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交談

3月28日，星期日，多云

灰白的天氣，北京的屋瓦與塵起不定的路上像灑了霜，樹枝枯黃，霜色渲染著，實則是灰，有靜夜月照的清味。

看了一早上地圖，還是決定出行，到東單、王府井、前門，幾小時步行下來，人要累垮了。旅行是累，是苦里的享受。我是好靜的人，覺得外面不如家里好，當然要和親人們在一起。我不是喜歡外出的人，今天出去，有自我強迫的意思，怕人閑出一身肥膘來，找罪受。

在天安門廣場見上百個男女老外合影，很認真專注，且很開心的樣子，這是美好的情景，回來竟后悔當初怎沒有拍下來。即使有相機在身上，也缺一種攝影的敏感，這是我的遲鈍。

鄒靜之有如是句子：“……她們走規定的步法，美得那么疲倦。她們穿著寒冷的衣服在熱眼光中走動，她們沒有秘密，像一枚剝開的橘子，也不能久留”。有為文的痕跡，但有時，痕跡可以顯出精致。太自然，人讀舒服了，反易掠過。

回到寢室，劍敏說下午有個年輕人來找你，你不在，便敲我的門。誰呢?

晚飯竟然是餃子，在北京我反倒喜歡吃米飯，為了果腹吃了十幾個，又要了幾個，五點半吃飯，要維持到晚上十二點睡覺，那點食，哪兒夠?

若是小說出不來，就是個半吊子詩人了，詩卻是不想寫了，厭。一個人寫詩是不能寫過頭的，恰當保持一點詩意，是美的，多則膩，這也是很多詩人討人厭的原因。留一點神秘，這點神秘便最好是幾句詩，足矣。

小說的把握也有個危險而又誘人的尺度，那尺度應握在小說的心里，是他的殺手锏。

寫小說，你不僅必須是個小說技術的掌握者，還必須是哲人。

3月29日，星期一，陰

實質上一個人的成功，并不是取決于這個人的。你和他，一個平凡、庸常、屢?。涣硪粋€卻那么仿佛天生卓絕。不，這不取決于他們自己，而是神站在哪一邊，天意矚意于誰。

仔細看看那些享有大成功者。他們真正自己的能耐有多少，不一定會比一個努力者多出一點，只是神在他那里，天意成就了他而已。讓我敬畏的不是那一個人，而是天意與神力。在這種意義上講，人是不存在成功與失敗的。我不是一個成功者，也不是失敗者，有時候即使承認自己的失敗，卻并非敗者，因為上天沒有將你放在那個位置，所以成敗是人不該去在意的。

為什么人總是在最接近成功的時候，也就最接近失敗，因為你該做的都做了，最后就取決于天了。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敗下來，也無須后悔自己的努力，也要坦然微笑。這微笑是上天贈給你的另一朵鮮花，你千萬要接住。

讀完曹文軒的《草房子》，和大多長篇相同的是，書的中間部分稍顯乏力，失去了開頭部分的精致，以及敘述的優雅從容，氣有點浮，文字也有過場的痕跡，但可貴在于作品中的悲憫情懷一直貫穿著，也就能把乏力的部分拎起來。與當今心浮氣躁的長篇創作現象比較，曹文軒的姿態是追求耐久的藝術品位的，不能說《草房子》已做到了，但可以看出他在努力做。

上午來講課的是國家情報三部的局長鄺清，課題“當前我國周邊環境形勢和臺灣問題”。這是講得氣氛最好的一堂課。鄺先生很懂得調節氣氛，語言幽默生動，他幾乎是戲說國際問題，有舉重若輕，縱橫捭闔之風。但其不成功之處在于有時戲說得稍過，人當是說書呢，便不似一個嚴肅的高研班課堂。鄺先生開頭便說自己口齒不清是在于六年前口中生了個惡瘤，經手術拿去了三分之一口腔的東西，所以落了個嘴歪臉斜，卻保了命。也許正因他經那一劫才變得豁達幽默了，不然，一個從事高機密的情報官員，也不會如此有趣。他分析的國情及周邊國家關系與臺灣問題，以及他所掌握的內情與有觀點有見解的剖析，皆透徹。是堂好課!

總體而論，十幾堂課下來，我得出的印象有：1、信息量大；2、有學術深度；3、拓寬了視野；4、提高了認識層面。這對今后的創作大有益處。

不管我的小說寫得怎樣，我驚訝于我已是以一個小說作者的心境來看待事物，來思考問題，中年了，是小說的心境，而且是長篇的。

五點半吃飯，六點一刻鈴響了，不是上課，是看投影電影《高老頭》。

美得令人顫栗的巴黎少年，蒼白而貧窮，艷麗的貴婦，老邁臃腫而丑陋不堪的潦倒老者，怪婦。影片中的這些形象與我記憶里少年時期躲在廁所里偷讀的舊書《高老頭》里的法國原版插圖如此貼近，這是一部忠實于原著的電影，是巴爾扎克的文學圖像版。十九世紀的名著仍使我震驚，洞察、哲理、穿透力、刻劃、一針見血。確實只能讓我想到刀，又薄又鋒利的解剖刀。當今的小說家應該跪著讀《高老頭》。包括白天看的《草房子》，在《高老頭》面前，只能是業余文學愛好者的習作，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從事文學的人。真該褪去火氣來讀一讀那些西方古典名著，可惜高研班的作家們都少有耐心看完這部拍得極忠實于原作的電影。他們牛逼啊，悲呼!說實話，《高老頭》我早就看過，小說與電影都看過，原來也覺得過時了，不想上樓去看。但看了，依然震撼。

不帶一點情感色彩，只寫事，寫物，寫過程，結果也僅僅是結果，不說明什么。寫一本這樣的書，要么是心平氣和的老者，要么是冷酷無情的怪物。

3月30日，星期二，晴

風沙過后的晴天，藍色穹頂，這是只有在北方的大平原上才能感受到的，天大得沒有邊際，藍得一碧如洗。

打開杜拉斯的《如歌的行板》，按照譯文的語感讀，書一開頭是對話，帶自育自語式的。我一直比較喜歡杜拉斯的這種敘述方式。

門外傳來江蘇佬敲別人門和喚名的聲音，像一個不安定的噪音擾得心煩。住對門的江蘇佬總喜歡上下跑動、左右串門。且不一會兒總是隨之爆發出一陣沒來由的北方人的傻笑，門不隔音，總是擾人清靜。讀書、寫作，很受影響。

邱華棟開學來了個把星期就不見了，恐怕他本來就不是沖著聽課來的，是想看看各地來了些什么人物，知道了，沒有瞧上可交往的，就溜，他還被選為副班長呢。

一些傻乎乎的家伙，尚不知自己斤兩呢。

寫，沒命地寫，發，發，沒用。不會思想的大腦再怎么寫也是沒用的，中青班的人。都寫了十幾二十年。也出了不少東西，沒大聲響，或沒大成功，是寫的問題，又不是寫的問題，要思考；思考，學習，閱讀四個月，再寫寫看……在這里，寫作需要節制和減速。

杜拉斯有這樣的語言：

——唉，女教師說，這個區……她轉身對著孩子，抓住他的手臂——你接著停的地方最后再彈一次。

——發生什么啦?

——彈你的小奏鳴曲。

——停。

孩子停下。女教師朝安娜，戴巴萊斯特轉過身。

——這肯定，出了什么大事了。

句式值得分析。

杜拉斯的敘述是返回語言本身和事物原指的靜觀敘述，沒有作者介入，她的感情是隱蔽在敘述后面的，十分小心。一個隱藏很深的特務。

小說家就該是在敘述中充當一個潛伏于深處的特務角色，他本身就是最大的伏筆和文本中的文本。

——他在兵工廠工作。她，我不知道。

可能他們遇到了難題，所謂感情難題?

客人走了，女老板聽在耳里，走到柜臺的一頭。

——我不知道，他說。

杜拉斯的人物對話總像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說著中間又穿插一段與此無關的事物敘述?？此坡唤浶模瑢嵸|上吊起讀者窺探對話內部的欲望。她的敘述很高明，即便對話是空殼。也極其出色。

——您是戴巴萊斯特太太。海濱冶煉進出口公司的經理夫人。您住在海洋路上。

在海濱道的另一頭。另一聲汽笛鳴叫，沒有第一聲那么響亮。一艘拖輪到了。孩子猛力掙脫，飛奔出去。——他學鋼琴。她說。他有點天分，但就是愛搗亂，我不得不依著他。

隔了一會兒，總有不少客人走進咖啡館……

一名客人進來，無所事事，一個人，孤零零的，同樣要了酒。

——我請您……她懇求著說。

她向前湊近他。近得他們的嘴唇可以碰到。他們的嘴唇，為了完成意念的結合，按照片刻以前他們的相同葬禮。疊到了一起。冰冷顫抖。這樣完成了。

讀完《如歌的行板》，可怕的、克制的，近乎冰冷的敘述，在最后兩個人的接觸。她竟用了“葬禮”這個詞。先是用在手上，再是用在嘴唇上。然后又用了“失身”，手碰手，嘴挨嘴，就是失身。這種失身也是克制中的放縱，而這一下就呼應了開頭的死?？膳碌臄⑹?。

藏族作家平措扎西，貌五十，實際年齡暫不詳，土豆似的腦袋，紅撲撲的臉，少語，獨行。一次與劍敏約扎西晚飯后散步至華堂商場，扎西總似有意脫身自逛，劍敏有感于幾位少數民族同學都有沉默寡言習慣，說，可能這是他們的一種特點。扎西的腦袋戴布帽，漢族藍色解放帽那種，略褪色，半舊。那日全班食堂聯歡，扎西與同女藏胞的女作家央珍同唱一首藏歌，載歌載舞的扎西竟跳得十分歡實，風頭蓋過央珍，讓人發現一位沉默藏胞隱藏的另一面，大鼓其掌。扎西就得意，次日便不見他戴帽子，光著一顆不長毛的腦袋出現在課堂上，深沉的臉上也總有笑意。好像還陶醉在聯歡會上。此后，也便見他主動隨三五同學外出，扎堆聊天等等。

午飯桌上，一女同學突然用研討的眼光審視扎西的光頭。問：你怎么不戴帽子?我說：涼快唄。扎西笑道：我戴帽子時你又問我為什么戴帽子，不戴又問我為什么不戴。另一位女同學便建議，扎西，你最好將帽子隨時放在衣袋里。人問你為何不戴，就拿出戴上，問你為什么戴。你就摘下。扎西嘿嘿干笑，我干脆陰天不戴，為你照亮，晴天戴上怕你們刺眼。人就笑。扎西答得機智、漂亮。

也常有同學問，你名叫扎西是什么意思。扎西笑吟吟答：吉祥。人再問，平措扎西合一起呢?扎西堅決：還是吉祥。

頒獎禮上的歌手歌星穿著打扮越來越像丐幫中人了，現代中國的奇異風景莫過于此。

讀《毀滅，她說》，有如是句子，頗堪玩味：“他從陽臺瞧著她。她在睡覺。她身材高，也像死了似的，腰際有點彎。她苗條”。

無休止的對話，看似毫無意義的對話，也是還原生活本身的對話，繁雜、瑣碎、零亂、無序，要你從中去探求尋找一些什么。也許什么也沒有，就是一個還原生活本真狀態的語言圈套。當然。在絮絮叨叨的對話里還是有一條清楚的線索和人物、情節，只是相對其他小說要弱得多，就好像要消解在冗長、瑣屑的日常當中，這也是杜拉斯的敘述，盡量不動聲色，這個老婦人，她只是一臉皺紋地在絮叨。我不喜歡《毀滅，她說》。大部分是瀏覽式翻過去的。最后一頁見到演出提示，原來是個劇本。此后的《卡車》，是電影。

把頭探向窗外，空氣中有炸醬面的氣味，這是魯院門前這條街的味道。

晚飯后走出食堂，扎西在門口空地躍起二尺，凌空打了個旋子，整個身子拔地而起似個陀螺般。光頭耀眼地亮，我不禁喝彩。扎西只道：這是藏舞的基本動作。不是因為剛填飽肚子怕萬一跳得肚子抽筋，我還真要叫扎西來個不基本的。想必更精彩。便再問扎西，平措是啥意思，他得意地說，聚寶。吉祥。

我喜歡他的名字，便叫他用藏語寫出來看看。扎西自然樂意，也得意。

3月31日，星期三，晴轉陰

如果一個長篇一完成，隨之順利出版，那或許證明這個東西不好，是媚俗的。若是幾經曲折也出不來，也不能說明這個東西好，而是有問題，但經過一番折騰還是出來了。那可能是遇到了慧眼。有慧眼，就能看出好東西來。

敘述的可能性。在一個人與另一個人之間，是否存在?這就是小說家考慮的。

下午討論，針對本組老師帶有傾向性命題的“后散文”。陳述了兩個觀點，也是“后散文”的重要特征，一是詩人寫作，二是個性化的文本。強調“閱讀經驗”對這種寫作的重要性，發言一氣呵成，十幾分鐘，反響較好。我還是能說的，口頭表達也不錯，算是自我肯定吧。我知道自己的雙重性，能說但不愿說，有時造成近乎失語的狀態，有自閉傾向。這很危險。盡管有時確實是不愿或不屑費口舌。

上午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主任劉一兵的課大受歡迎，是文學類最好的一堂課。

晚上看《盲井》，地下電影，黑暗、陰郁。日后，這類電影可能就是證實今天的主流，劉一兵上午重點講了北影學院學生們拍的地下電影，可見他們的活力、才華和未被國家正視的部分。所以看《盲井》的同學多于往日的觀片者。為了好好看，開始坐前排。小攝影機拍的片子，鏡頭晃得厲害，就心里作翻，不得不坐到最后一排，才勉強看下來?；貙嬍矣挚措娨?，美國片《愛的盡頭》，敘述方式有獨特之處，頗堪玩味，演員表演也好。有啟示寫作的地方。

4月1日，星期四，晴

來京一月整。給妻、兒各寫一信。

看看能否近期寫出《你中我》的構思大綱。

鄒靜之的句子：酒到剩幾滴時最香。一點一點滴進嘴里，淺淺的滋味，化了，還來不及咽就散開，嘴還希望著。搖搖只剩了個空瓶?？诶镒涛秴s長。

男子卷好了煙，轉過身點火，背過身抽，是個行家——頂風火，順風煙。他抽煙香，一大口憋好久再吐出來。眼睛一閉一闔。

車過東山，坡上跑出來幾只狍子，歡騰著，像春天。

“用抽象的語言來界定感覺”。

“文章行進中，我個人認為更重要的不是詞或意，是聲音”。

“在整個俄羅斯，我用聲音創作”(曼杰施塔姆)?！奥曇魰в幸环N說的效果”。

風吹，才覺出頭發的稀疏。出魯院，過短橋，就見名為“頭發亂了”的理發鋪，便覺貼切，也有趣味。橋上時見碟販擋道兜售，卻不見有人問津。一條街的活力似都在三五步一家的發廊里，四月天，玻璃門窗卻依然緊閉，稍不留意，一發廊妹就在門里搔首弄姿勾引過往行人。

去郵局發信，須步行十來分鐘，陽光晃眼，干灰迷目，只悶頭走，不想竟入得一所銀行，門頭與幾十步開外的郵局很是相仿。一連數日未出門，給家去寄信，權作散步，心卻落寞。我不知道以后是否會懷念這樣的時刻，實則是很無聊的空虛。這就是京城的居日，這就是讓人向往之地，一旦都真實地呈現于你的生活里，也就平淡如常了。

讀平凹的《江蘇見聞》，這個陜西漢子有舊文人氣息。

平凹是先天有慧覺，后天得道人：鄒靜之太知曉作法，為文就差了大截，總也達不到渾然。老賈文字。渾然之氣幾可浸眼，是天才。鄒靜之再好，也是地才。或人才。兩個境的人，沒法比。

文，最忌作勢，有了作勢，再好，也是差的。太懂作文的人，多落此套。

斗室里有康師傅方便面的蔥醬氣息混合著汗味，一個人的生活里有這些氣味，也是一份無中生有的家當，顯得有滋有味，挺好。

我希望在魯院的這些日子，尤其是枯坐房中的日子，能讓我的思想有一次涅槃，得一次飛升，能影響我的下半生。如果老天注定要我進行一次靜悟修身，就全在這里了。

自在是難得的，人能自處了，卻不一定能自在。先安妥了內心的塊壘，才有自在出。塊壘在胸，怎么也自在不起來。羨慕退休的老首，閑云野鶴一樣有了自在身，竟不知道老之將至的陰影也隨之而來，自在也難，只有修身棄念方可得也。棄念，又是人生最難的，只能是棄多少吧。去雜念，無益于身心之念，卻是必要的。也是修身的所指罷。自在也就有大小。小自在常人可得，大自在少有人能進入。古人修道，修得還是自在。

劉一兵是幽默有趣的人，成了精的那種，他說自己的職業就是編故事。電影編劇嘛。你只要起個題。他隨即能編出個故事來，他講課說是“狗掀門簾子，全憑一張嘴”，說講課不是講。電影學院老師都說“噴”，今天又噴了多少。他張口就來的功夫，讓我們受益，十一點半了，興猶未已，嘟囔下回請再來噴一次，劉一兵也便笑。就作揖。他說對于當下地下電影，他是“春江水暖鴨先知”，多是學院學生搞起來的，他教了二十多年。也就是只“鴨”了。同學們便笑得很純潔，狀若小學生。這是由衷佩服老師的表現。如劉一兵問：你們看過《盲井》嗎?就有幾十張嘴齊答：沒有!劉一兵讓這一大群老油條回歸了學生的天真境地，佩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