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不敢靠近故鄉的那塊空地,即使是在遠方,在夢里。
祖母家后門旁有一段很長的墻。空地就在墻的后面,緊挨著墻。夏天太陽落山,紅霞滿天的時候,祖母就把一條長板凳搬到空地上,手拿著一把半新半舊的扇子,在輕風里坐下來納涼。祖母坐了一會兒,四周就開始熱鬧起來。村里人晃著悠閑的步子走出家門。老人牽著小孩,老大爺嘴里叼著一根老式煙斗,中年人穿著大短褲,趕集似的都出來了。村里人各自坐在自己喜歡的地方,說這些天發生的一些新鮮事,比如哪家的豬賣了個好價錢啊,哪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啊,這都是村里人津津樂道的話題。
那時我常拽著母親的手往空地那邊走,也只有這個時候,母親的臉上才會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母親一到那里就丟下我不管了,叫我自個兒玩去。我時常埋頭蹲在地上玩,一抬頭就看見一張張熟悉的臉。大人說話。小孩不能插嘴。于是我只豎著耳朵聽。我喜歡聽他們講舊時鬧革命的事,眼睛盯著講話的人不放,偶爾說話的人停下來。我就擔心他不講了,后來見他吐了口唾沫又大聲吆喝著講起來,懸著的心才落下來。
沒我喜歡的故事聽時,我就和一幫同齡的孩子打鬧玩耍。
空地上放著許多沙子和磚,還有農忙時節從田地里拉回來的麥稈。麥稈一個個小山丘似的堆著。那時誰要是占領了小山丘,誰就是八路軍,沒爬上小山丘的就是日本鬼子。于是,我們時常你推我擋地撕打著。八路軍一不小心掉下山就光榮地成了狼牙山五壯士了。
沙里也埋藏了許多我們的樂趣。往往是兩個人從不遠的地方搬來一塊大大的磚頭放在沙上,沙一下子就被壓下去了,然后就把木棒的一端挨著磚頭,另一端插進沙里去。我們使勁全身的力氣往翹起的那端踏去,轉眼之間,沙子就飛上了天,落在一旁站著的大人身上,我們見了都笑著往回逃。
有一天往空地走的路上,我問母親。上了師范以后出來干什么,母親看著一臉疑惑的我,大笑著對我說,還能干什么,當老師啊!我就稚氣地對母親說,那我以后就去考師范,然后當老師。老師這個夢連著空地一下子塞進了我的腦海里。只是當我開始做這個美夢的時候,空地卻無端做起噩夢來了。
那天我在伯伯家看新聞聯播,只是眼前一晃。耳旁就傳來撕心裂肺的叫喊聲。我和堂哥相互望了一眼就往外跑。黑夜里一股冰涼的風掛在臉上,弄得人很難受。到了那里。村里許多大人已聚集在那個黑洞洞的門口。朝里張望。卻不敢前進一步。橘黃的燈光在滿是暗影的屋子里飄來飄去。后來村里那個很有威信的老人帶著幾個中年人踩著木制樓梯一節節爬到樓上去,手里握著一根蠟燭,把那個上吊的婦女放了下來,僵硬的身子在半空中晃動著,一直晃進我的夢里。半夜里被尿憋醒了也不敢朝門邊的那個馬桶走去,也不敢朝窗外望,雙手拽著被子緊緊地蒙住眼睛。母親也被這個說不出理由的女人的死嚇怕了,跑去叫嬸嬸晚上跟她一起睡。“怎么爐子上還燒著菜就跑到樓上上吊去了呢?幾天前的晚上來這里看電視時還好好的呀,怎么說去就去了?”嬸嬸不解地說著。“她一個人好像不敢呆在家里。丈夫、兒子、女兒都出去玩了,在家呆到一定時候。八點鐘左右,一團黑黑的東西從窗外滾了進來,不知是什么東西,把她給嚇壞了,好像每天都會來。”伯伯接著嬸嬸的話也疑惑地說著。
這個不解之謎鎖住了村里人夜行的腳步。那時一到晚上,村里就都呆在家里不敢出來了。空地也跟著空起來。幾年以后她的丈夫也跟著走了,患了肝癌。這讓我不由想起以前他騎著一輛輕便自行車四處悠閑地逛著的情景,還有他四處吆喝,響亮的嗓音。那時我總試著在腦海里尋找一些東西,尋找那些在一個個普通的日子里逐漸失去的東西。人帶著這種東西一同遠去,變得遙遠起來了。人走了,留下許多甜蜜而又憂傷的往事。空地成了一個見證者,一個永遠也不說話的見證者。
空地就這樣變空了,敲打出的無數個腳印,又逐漸消沉到泥縫里去了。我看著那棟廢棄的老屋,門前的雜草瘋長著。夜里門開著。里面黑洞洞的,映襯出外面的黑。我一走過那里就不由得加快了腳步,還有村里的人。一個過路人走到那個門口,問我某某家是在這里嗎?我默默地搖了搖頭。
幾年以后,許多人輕易間就走了,陸陸續續,好像約好了似的。那個常看見我站在大門前一手端著飯鍋,一手抓飯吃的老人,80多歲的老祖母。還有那個靠砍柴來換錢的中年男子,他們都走了。我聽著他們的嗓音長大,響亮的嗓音就這樣變成了微弱的喘息聲。若干年以后,這些小時候在我的腦海里沒有生命力的記憶一下子變得活躍起來,越來越強烈。他們的生命連著我的生命,生與死的共性像一把繩子把我們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我望著那塊空地發呆。空地愈來愈空了。年輕的都跑到外面去闖世界了,空白在他們心中占據的空間太多,需要用夢來填撲。于是只留下年老的和病弱的守著那個中秋十五的夢。守著記憶里那個熱鬧的空地夢。在若干年以后,年輕的都老了,年老的快要去了,才猛然記起那個古老的夢。空或許是一種殘缺,殘缺是一種夢。或許正因為它的殘缺我才想起了它。
許多年后的今天,我從遠方踏著疲憊的步履回來,空地依然空著。空地已穿上了一件用水泥抹成的硬硬的外衣。凹凸變成了平滑,熟悉取代了陌生。我看著曾經有無數雙腳印留在上面的空地埋在了下面,有點不安了,我傻傻地用力踏在水泥地上,卻留不下一個腳印。我望著它不語,一會兒又笑了起來。它沒有被埋沒,它已不再是空地,而是連著許多腳印和黃土的高山。我開始敬畏起它來,那里有一顆包容的心。
許多年后我知道,人始終是需要有一種敬畏的東西支撐著活下去的。許多年后的我才知道,故鄉的那塊空地始終是我心中的一個夢,只是這個夢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