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的鄉村天很藍。水很清,田野廣闊無邊。那個離村莊很遠的叫“干河”的地方是我們的避難所。遭到家人的責罵,或跳進別人家菜園里去偷蘿卜而被別人追趕時,我們就跑到那兒。整天不回家。在鄉村,屬于我們自己支配的時間很多,草兒剛鉆出地面,我們便去放驢。大大小小的一群,和著驢的仰天長嚎,浩浩蕩蕩向“干河”進軍。一到地點,大家便拾柴點火,圍成一圈。或是燒洋芋,或是煮青蛙,反正從來不規規矩矩地放驢。這段時光雖已過多年,回憶起來還是很有趣的。當然。我在更多的時候。是從回憶當中尋找童年時代的朋友。
童年時的所有朋友之中,最使我難忘的就是狗蛋。和狗蛋在一起,讓人既擔心又興奮。狗蛋從小就有一種冒險精神,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想試一試。九歲那年,狗蛋就偷過他爺爺的水煙鍋,喊我躲到他家廁所里偷偷地吸。他說:他爺爺吸煙時的模樣真惹人饞。美美吸一口,然后又長長吐一口,鼻孔里兩股煙又白又濃,像貼在門扇上的“哼哈二將”從鼻子里射出的白霧一樣。那次我和他躲在廁所里,害得他爺爺出出進進轉了一個下午,我和狗蛋也被吸暈在他家廁所里,一個下午沒出來,直到狗蛋他媽上廁所時才把我倆拉出來,拉出來的時候,我倆還流著眼淚和鼻涕呢!
狗蛋是掏馬蜂的高手,我們都怕,而他不怕,馬蜂也好像是見人行事,它老愛追我們,卻不敢追狗蛋。有一次,在一段高崖上我發現了一窩馬蜂,那段崖很高,我們誰也爬不上去,更何況馬蜂已將那段崖圍得嚴嚴實實。狗蛋眼珠子“骨碌”一轉,就想出了個辦法。下午,我們幾個出發了,狗蛋偷偷將他家門外驢槽里的塞有麥草的背簍偷來,我也準備好了他事前吩咐過的鐵絲。到了那段崖前,狗蛋從我手中要去鐵絲,綁到背簍上,然后取出一根長繩,把繩拴到鐵絲上,最后將背簍里的草點著,慢慢吊下去。那些馬蜂可慘了,它們在熊熊大火下,一個個一聲不響地從半空跌落而下,等馬蜂跌完時,背簍也不見了,攥在我們手中的只是半截還在冒青煙的繩子……
還有一次,我發現了窩貓頭鷹。遇到這樣的事情,我們不能缺狗蛋。那時正值初春。人是不用約的。吃罷早飯后,大家便各牽毛驢,一路又喊又叫。到了地點,我們望著高崖上的老貓頭鷹正在喂它的孩子,喂完后又飛走了。我們望著也是無可奈何。當眾人無計可施的時候,狗蛋卻嘿嘿地笑了起來。狗蛋,你笑個屁。快想辦法,過一陣它媽媽就來了。我們都罵狗蛋。小的們,將驢韁繩拿來。但見狗蛋一手叉腰,一手向天邊揮去。我們很利索地拿來韁繩,交到他手里,狗蛋將那些韁繩一一挽起來,然后把一頭拴到自己腰間,一手遞到我們手中說:牢牢吊住,要用勁。我們誰也不敢接,萬一掉下去會摔死狗蛋的。沒出息的東西們。拿著!狗蛋生氣了,我們最怕他生氣。他一旦真的生氣了,以后遇到類似的事情就沒戲了。就那樣,我們將狗蛋從高崖上慢慢吊下去。到貓頭鷹窩邊了,狗蛋將手伸進洞穴,抓住了兩只小貓頭鷹,然后在下邊喊:快往上吊呀!一、二、三!我們一齊使勁往上吊,可狗蛋依舊停留在老地方,一點都沒動。我們的手被繩勒得生疼無比,狗蛋在下面越是喊,我們越是覺得他沉重了。狗蛋見我們拉不上去他。便又喊:慢慢往下放。可我們手中抓的已經是韁繩的尾巴了,狗蛋離地面還有一丈多遠呢!一、二、三,放手!我們終究沒能吊住他,只聽見“嘭”地一聲,狗蛋被重重地摔到地上。等我們跑到崖底時,狗蛋平平展展的躺在地上。兩只小貓頭鷹還被他死死攥住。口一張一張的。狗蛋。你沒事吧!我們異口同聲地問。狗蛋忽地爬起來,雙目圓睜,對著我們幾個人吼了一聲:我日你們的先人!說罷又“嘭”的一聲倒了下去。我們誰也沒有生氣,接二連三“嘭、嘭、嘭”地倒下去,笑成一團。
和狗蛋在一塊的趣事太多了,恐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已有好幾年沒見過狗蛋了,聽家人說,狗蛋去了河西,過年的時候才來那么一兩天。終于盼到了過年,初一早上我便早早過去看他。狗蛋見我來了,高興地說:死到哪兒去了?幾年不見你的影子。我笑了笑。掏出身上提前裝好的煙,遞給他一支。他沒有接。反而瞪了我一眼,轉身取出了自己身上的一盒“金城”說:耍啥闊氣?誰還不知誰的底細?我笑著說:甭見怪。這是我專門買的。平時哪能抽得起。他卻說:不要高檔的,咱還抽過驢糞呢!那天我和狗蛋坐了一整天,他說。河西那邊風沙很大,人煙稀少,水很欠缺,孩子也長大了,一年四季除了操勞奔波掙幾個錢外,剩下的只有粗糙的妻子了。我聽著他的話,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天生就這吃屁的命,小時候不念書,到頭來只有修理地球了,不過有時候心里還特實在,只是有點想你們……河西不是人住的地方。那兒沒有“干河”,也不見馬蜂,只有長生不老的風,日日夜夜刮得人心里煩得很……我聽著他的話,突然想起“西出陽關無故人”的詩句來。狗蛋移民到河西去的時候,是誰送他到村口的?誰為他把盞餞行?
過年的三天很快就過去了,狗蛋走了。而我也回到了學校。同樣是走,而走的路卻不同,狗蛋面對河西的風沙終日思索自己的日子和老婆孩子的口糧,而我日夜盼著月底,到了月底就有錢了,有錢的時候。可以揮霍一頓。而今我想起那年那月的狗蛋,他一手叉腰,一手揮向天邊。高呼“小的們,將驢韁繩拿來!”的情景時,才發現此時此刻的我,在飽經風霜的狗蛋面前,的確是一個“小的”。
作者簡介:王小忠,男。作品散見《散文》、《詩刊》、《星星》、《詩選刊》、《北京文學》等處。現居甘南臨潭一個風景秀麗的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