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于懷岸已經有十多年了。那時我們都在廣州海心沙島上一家鞋廠里打工,我在裁斷車間,他在面部車間4線。我的工作是上機開料,他做勤雜工。整天拉著油壓車跑上跑下的。有時也推垃圾車,去倒廢皮料。我們廠是個大廠,六七千人,裁斷車間在一棟,面部在四棟,中間隔了幾棟樓,宿舍也不在一個區。本來是很難相識的。但由于他的工作性質要常跟領料的來裁斷車間里拉鞋面,每次來后,領料的那個女孩去點料,他就靜靜地坐在我機床后面的一個塑料框上,一動不動,長時間地看著某個人操作機床,聽機器發出來的單調的哐當哐當的聲響。很入迷的樣子。我覺得很詫異,別的線上來拉料的男孩一進我們車間,忙不迭地放下油壓車,找發料的那個漂亮女孩去聊天。只有這個小男孩靜靜地坐那里,一臉老成持重地思索著什么。后來讀到他的短篇小說《遠祭》,就是寫我們裁斷車間發生過的事,這才驚訝他觀察生活的本事。寫裁斷車間的人事,比我這個開了好幾年裁斷機床的人了解得更透徹。
那時的于懷岸還不叫于懷岸,叫董進良,但確實是個小男孩,年紀跟身體一樣,都小。他個子矮小,身子單薄,后來知道他那年十九歲,剛從家鄉出來打工。
說來我都覺得好笑,我和他真正相識相交是在廁所門口開始的。我們那個廠是封閉型管理,生產區和生活區完全隔開,一上班等于失去了人身自由,除了干活,惟一能行動自由的是上廁所。我每次去上廁所那里都或蹲或站,有三兩個人抽煙。那里也是生產區惟一指定抽煙的地方,只要是上午九點或下午四點左右去那里,就必能碰到面部4線的那個小男孩。廁所外面就是珠江,上午九點和下午四點左右正是漲潮和退潮的時候,潮水拍打江岸,涮涮作響,他靠著開孔的圍墻,雙目憂郁地,仿佛漫不經心地盯著江面,手指間的香煙輕霧般繚繞。依然是那種癡迷的樣子。
碰面的次數多了,或相視一笑,或遞上一支煙。一說話,竟然從口音上聽出來還是湖南老鄉呢!
就這樣成了朋友。再后來,每到月底,工廠開薪,幾個老鄉都要相邀著到獵德路一個小酒館里喝上幾杯。AA制,那時大家都窮,三四百元一個月,除非是誰買彩票中了五十一百的,才不會被大家制止搶著去埋單,幾乎成了慣例。記得那時做勤雜的他工資比我們技術工更低,每月三百不到。似乎還聽他說過,他在家里是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妹妹在念書,每個月都要寄些錢回去。能夠想像得到,他們湘西農村肯定不富裕的,跟我所在的湘中都沒法比的。
那時大家都年輕,身體里的荷爾蒙多的是,個個都有酒量,一月一次的聚會都是盡興的。記得那時哪怕是七八月的大熱天,大家都是喝白的,二塊五一瓶的沱牌。小火鍋里全是紅紅的辣椒,仿佛誰若要了啤酒,誰要是怕辣,害怕大家不認他是湖南漢子似的。喝完后,把衣服往肩上一搭,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珠江散步,四五個男人勾肩搭背,一邊走一邊大聲地吼歌,路人避之不及。一直走到海心沙島上部隊宿舍后面的人工沙灘才歇下來,看著夜晚更加流光溢彩的珠江聊天。都聊了些什么呢?故鄉、家庭、工作、女人、未來?都聊到了吧。都是些酒話,糊話,被歲月的風全刮走了,現在去想,一句也回憶不出來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們從來沒談到文學。那時我已經開始偷偷地寫詩,后來才知道,于懷岸早在中學時就發表過許多詩歌了,在海心沙島也在積蓄內力,偷偷地干“私活”,寫了一批不錯的打工題材的詩歌,其中就有我很喜歡的發在《佛山文藝》的那首《月光》。還有一首《海心沙島春夜聽雨》。意境凄迷,是當時我們打工仔都有的那種迷茫心境的真實寫照。
因為這事,多年來我對他一直耿耿于懷,要是當時我們能一起探討文學的話,那該多好。也許,這些年來我就不會丟棄寫作,被俗務糾纏,心煩郁悶時能躲進一片清涼的世界里。
只因為那時我們都是靦腆的少年嗎,寫詩非得偷偷摸摸的,是怕別人輕視,還是自己信心不足?
第二年六月,他離開了海心沙島。離開了廣州。離開了我和朋友們。離開的原因竟然是我們幾個老鄉給害的。這年五月,廠里從車間里招文員,他報了名,然后考試、面試,過五關斬六將,終于定了下來。車間和廠辦,那是新舊社會兩重天,不但工資高出好幾倍,上班是八小時制,辦公是空調房。榜貼出后,老鄉們要他請客,那是自然的,他很豪爽地答應了。那晚十二點下班后偷偷溜出去,喝到兩三點才翻墻回來。記不得那晚喝的什么酒,后勁太足了,也許是喝到假酒了也不一定,幾個人上床睡下后都醉得人事不醒,當夜就有兩個人嘔吐不止,被送進廠里醫務室輸液。他自己也在其中。人事部追查下來,每人記一次大“功”,他那個文員的位置也讓別人頂替了。
他當天就負氣遞了辭工書,朋友們也沒勸他。在這座島上,他已經是最低級的工種了,去外面未必不是好事。
最先他還記得朋友們,一兩個月有一封信函寄來,使得朋友們知道他到了東莞,后來又去了深圳。來信的地址都是工業區的廠址,這個念過高中算是有點文化的小男孩,卻總是找不到好的、滿意的工作。似乎在哪里都呆不長久。我收到他最后一封信竟是從汕頭寄來的,一個采石場的地址。很難想像,他那么單薄的身子如何負載得起那些大石頭,拿信的手指竟不由地哆嗦起來。
再后來,我回了湖南老家,一個小縣城。回家后給他寫過一封信,寄到那個采石場的,但沒收到回音,怕是早已不在那里了。他也不知我家里詳細地址,我們徹底斷了聯系。
那一年大概是94年底吧,也許已到了95年初?
再一次見到他已經是99年了。我已在我們縣城一家單位謀了一份差事,有了一個穩定的工作,但還沒轉干,每天給單位領導寫總結啦、報告啦,發言稿啦,以及通訊報道,漸漸遠離了文學,詩也不寫了,心思都用在哄領導高興上去了。打工時種種被壓抑的幻想,被小城鎮里安穩平靜的生活消磨殆盡。恰恰這時候,再一次見到了于懷岸。
但這不是一次真正的謀面。
我是在一本雜志的封三上見到他的。我看雜志有個習慣,先要全部翻一翻,然后再細看。一打開雜志的封底,就看到了一張整版的大彩照,一個青年男人沉靜地靠在一堵墻壁上,手里燃著一支煙。眼神似乎很空洞地望著遠方,或者說是很癡迷地盯著某個地方。我的雙眼與那雙眼睛一對視上,心里陡然一驚,這雙眼睛太熟悉了啊!再一細看,這不就是我在海心沙島上的那個小老鄉嗎?
忙看下面的作者簡介,不禁又糊涂了。作者簡介明明寫著:于懷岸,某某省某某縣某某鄉某某村人。
細細地看了又看,雖然幾年不見,照片上的這小子卻沒多少改變,依然是瘦小單薄的身子,只是臉粗糲了一些,也成熟、穩重了一些。
再看雜志內他的小說,兩個中篇一個短篇,短篇就是那個《遠祭》,中篇是《別問我是誰》和《臺風之夜》,三篇小說都是寫打工生活的。還有一個創作談《夢想種種》。
一口氣讀完這幾篇小說和創作談,掩卷沉思。感慨良久。仿佛又回到了過去的打工歲月。
從他激情澎湃的創作談里知道這小子依然在四處奔波,行蹤不定。用他創作談里的話說,還在為一口飯奔忙著。真不知道他那些動輒洋洋灑灑幾萬言的小說,是在哪個工廠角落昏暗的路燈下寫出來的。
一個人不被生活壓彎腰,還能有種種夢想,為著這夢想而奮斗,真好!
倏忽間又是好幾年過去。
這些年一直關注著他的行蹤,知道他從2000年開始,連連在《花城》《作品》《芙蓉》《萌芽》等大刊發表中短篇小說,知道他上了一所大學的作家班,后來又上了毛澤東文學院中青年作家研討班。然后在長沙做了一家旅游雜志的編輯。
但就是沒有機會謀面。
直到2005年,分別近十年的我們才再次相聚。那年十月,單位派我出差長沙,出差前,從網上搜羅到他那家雜志社的電話號碼。火車快到長沙時,才忐忐忑忑撥了那個雜志社的電話,電話是他一個同事接的,他不在,我報了姓名,留了手機號碼。心里不抱多大希望了。沒想到火車還沒進站,他電話就來了,問哪時到,他來接站。
一出火車站,果然在出口處聽到有人大聲叫我的名字。原來他們雜志社就在火車站不遠處。
依然是哪個瘦小單薄的身子,只是臉上滄桑了,眉角間有許多細細密密的皺紋,刻滿歲月的印記。不像一個才三十出頭的人。
后來在“紅辣椒”喝酒時他才老實承認,大聲喊我,是他怕認不出我來。是呀,當年那個站在機床前開料的精壯小伙子如今腆著大啤酒肚,一肚子俗物。
那年《芙蓉》雜志第一期就以“新湘軍五少將聯展”推出了他的幾部中短篇小說,在整個文學界反響很好。他已經是小有知名度的青年作家了,前景一片燦爛。
那晚我們還是沒有談文學。雖然我已經重新拾起筆寫散文了,他也知道,從火車站廣場出來時說了一句我看過你的幾篇散文,給我打工的雜志寫點稿子吧。他把“打工”兩個字咬得很重。之后,再沒聊一句關于文學的話題,聊了過去的一些人一些事,聊到了酒,那晚喝的還是沱牌,二塊五一瓶,我們都很奇怪,十多年過去,從廣州換到了長沙,兩個人都已面目全非了,這個牌子的酒竟然沒長一分價錢。
還聊到了什么,不記得了。我們都醉了。歪歪斜斜地攙扶著回了賓館。
第二天醒來,一起吃了早餐,他去上班,我去辦事。一條街,各走西東,再沒碰過面了。
沒多久,他從遙遠的北京打來電話,說是已經離開長沙,到那里一家大型刊物做編輯了。接著又是好久杳無音訊。也不知他混得如不如意。倒是常常在刊物上看到他的小說,當然有時僅僅只是看到他的名字和小說的題目,在《小說月報》的“報刊小說選目”上,小縣城里所能看到的文學雜志畢竟有限。
心里既高興又羨慕。
春節期間,打了一下他的手機,想問問他過年回湖南了沒,有空聚一聚。一撥,手機停機了。后來就一直沒通過。
去年八月,這家伙才想到我,給我來了電話。開口就說,你猜猜我在哪里?我現在在廣州大橋上。
我們在海心沙島打工時,宿舍正對著廣州大橋,每晚睡覺前都能看到橋上車流不息,車燈一柱柱掃射過來。我沒去過廣州大橋,我想站在廣州大橋上也一定能看到整座海心小島吧。
他站在那里一定在遙望我們曾經拋灑過熱汗,留下過青春體溫的,那個說不出是什么滋味的地方吧。
你知道現在的海心沙島是什么樣子嗎?他說,伴隨著嗡嗡的嘈雜車聲,那里現在成了一個大花園!漂亮極了!
真的嗎?我說。
真的,遠遠看去都漂亮極了。再去,怕是認不出來哪是哪兒了。他說。
我問他,在廣州干啥?
還是打工,來小半年了。
這些年來,還像當初一樣,在哪兒也呆不長,這樣馬不停蹄地跑來跑去,他是在追尋著什么嗎?天南地北地轉了一圈,又回到起點上了。是際遇,還是天意?他的每篇小說,不管是寫打工的,還是寫湘西的,都有一個很漂亮的結尾。注意,是結尾,不是結局。他小說的結局都是沉重的。現在又回到廣州打工的于懷岸,他的打工生涯是不是注定要廣州結尾呢?
不打工的于懷岸能做什么呢,除了寫作。我想不出來。
補記:關于于懷岸的這篇小文我拉拉雜雜的就寫這么多,時間從大約是1993年到2006年我們交往的一些事情,盡管寫了這么多字,但掛一漏萬在所難免。至于2007年他的“行蹤”和近年的文學成就,讀者可以參看8月9日《文學報》二版《當代中青年作家系列訪談:于懷岸,能寫字就心滿意足》一文。另,寫完這篇小文,在網上搜索了一下,看到原《芙蓉》主編顏家文先生博文《農民工作家于懷岸今年發表二十篇小說》一文,才知他今年是個更大的豐收年。在此祝愿于懷岸寫出更多更好的小說來,打工的也好,其他題材也好。
需要說明一下的是,本文的標題也是從《文學報》那篇訪談的標題化過來的。我稱其為“工友”。想來于懷岸還能認同吧。
責編:鄢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