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是個精靈

相對于白天，夜晚的神秘和它蘊涵的濃郁的個性色彩不言而喻。每一個忙碌的白天過后，我們總要將自己整個地交付與黑夜，這個巨大無比的胃腔，似乎永遠處在饑餓狀態，永遠沒有填飽的那一天，每每白晝盡逝，守候了整整一個白天的它便張開嘴，一口，將世界和世界上一切運動或者靜止著的物事統統吞進去，比烏云遮蔽天庭還要迅捷、還要徹底。沒有一個人沒有一種事物可以逃脫。

最初的禍端來自一些突然響起又漸漸消失的聲音，我寄居的樓房對面的某個樓層。從聲音的內容可以輕松地判斷出，那是一家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以及他們的孩子。背景是只屬于那個元宵節的此起彼伏不絕于耳的爆竹聲。它們相互聯手，像某種銳利的金屬，活生生地劃破夜晚漆黑的皮膚，然后直直地指向我的耳膜我的腦際，我無處藏身無法躲閃，就只好任由它們一次次地向我推過來，推過來。眼睜睜地看著它們一點點地把我一向嚴重不足的睡眠掠去，我無可奈何。實在無法忍受的時候，我就不停地改變睡姿，隨便將書翻得嘩嘩作響，以此來提醒自己，正發生著的，不是夢境，是真實。

開始的時候是女人的嚎啕大哭。女人一邊哭著，嘴里還不停地叫嚷著什么，她的哭聲和叫嚷聲夾雜在一起，讓人無法聽清她到底在嚷些什么。等我再細聽時，便聽到一個男人的怒吼：“老子就是不喜歡你!”男人的話音未落，女人又更兇更猛地哭。頃刻，又傳來一個小女孩稚氣的哭喊：“媽媽。不鬧了!媽媽，不鬧了!我要睡覺覺……”小女孩不停地哭，反反復復地說“媽媽，我要睡覺覺!”好像是故意要考驗我和那對男女并不確切的同情心和忍耐力。那個女人的聲音隨之輕了下去，而那個男人老早就被自己的怒吼逼入了沉默。

十多天后的一個黃昏，那聲音再次出現。改變顯而易見。首先是沒有了小女孩的哭聲，上次她哭的時候。我也想哭，可這次她消失了，我因她的消失而覺出些許不安。其次是那女人低沉而沙啞的哭訴：而那男人的聲音很久才發出，待我聽清他怒吼出“明天就去——!”的時候，我同時聽見一陣低低矮矮的腳步聲和著嗚嗚咽咽的抽泣聲，在我房外的過道上，近了。又遠去……

一些聲音出現，另一些聲音消失。我依稀聽見自己體內有什么東西在響動，是斷裂，是撞擊，是飛速的流轉。像一直潛藏的病毒，借著那些夜晚那些聲音的提醒，紛紛乘機泛起，興風作浪。我花掉三十多年歲月一千多個黑夜建立起來的防御系統。瞬間變成齏粉。

我記得那當中有一兩次，我離開溫暖的被窩，走過黑漆漆的走廊。去樓房另外一端的衛生間小解，或者洗臉。初春的寒意在深夜小解或涼水洗臉過后，透骨一樣渾身流淌。

若干個夜晚過后的一個尋常夜晚，我記下的確切時間是凌晨兩點過十三分。相似的情景再次呈現，區別在于地點和我早已變換的身份。

在我遷入的高樓里，作為一個女人的丈夫和一個孩子的父親，我對人生的許多問題。譬如責任和義務的思考早已開始，卻老是不著邊際。當那些聲音響起的時候，我想到了和我同在一間屋子里的兩個女性，妻子和女兒。她們的存在讓我對那些聲音有著特別的敏感，更何況聲音的制造者還是我相熟的兩個人。不，是三個，還有一個我險些漏掉——那兩個人的孩子，比我女兒大不了多少的另外一個女孩兒。

我相信，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有許多事情是在黑夜里完成的。例外肯定是有的。但對我相熟的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他們為什么非要在夜晚制造那些聲音呢?他們應該知道，我和好些他們相熟悉的人就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待著，他們為什么非要選擇夜晚，互相揭開對方心底的傷呢?黑夜可以遮蔽他們的容顏，卻也可以讓他們的聲音傳遞得更久遠更清晰。難道他們不知道?

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終于沒有走出我和他們相熟的那些人的聽覺范圍，至今還和那個女孩兒呆在同一間屋子里。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在借著黑夜的帷幕，相互隔離和躲避。我曾經那么用心地注意過他們，包括他們忘情時無意透露出來的存在于他們之間不該為外人所知的秘密，像一個偷窺欲強烈的精神病患者。因為他們后來的沉默，我并不深重的病灶，很快自愈。

但誰能說出這一夜和那一夜和已然過往的那些個夜晚最根本的不同?看似單調機械的重復里是否暗藏著某種復雜微妙的玄機?甚至，是否有這樣一把鑰匙，可以隨意打開一扇門，從而將黑夜壁壘森森的秘密盡收眼底?

我想過用一二個或者若干個我和大多數人都能理解的詞匯，對這個或者過往的那些夜晚作一番準確的修飾。可第二天天一亮，當我和那個眼瞼紅腫(我相信那一定是因為她把夜晚當成白天來過，或者還在夜晚哭泣過的緣故)的女主角在路上不期而遇時。她燦爛、一如既往的笑容，讓我陡然明白自己的徒勞和幼稚。如果夜晚真的是一具巨大無比的胃腔，不一定每個人都會被它分泌的胃液侵蝕和消化，即便是我這樣被反復而徹底地侵蝕和消化過的人，白天來臨時，依然可以完好如初地張開雙臂迎接它的到來，然后又心安理得地瞅著它一點點從眼前消失，消失。夜晚是屬于每個人的，每個人又都是屬于自己的，因此要準確清楚地將它描繪出來，就好比是要求盲人估摸清楚一頭大象的模樣一樣艱難和不可完成。

此刻，電腦熒光屏和書房燈光的雙重掩護，讓我更清楚地明白，又一個黑夜已然降臨。窗外就是漆黑的夜。此前不久的一個夜晚，我曾站在這個城市邊緣最高的那座山巔，看夜色籠罩下這個城市星星點點的燈火。我極盡目力也未能夠分辨出那眩目的光影中，哪一束來自我此刻所在的屋宇。而現在，推窗而望，我甚至看不到那天我站立的那座山巔哪怕是個大概的輪廓。

我想起明晃晃的月光。我知道，它不是每天都會敞開懷抱的，它和黑夜保持著若即若離的緊密關系。十多年前，當它敞開胸懷接納我和大劉，以及我們旁若無人的高昂歌聲和剛剛為我們喝得精光的啤酒瓶猛烈撞擊地面或者墻壁發出的破碎聲時，它一定沒想到過，我會在十多年后莫名其妙地想起它。而原因就是十多年后的這個夜晚，幾分鐘前的一個電話。電話和月光沒有關系，但與大劉和十多年前的那段時光有關。

在幾個黑夜前的另外一個黑夜，大劉，一個人，走了。電話里的那個人說。隔著長長的線和幽深的夜幕，我清楚地聽見，電話兩頭不約而同地響起抽泣聲，然后就是深深的靜默，然后我眼前就晃蕩起十多年前那明晃晃的月光。

黑夜復黑夜，時光便在這樣的重復中一天天流去了。在不斷涌起的時光潮汐里，渾然不覺中，我們漸漸長大，又漸漸老了，而黑夜永遠是同樣一副模樣，除了因季節變換自然地拉長又縮短，它似乎故意讓我們永遠看不清它黑黢黢的容顏。

周曉楓在她的《黑夜書》里開宗明義地寫道：“為了與秘密相稱。世界保持了它的黑暗。”

而我要說，黑夜是個精靈——一個不死的精靈。寫完這句話，關上電腦，我就又沉人幽深的夜色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