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過去了想起花還是那副嬌艷欲滴的樣子。我轉了好幾個電話找到她的電話號碼又猶豫起來。猶豫的原因是我怕她說哦何國輝呀誰是何國輝,又怕她說我的天哪是你嗎何國輝你在哪里,然后我見到的不是我心里儲存的花,而是一株干花。
那個下午,在成都。在一家小賓館里,我辦完了所有的事,買好了第二天回北京的機票。原本決定關掉所有電話在房間里好好睡一覺的,但翻來覆去睡不著。于是就有了一種感覺,好像我不是在城市,而是在某個荒島上。我的船走了,我被扔下了船,船消失在茫茫大海上。我轉身對著荒島喊,有人嗎?有人嗎?
有啊,花不就在成都嗎?
我激動起來,心里儲存的花和感覺中的這片海一組接,花就成了魚。我要逮住這魚,如果可能。最好能抱住這魚在這片大海里游那么一個下午,甚至晚上。不是在荒島上嗎,不是沒有人嗎,那就想怎么游就怎么游,大海浩淼,天空蔚藍,就我們倆。如果可能,也許我還會抱她上島,把她舒展在島上,然后像D·H·勞倫斯寫的那樣。把探海錘深深地探進另一片海和深深的夜色里。天一亮我就跟她揮手告別,收拾行裝等待救援的飛機。當飛機升上天空的時候,我就把這個故事拋回大海,讓它千年萬年地躺在海底,除了我。我們,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當然,在北京,在夢里,也許我偶爾還會潛到那片海底去重溫這個故事。也許。
是的,我怕她是干花,但又固執地拒絕她是干花。假如不是呢?我要試一試,我撥出了電話。我相信她不會說哦是何國輝呀誰是何國輝,她一定會說天哪是你嗎何國輝你在哪里。果然,一陣漫長而美妙的彩鈴聲響過之后她說了天哪,但不是按我想象的那樣說的。我報上大名她沉默了幾秒之后說了天哪。我說什么天哪。她說解放區的天哪。我說解放區的天是什么天哪,她說傻瓜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哪。語調像霉雨之后新鮮的陽光,音質像嶄新的銀器敲出的脆響。
我能聽出還是那個花。那個嬌艷欲滴的花。
二十五年前的何國輝還是詩人何國輝。那時的何國輝高傲、冷酷、自戀。除了寫詩,還干些打架、喝酒、搞女人的事。那時的花雖然嬌艷欲滴,但我從未動過她。原因嘛。可能有這樣幾點:一是我只跟低年級的女生往來,不跟同年級的女生往來:二是只跟腦袋簡單的女生往來,不跟鬼精鬼精的女生往來:三是我只跟送上門來的女生往來。不跟還要蝴蝶似的去追的女生往來。詩為我賺來一大把名氣,名氣又為我賺來一大把女生,我沒有必要動花那樣同年級的、鬼精鬼精的、有點矜持的女生的念頭。
二十五年前,我用眼睛的余光瞥著花。
但也不全是。偶爾在路上我會在她背后深深地看她幾眼,只是幾眼,不能多,多了就會有一只手在我的后腰上使勁地擰一把。她不知道,也沒人知道她的背影給我印象有多深,特別是腰以下。甚至那些在我后腰上擰我的手,當它牽在我手里時,也不知道我心里裝著誰的背影,裝著誰腰以下的部分。甚至某些時候在某些地方,我還用意念置換腰以下部分,把某些人的換成花的。
當然,我也深深地看過花的正面。那時不是幾眼,是一個時間段里想持續多久就持續多久地看。那時留在我心里的是她腰以上的部分。那時她多半在臺上,舞臺上或者講臺上。跳舞、朗誦、演講。花枝招展或者裝腔作勢。某些時候在某些地方,我也用意念置換腰以上部分。把某些人的置換成花的。
很長時間,花出入我的意念時都是怪怪的,總是只有半截身子。正面的或者背面的。
花留給我比較完整比較真實的印象有兩次。
一次是跑來指責我的詩,說我的詩寫得很畢加索,盡是些抽象的、組裝起來的女體部件。我很想說天哪你給我的就是這樣的部件,但是我沒說,我甚至沒有笑。她是找人先帶信給我約好在花園見面然后我們談的。那天下午她來得很春風。是一路輕拂著來的:我在林子里的水池邊等她,她約的地方。帶信的人只說她要跟我討論詩,我本來很激動,但她的指責讓我很生氣,于是我的表情讓春風沉寂了下來,轉入秋意。轉入了蕭索和衰敗。我相信她轉過身去把背影留給我時,感到的是蕭索和衰敗。
我說你根本不懂詩。
我是在她轉過身去望著她的背影才后悔的,我覺得我大可不必為詩得罪一個常常出入我意念的女孩。但也無所謂,我又不缺這么個女孩。
那以后,她再出入我意念時,就顯得比較完整起來,雖然還是半截身子。但有了氣息,有了味道,微微的,淡淡的,是別的女孩沒有的,潛伏在我意念里。讓我在某些時候某些地方對某些人產生排斥。
另一次是我打架。我帶著一幫人在外面吃魚,完了錢不夠。我摘下手表給老板,老板不干。又脫了外衣給他,他還是不干,我就想找岔子了。咬定我們只要了魚。沒有要魚骨頭,只付魚錢不給骨頭錢。老板說開了這么多年店還沒有遇到這樣的潑皮,就為潑皮二字我們動了手,打了老板還把潲水桶提起來往老板的頭上倒。老板娘叫來了警察。到了警察局警察知道了我是何國輝,就沒放我回去。后來他們去學校搜查了我的寢室,拿走了我的日記。后來我才知道,我被關在警察局不是因為我打架,是因為我的日記。那時警察注意到了我們辦的一份油印刊物,刊物上有些警察不愿意看見的東西,我是主編。我有寫日記的習慣,我的日記很長,警察一時半會看不完,我就留在了警察局。我不擔心我的日記,我的日記里記錄的盡是我的那些女人的身體部件,和我在把玩那些部件時的感受。想著他們讀這樣的日記我就想笑,我想他們一定讀得心癢癢,但某些很隱晦的部分他們看不懂一定會罵何國輝你這個雜種寫得我看不懂。想著他們罵我。我就想跑到窗口抓住窗棍大喊我是何國輝老子是詩人何國輝!
呆在警察局的那些白天和晚上,花繼續出入我的意念。正面的腰以上的和背面的腰以下的部分。我盡量想著她的那些最凸起部分來打發時光。
沒想到我會那個時候再看到花,而且是正面最凸起的部分以上,而且看到時沒有生理反應,只有心理反應。那反應就像電影里看見了青松、白云旋轉的畫,面,我有了想流淚的感覺。我感到了靈魂的飛升。那以后她再出入我的意念,就不只是身體部件,不只是氣息和味道,甚至還有血肉了。
她在六樓上喊何國輝何國輝,我聽見了,我抬起頭,看見了她正面最凸起部分以上,窗臺把那以下給遮了??匆娢铱此鸦?、面包和香煙扔在關我的院子里,轉身消失在窗洞里。那是下午,我們正放風。關我的院子挨著我們男生樓,樓上伸出男男女女很多腦袋。
那就是花。雖然我有很多女人,我的女人們也來看我。也扔面包和香煙,唯獨花扔了花。我出去后去找過幾次花,但每次都被她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拒絕了。甚至畢業酒會上也沒見著她。畢業時我二十歲,她大約十九歲或者也二十歲。我沒拿到畢業證,去了很多地方,后來去北京,落過難也有過許多幸福的時光,有過很多女人,也有沒女人的時候。聽說她被分到成都某大學,又聽說她去了日本,后來又聽說她回到成都那所大學。做了花教授。二十五年里,偶爾我還會想起她偶爾還打聽她,但是頻率越來越低,她的樣子也越來越模糊,后來幾乎再沒想起過,甚至到了成都也沒想起,就像一幅畫慢慢地淡掉。
那個下午,商人何國輝去見花容教授是在她任教的那所大學門口。
進進出出的學生散發出的青春氣息讓我迷醉又讓我猶豫。特別是那些豐滿又暴露的女生。讓人想到時間,想到落花流水,想到似水流年?;ǖ谋秤把韵碌陌虢睾驼嫜陨系陌虢厥冀K和那些女生的疊不到一起,不是大了就是小了。忽然有了一種想逃跑的感覺。
就在這時,花來了。
遠遠地我就看見花來了,很春風地來了,花枝招展。
還好,感覺中好像還是那副嬌艷欲滴的樣子。只是更豐滿了,找不到她的腰了,分不清腰以上和腰以下。很想迎上去擁抱她,但想到她過去的矜持,想到她現在的身份,想到周圍進進出出的學生,沒敢。后來回憶那個情景,我后悔了很久。天哪,我是何國輝,有什么我不敢的,可那天我就沒敢。
當然我還是抱了她,但不是在她學校的門口,而是在杏花江南,喝了很多酒,然后我們就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先是豎著,后來就橫在沙發上了,她抱著我的頭,她的嘴在找我的嘴,憋得我喘不出氣來。我甚至嘗到了她的眼淚,咸咸的,但不是淚流滿面,而是淚花點點。我問她怎么了。她不說,抬起頭用嘴堵住我的嘴。
就在我被再次憋得出不出氣來的時候,我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兩下,我忽然感到兩個抱得緊緊的身體旁邊,傻笑著站著一個人。香。于是我的身體瞬間就像塊燒紅的鐵放在了冷水里。我不看也知道我手機上的信息是:親愛的。我在想你。不許亂來。
一切都因為那震動的兩下被改寫了。
在花的學校門口,花說我們去杏花江南吧。我問為什么去杏花江南,她說你去了就知道了。在車上,她開著車,我在副駕位置上繼續追問為什么去杏花江南,她說你不是詩人嗎。我說我早不弄那玩意兒了。她說那你不是男人嗎。美女你總是喜歡吧,我帶你去看美腿。我很想說我想看美胸和美臀,看背面腰以下的部分和正面腰以上的部分,很想說看你的,但我沒說。倒不是她的腰已經不再,而是畢竟是闊別了二十五年后第一次見面。
杏花江南的水景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腳下流著水,墻上掛著水,甚至花訂的春雨廳的玻璃頂上也淅淅瀝瀝地下著水。在玻璃搭建的水晶棺似的建筑里。我們跟在大紅旗袍后面穿行迷宮。旗袍擺動時,我看了開岔的地方露出來的腿,很一般?;ㄗ约阂舱f了句抱歉很一般是吧,我不知道她說是開岔的地方還是吃飯的地方。
旗袍在玻璃餐桌上打開一本印刷精美的菜譜時,花說請呀何總。我說我不會點菜,還是教授點吧。我真是不會點。在外面吃飯都是香點,不管是自己吃還是招待客人,都是香一應做好,我只動餐具動嘴。
花要了沙拉、牛排,還要了別的幾個菜。要了紅酒,而且指名要最貴的紅酒。
花是在把第二瓶紅酒往玻璃杯里倒時有了醉意的。這之前我們雖然彼此親切但彬彬有禮,每口酒都找個理由敬對方,從身體敬到事業敬到家庭。說了很多話,從她在日本說到我在北京,但說的都是畢業以后彼此的事。這之后就說到畢業前在學校里的事了。說她到處收集我的詩,說她在花園里悄悄朗誦我的詩,說她偷偷看我的背影。說哦那時你的V字形背影多么符合達,芬奇標注的男體尺寸,多么想親手量量那個尺寸,可惜你的身邊總有人看護著我近不了身。說哦沒想到今天我在成都見到你。說著猛喝一口酒哈哈大笑起來。我以為她就這樣照我愿意聽的一路說下去,哪知道大笑之后她忽然轉彎說你這個流氓,你知道你從警察局出來我為什么不見你嗎,因為你是個流氓。全校都在議論你,你打架你搞女人,你說你到底搞了多少女生?你是不是帶了小姐進寢室?知道人家怎么說的嗎?人家說有人親眼看見有小姐堵在你寢室門前要錢,親耳聽見小姐說她是帶著月經被你搞的,說。到底有沒有這事?你這個流氓。天哪我愛你的詩,盡管你的詩也很流氓,但是我愛。
我沒想到她大笑之后會說這些,更沒想到我聽著這些會惶恐。
我們好像是在她說了但是我愛之后抱在一塊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原來站在我背后的旗袍離開了,門也被帶上了,桌上又多了一瓶紅酒。暗花的玻璃把我們跟世界隔絕起來,我緊緊地抱著她。我們的頸子交纏在一起。我對著她的耳朵說對不起。我們倒在旁邊的金屬架紅色沙發上。我感到我們的身體在升溫在發抖,嘴在尋找著嘴。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震動了兩下。
她當然不知道我的手機的震動,她還在纏綿。我坐起來時她還一手勾著我的頸子,一手去拿酒杯,自己喝了一口又要喂我。我說算了,別喝了。你還要開車。她說喝吧沒關系,也許這就是我們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喝酒了。我說不啊你到北京來我們再接著喝,她搖搖頭說不會來了沒機會了。我說怎么會呢來吧我請你,要不你調到北京某大學,我有的是錢我花錢把你調到北京。她忽然眼睛就輪了,說少他媽給我說你有錢少他媽跟我說北京,我討厭錢也討厭北京,因為你有錢你在北京!我一下懵了。不解地看著她,她又忽然笑了,摸摸我的臉說傻瓜逗你呢,我怎么會討厭錢討厭北京討厭你呢,你看我為你還專門去做了頭發買了衣服,可惜你沒注意到,走吧我們去賓館。我說我訂了賓館,她說不去你那破賓館,去錦江賓館。
大街上她的車走著貓步在車流中穿行,幾輛車在急剎聲中停下來朝我們罵了臟話。好在沒碰見警察。
到了房間她抓住我倒在床上就睡著了。我松開她的手,給她蓋上被子,坐下來,拿出手機。我的天哪好幾條短信全是香發的。
第一條果然是:親愛的,我在想你,不許亂來。
第二條是:親愛的,你在哪里。中午和誰吃飯。午睡我怎么也睡不著,我想你快點回來抱著我睡。
第三條是:怎么不回信,你到底在干什么,我想要你了。我迷糊了一會,夢見你在干壞事?;匦牛撍赖哪慊匦?。
我想如果再不回信后果就嚴重了。正準備回,就聽見床上的花的聲音。我想你。我睡不著,你抱我睡。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我看看花,明明是睡著的,我不知道是誰在說話了。不行,我非回電話不可。我剛拿出手機,手機就響了,劈頭就是你在哪里你在干什么。我說我沒在哪里我在賓館我真的在賓館。你一個人還是有別的人。當然是一個人,難道還有別人嗎。我說了明天的飛機我在賓館睡覺。我怎么聞到有女人的味道。
我邊說邊往外走。
站在走廊的拐角我說了很久,直到那邊的聲音溫柔下來。說親愛的我等你回來。我才回到房間。但是房間里沒人了。我急忙拉開窗簾往下看,十幾層樓下的車密密麻麻五顏六色小如蠶豆,根本看不清楚。我打手機,她關機。
成都真的像一片陌生的大海了,我真的被扔在荒島上了,我的船真的走了。而且黑夜提前來臨。我去買酒,我想如果沒有酒接下來的時間會漫長得難以忍受。我剛下電梯來到一樓大廳,手機響了。是花的,聲音蒼涼。說剛才是誰給你打電話。我說我的助手。手字還沒說完她就掛了。我再打過去時就成了盲音。一直盲音。
再到成都時已經是第二年春天了。
在北京天天抱著香惦著花,甚至在某些時候某些地方我又開始置換香和花,置換她們的某些部位。打了幾次電話給花都是盲音后,我決定再去一次成都。第二年春天我向各方面撒謊說成都有業務。香要陪我去,我說親愛的,北京還有那么多事要你打理你留在北京吧。她想了想說好吧,但要我保證二十四小時開機。必須第一時間回信,我一萬個保證后脫了身。
一到成都我直奔花的學校,文學院中文系文藝理論教研室。沒想到問的第一個人竟是花的老公某教授,深度近視。我說我找花容時,我感到他鏡片后來透出的光比刀子還犀利。他問你是誰,我報了大名。他說哦何國輝呀知道知道,一個過時的大名鼎鼎的詩人。然后又一轉淡淡地說你來晚了她死了。我覺得他說她死了時就像在說一只貓或者一只狗死了。
我渾身冰涼。
走在成都的大街上,車流和人流的蜂擁中,我像木偶一樣沒有知覺,不時有車子在急剎中停下來罵我你找死啊,人行道上也有人停下來輪著眼罵我你他媽瞎了眼呀往哪兒撞。
錦江散發著前所未有的臭氣。
香的短信:親愛的,成都的春天好嗎?要想我哦。
香的短信:親愛的,成都氣候可以穿裙子嗎?我好想走在你身邊,為你穿上裙子。
香的短信:親愛的,夜里想我就抱著被子啊,不準抱妹妹。
我是返回北京后打開N大學的網站的。在公告欄里我看見了花逝世的消息:
我校著名教授花容逝世。
花容,女,漢族,1964年生于江蘇南通。1983畢業于S大學,1990年獲得日本V大學文學碩士學位。歷任我校現當代文學、比較文學和文藝理論教師,著名詩學專家、詩評家。2008年5月1日因癌癥醫治無效逝世,終年44歲?;ㄈ萁淌谥螌W嚴謹,教學認真。在中國當代詩歌研究領域里有一定的影響,深得學術界和我校師生的好評,是廣大學人學習的榜樣。
我查看了名師欄,她是資料還在,照片上她微笑著,西裝裹身依然笑得那樣嬌艷欲滴。哪像教授,簡直就是個小女子。在她的代表作列表里我看見:
《何國輝與醉漢詩歌群體》;
《何國輝詩歌中的女體》;
《何國輝詩歌的深層心理學研究》;
《何國輝詩歌的美學傾向》;
我覺得我要流淚了,但是香在旁邊。我打開電腦她就在旁邊,我讓她走她不走,雙手抱著我的胳膊傍著我??吹侥切┭芯课业恼撐?,她說天哪誰是那個花容呀。
我說是啊,誰是那個花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