三載。編寫了一部百二十萬字的縣志。從此,關于關中禮泉的記憶,便成了文字,永恒地鐫刻在了頁頁書紙之上,揮抹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