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了下來,遠處綿延起伏的山地里漸漸籠罩上來一派灰色。朦朧里,到處都飄舞著要歸結的味道,也間雜地回蕩有幾聲粗劣的黃牛的哞叫。“回去嘍!”一個外號叫“提神”的老漢從草地里立起他佝僂的身軀來,他的背脊在金色的黃昏里閃耀著黑色的光芒。提神眨了眨自己濁黃的眼。很深沉地張望起遠處天邊死寂的顏色,繼而很艱難地緩步走到下坎草地里,將還在吃草的黃牛牽了出來。“回去了。剝肉的,吃了整整半日,哪里就有個夠呢!”他一邊說,同時“呃呃”著理了理自己粗劣的嗓子,一邊就用手里緊緊抓牽著的繩子甩給牛屁股上響亮的一鞭。“走嘍。”提神就驅趕著一邊還在搖頭晃腦一邊也扇著耳朵的牛,頹廢地朝山林的后頭慢悠悠地蕩去。他的影子就此消融在一片茫茫然的夜幕里。
這牛是提神的大兒子養的。他這一生總共生了兩個兒子跟三個女兒——在他年輕時的混亂年代,這該不算是多生了的。提神總記得自己在做紅衛兵的那時期,全中國到處聽得到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那話。說什么“人多力量大”。但終究也是事過境遷了的緣故,他的孫輩也就急劇地減少到那么一兩個——不過這點他也認了,人活這么一大把年歲,還有什么事情是看不透的呢。如今三個女兒也都各自嫁了出去,兒子也全成了家,就再也沒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了。平日里。他也就只靠著替兩個兒子放牛來打發所剩無幾的時日,倘若再年輕幾歲、身上還有些氣力的話,他也會替兒子耕耕田耙耙地什么的。現在是老了。不中用了。他跟人說話的時候總喜歡在不經意里冒出來這么一句。確實也是歲月不饒人哩。他的牙齒也脫落得差不多了,眼睛更不用說,漸漸地不聽使喚,只能夠依稀地瞧得見一些龐然大物或是近旁的東西,而稍小一些的或者偏遠一點,他就會瞧得很吃力。提神每天光靠吃些軟食度日。稍微硬一點的東西就啃不動了。而他的那兩個兒媳。在早幾年還會時不時地為自己幫哪家做事而發生爭斗,弄得雞犬不寧。兒子結婚之后。就只有老婆說話的份了,這好像也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提神牽著牛從空落落的叢林里穿過,那里響起來夜鶯的陣陣哀鳴。有時候這種聲音的突然響起,真會讓他感到不寒而栗。但他仍舊那樣不緊不慢地,張揚著他那跟夜鶯一樣凄慘的聲音,吆喝著牛往村落里走。臨近村口時。他習慣性地把牛牽到水庫讓它在岸旁痛痛快快地喝上一頓。等到那牛喝足了水后,就會扇動它長長的耳朵,停下來,張著一雙清澈透亮的眼睛,專注地凝望著這個在岸邊守候著自己的老人。提神這時就心領神會地拉扯一下拴著牛桊的繩。說著:“喝足了吧,該死的,走嘍。”那牛聽了,便會很乖順地走到老人的前邊,繼續著還沒有走完的一小段路程。
“提神,放牛放得舍不得歸來啊!”鄉人端著飯碗蹲在門口,見到他就很熱切地打著招呼。“吃飯哪?”提神也無關痛癢地回敬一句,他早習慣了。“嗯。”然后他就這樣一聲不吭地走過去。——不過有時候,那牛也會很不老實地在人家大門口徐徐地翹起長長的尾巴,停頓下來,啪嗒啪嗒地拉上一大堆的牛屎。那端著飯碗的人就會趕緊扭著回避身去,謾罵幾句。等到牛拉完。將它的尾巴遮蓋住屁股的時候,提神也只是不好意思地沖人家笑笑,賠上個不是:“嗬嗬,這牛可真夠壞東西的了,我是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
回到兒子的家里,提神將牛牢靠地拴在木樁上。系好之后,他就輕輕地拍了拍牛脖子,徑直往兒子家里走去。“今天吃飽了么?”他的兒媳見到提神進來就問。“嗯,吃飽了。”提神干澀地應著,那聲音,蒼老而沉郁。隨后他就鉆進灶間,從水缸里邊舀出一瓢水倒進面盆,給自己洗洗一整天來積累在自己結滿老繭的手上的疲倦跟污漬。洗完后,他就蹭到門背掛毛巾的后邊,將手揩干,然后再轉過身,踮起腳尖。伸手到碗櫥里邊摸索,小心謹慎地拿出一個碗來,再在沒有蓋上的鍋里盛上一小碗干巴巴的米飯,踱到條凳前,坐下。提神就安靜地看著桌上的幾個剩菜吃起飯來,依舊不變的是苦瓜跟茄子。其實他心里也感到滿足的,若是早些年頭,地主家的生活也比這好不上多少。或許過些陣子,菜園子里連苦瓜跟茄子都沒有了。他這樣想著,就伸長筷子去。給自己碗里夾過來幾塊軟塌塌的茄子,拌著飯,他就那樣細細地嚼著。
吃過飯,兒媳就搖擺著身體走過來收拾碗筷,兩片厚嘴唇悶悶不樂地念叨著對提神吃飯越來越遲慢的怨言。他其實也很沒有辦法,在他心底。他對兒媳的這種態度是有過膽怯的,因為他怕到時候等他不在場。兒媳又會同他懦弱的兒子吵架。提神這時就只有忍氣吞聲地伸出舌頭來,舔一舔自己干裂的上唇,回到自家孤寂的房里,睡去。
回到窄狹得只能容一人轉身的屋子,他不時也會有些覺著傷感起來。兩年前,他的老伴也就是在這間房里死去的。在她生命垂危的時候,老伴緊緊地抓住他的手,眼睛直愣愣地望著他。枯萎的面龐上,倒映上來的絕望得若死灰般的心力交瘁,那可真的令他感到由衷的徹骨。兩雙同樣干枯的手就這樣緊緊地攥在一起。提神可是那樣心疼地、眼巴巴看著自己的老伴,就這樣艱難地流著淚水咽下了最后一口氣的。那個心酸勁喲,真是他這一輩子也不能夠忘記得了的。他那時也無可挽回地縱橫起自己的老淚來了。每個失眠的夜晚,躺倒在古樸的床上,他就會細微地感受起當時的場景,那可真是傷透了他衰竭的心懷。“你去吧,老太婆,安心地去吧。”提神始終都記得自己給老伴說的這最后一句話,他也不知道老伴到底聽沒聽到,他叫老伴先走,可后來留給自身的寂寞。卻是一個人在屋子里轉啊轉時的不知所措。他的心里,時刻都像丟失了什么東西似的。
一想起往事來,那真是讓他再次地感到傷懷。他依然會憶起自己小時候的事情,那時有兩個純潔的少年,還只知在一處無慮地玩笑。——她是提神的父親到很遠的山上砍柴,在回來的路上撿拾過來的一個逃難的孩子。那時,提神的父親正背著一捆柴往家里趕,天色漸晚。半路上兀自響著一陣嗚咽的聲音。起先,他父親還以為是受了傷的狼在草垛里哀號呢,于是就走過前去,想尋個究竟。等到父親順著聲息,躡手躡腳做賊也似地走過去的時候,看到的卻是一個臉上臟兮兮而且身體瘦弱的小姑娘。她當時正守著一具流滿血漬的尸體哭著。很是傷心。提神的父親見了。頓生憐憫之心,就把背上的柴草往地上一扔,將她領到家里來了。——曾幾何時,提神也聽父親跟自己提起過,那時她只有六歲。跟著她的叔叔自戰地逃了來,當時日本人的飛機就跟大蒼蠅一樣響徹腦際。到處轟炸,他們那時就隨著大流。亂糟糟地逃到了這破落村莊的野地里來了。后來她的叔叔,就因為護著她而被炸彈炸死了。
提神的父親收養著她,就這樣安穩地度過了大約八九年的時光。父親見她跟兒子平日里相處甚好,就在一個日落的黃昏里詢求著她的意見,問她是否愿意做自己的兒媳。——她那時已經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硬是羞答答地通紅著面,成為了他過門的妻子。酒席辦得還算熱烈,很多親朋好友都送來了或大或小的賀禮連同祝福。他們也就這樣順順當當地,開始了他們的婚姻生活——畢竟是從小在一起玩到大的,提神對她甚是憐愛,從來也沒讓她下地干過什么重活。一眨眼就過了四十多年,直到她合上眼睛的最后一瞬,他們的婚姻才匆匆忙忙又慌里慌張地結束了,從此再也沒有人跟自己說過一句貼心的話,再沒有人聽自己嘮叨了。剛開始,提神的心總是會有一些空空落落,他總覺得生活不該是這個樣子的。可是到后來,他也就漸漸地、重新給折騰了過來。
現在想起來,倒不如死了去的好。提神在陰暗的屋子里總這樣郁郁地自語著,他有時候覺得自己簡直就跟一塊廢鐵無異。也有些時候,他吃過夜飯,就會在村巷里抽著那低劣的煙卷,漫不經心地晃悠著。可是每次過不了多少時候,他就又灰心喪氣地回到屬于自己的那一片陰黑里來。
第二天天麻麻亮。提神就起了床,然后走到隔壁的窗前,輕微地敲著窗玻璃。問著:“今天牛要做事么?”——好久,才聽到里頭一陣懶懶的回響,“啊?”他的兒子睡得死氣沉沉,迷迷糊糊只那樣含混不清地反問一聲。“今天不要耕田吧?”他又耐心地重復了一句。“嗯,不要不要,你牽去放你牽去放。”那個令他熟悉無比的聲音:在里邊暈暈乎乎地答應。于是他就透著微茫的晨曦,把牛牽到山腳下來。到了山腳,提神自腰間抽出來一張油紙,將它墊在草地上,以防濕漉漉的露珠打濕屁股。提神就這樣靜靜地坐著,耳邊只聽得見山上飄渺過來的鳥的鳴叫和牛吃草所發出的篤篤的聲響。感受這樣一種自然的清新,這可真算得上是人世間最悠閑的一件事了,提神想。
望著冉冉升起來的朝氣蓬勃的日照,提神心上卻泛上來陣陣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