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人們誰也想不到,平日里經常把微笑掛在臉上的老頭兒張笑,會先他老伴兒一步死去。
當張笑的小兒子玉山臉上淌著眼淚,按照鄉間的習俗,在村子里四處游走磕頭作揖找人幫忙時,大家都還以為亡故的是他母親呢。人們有理由認為死的應該是老婆子而不是老頭兒,因為老婆子已經在炕上癱了近五年光景,吃喝拉撒睡全是老頭兒精心伺候。老婆子雖然聽力不減,但由于腦血栓后遺癥,嘴不僅歪得厲害,而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咿咿呀呀蚊子叫般小聲嘟噥。在這個世界上,恐怕也只有耐心而且細心的張笑能明白老伴兒要表達的意思,別人是絕對搞不明白的,包括二女兒玉銀和小兒子玉山。
老頭兒死于糾纏了他多年的心臟病,他生前曾經不止一次對別人說過,甭看半傻不竅的老伴兒在床上癱著,可自己肯定會比她先去的。并且在三年前他就買好了兩個人的棺材板。每到夏天總是一塊一塊地從東廂房里搬出來,把它們靠在院里的槐樹上,在太陽底下曬上半天,而且時常跟來串門兒的鄰居們炫耀說:你們瞧,這是多好的柏木啊,看這年輪,最少有三十年的樹齡了。
此時,聽的人就直吸鼻子,因為那干燥的柏木板散發出來的清香,已經在小院里像煙霧般濃濃地蕩漾開了。
在平常的日子里,人們經常會看到老頭兒在伺候老婆子吃過飯后,就坐在自家門口廢棄的石碾盤上歇著,他滿面慈祥地望著在街道上晃動著的男人女人,還有牛呀狗呀貓呀什么的,老頭兒的眼光像愛憐自己的孩子一樣,看著這些長著兩條腿的人和長著四條腿的畜生們不緊不慢地從自己眼前走過,此時,微笑就掛在了老頭兒的臉上。
老頭兒的父親如今還健在,在張笑三歲時就隨同國民黨軍隊去了遙遠的臺灣,現在已經有九十多歲了,在那邊也繁衍了一個幾十口的大家庭。前幾年,老頭兒的父親回來過一趟,熱熱鬧鬧地到墳上祭了祖,整個場面都錄了像,制作成光盤。老頭兒的父親給家里每個親人握手時,便在對方手上留下一張百元面值的美鈔,所以,據村里人說,他一定給他兒子張笑留下了不菲的一筆錢。但此話只是傳言,老頭兒沒承認,無從考證。可是,正是因為這些虛實不定的美元,致使他小兒子玉山和二女兒玉銀發生了沖突,以至他們如今還存在著難以彌補的隔閡。玉山夫婦總說父親私下里給了姐姐錢,要不,就憑玉銀兩口子在鄉鎮企業上班那點微薄的收入,是絕對蓋不起那五間紅磚房的,而且,姐姐還不失時機地從父親住的老院里刨走了一棵已經成材的槐樹,做成門窗。
幾年來,玉山和玉銀兩家的隔閡在相互猜忌和懷疑中一天天嚴重到了不可逾越,以至于現在兩家的大人孩子都不過話,狹路相逢時就扭過臉去看雞看狗看鴨子,那情形看上去比外人還要生疏。
在這些說不清的家庭瑣事上,大嫂的態度卻非常寬容,自從丈夫玉明兩年前患肺癌去世,她好像看透了世間的一切,不僅對家里的任何人都沒有猜疑和怨言,而且對玉山和玉銀就像自己的親弟弟妹妹一樣。大嫂也曾經試圖化解玉山和玉銀之間的矛盾,但經過多次努力都沒有成功。
老頭兒是在夏天的一個凌晨故去的,手邊還有一瓷瓶沒有打開的“速效救心丸”,當時老頭感覺有預兆時就給兒子打了電話,可等到住在幾百米遠的玉山急匆匆趕到時,老頭兒張笑已經撒手人寰了。 ‘在昏黃的燈光下,本家的一些人睡眼惺忪地給老人穿好壽衣,然后商議喪事在哪個院里辦的問題,總之是不能在這個小院兒辦的,這低矮的房舍不僅狹窄,年久失修的土圍墻也已經面目丑陋,而用秫秸扎就的柵欄門形同虛設,如果把這些殘敗的景象呈現給遠道而來的親戚朋友們,肯定哪一個臉上都沒有光彩。而玉山家里開著塑料加工廠,院子里除了紅紅綠綠的塑料還是紅紅綠綠的塑料,可以說沒有立足之地。通過簡短的商議,最后確定,靈堂設在老大玉明家,因為他那里和玉山家一樣也是寬宅大院,而且新建的門樓高大威武。為了顧全大局。也為了自己和自家的臉面,通情達理的大嫂自然就爽快地答應了。
下一個問題就是:炕上癡呆的母親怎么辦?
于是,大家的目光都轉向躺在炕上的老人,她大概已經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嘴里咿咿呀呀地在表達著什么,松弛的眼皮里飽含著兩團渾濁的淚水,在昏黃的燈光下折射出幾絲亮光。
玉銀說:不行就先把媽接我家里去,我家清凈一些。
在一旁的堂妹玉鳳說:也好,等忙亂過這幾天再接回來。
大家也都隨之點頭稱是。
在大嫂寬敞的客廳里,管事的人把兄妹兩人及大嫂叫到一起,問:你們打算怎么辦?是小三天還是大五天?
在鄉間的喪事上,三天是小事,而五天則是大事了,破費也就相應大一些,所以,管事的要征求兒女們的意見。
玉山紅著眼睛回答說:五天吧,老人拉扯我們幾個長大也不容易,我們要讓爹風風光光體體面面地走。
管事的點點頭,又問:要唱戲嗎?
玉山接著說:當然,父親活著時就最愛看戲。
要說玉山對待爹娘,在村里人眼里還算說得過去。盡管他每天都忙于自己的小廠子,很少有時間來老院里陪二老坐一會兒,但每月該給的錢是從來不少一分的,而大多的時候,總是多給幾十塊,實在忙時,就讓兒子小寶拿過來,他有一種用金錢彌補親情的意思。為了方便起見,玉山還給爹娘安裝了一部電話。雖然她對姐姐有成見,但對爹娘卻沒有意見,他總認為,玉銀心眼太多,總想算計爹娘那倆錢兒。
管事的問:獅子會呢?
大嫂說:也要,戲都唱了,還在乎這點?
大嫂是個善良的女人,她對公婆的照應特別殷勤細致,拆拆洗洗縫縫補補幾乎全都包攬,有時做一頓改樣的飯菜還端過一些來。大嫂就一個人在家,女兒在石家莊讀大學,兒子學習不好,已經出門打工去了,學的是水暖安裝。
管事的又問:鼓樂隊要不要?
玉銀流著眼淚說:要啊,越熱鬧越好,鼓樂隊的錢我出。
玉銀的丈夫天生身體虛弱,重活不能干,又沒有個技術,所以,盡管兩口子一年到頭不清閑,但日子還是緊巴巴的,女兒愛愛輟學,在附近的紙箱廠上班,白班夜班的倒,兒子在縣城上高中。蓋房那年,她的確是從爹娘那里刨過一棵樹,但那棵樹是二十年前她自己栽的,當時家里人都說,這棵樹是玉銀的。平日里,玉銀也是大包糕點小箱飲料地往娘家拎的,可按弟媳蘭翠的話說,二姐是想給爹娘個芝麻抱走個西瓜。究竟玉銀是否從爹娘這里抱走了個西瓜?或者說爹娘這里是否有個西瓜讓女兒抱走?不得而知。也許,玉山和姐姐之間是個誤會,也許,玉銀果真從爹娘那里取走了美元,其實,這些瑣事現在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姐弟之間由于各自的性格、心胸、肚量等等多方面的原因,而終于使雙方像隔了一座高聳入云的山,或者說是一條沒有橋梁的河。
管事的老漢感嘆說:在咱們村里,這的確是件大事啊,你們的爹在那邊臉面也會很風光的!
天亮以后,玉銀卻沒有把母親接走,原因是在太陽出來的時候,玉銀的手機就響了,她慌張地接了個電話后,就說得趕緊回五里外的家一趟,然后便走了。
其他人明明聽到了這句話,而且玉風還緊接著搭了句話,后來大家就披著星星離開了小屋。走在后面的玉鳳把鎖掛在門上,以防備街上游走的狗進屋傷害到炕上寸步難行的老婆子。
中午時分,在大嫂家已經搭起席棚的院子里,玉山盛了碗飯遞給上初中的兒子小寶,說:給你奶奶端去。
小寶走到門口正好碰到姑姑玉銀進來,玉銀就問:你端碗飯去哪里吃?
小寶常聽父母親數落姑姑,也對姑姑沒個好臉色,冷冷地說,給奶奶送去。就不再多說一句話。玉銀剛說了句:道上慢著點兒。孩子就頭也不回地走老遠了。
玉銀心里一陣失落,呆呆地想:讓媽先在玉山家住兩天也好。
當小寶快走到奶奶家門口時,就碰到了玉風,玉風姑姑也問他:端飯去哪里吃?
小寶笑著說:給奶奶送飯去。
玉鳳不假思索地說:不要去了,你姑姑說過要把你奶奶接去她家住的,肯定已經接走了。別看玉鳳模樣兒長得細膩,性格卻是個馬大哈。
小寶昕了就沒再往前走,因為下午要參加期末考試,老師說千萬不能遲到。
小寶就把那碗飯倒給跟在后面的自家的黑狗大黃吃了,回去后對他父親玉山說:奶奶被姑姑接去她家了。
玉山此時恰巧剛剛看到姐姐進院不一會兒,并且早上沒對自己講一聲就走了。是的,今天凌晨她好像說過接母親去她家的。玉山這樣想著,也就沒有再開口,因為他和姐姐已經兩年多沒說話了。
黃昏的時候,老婆子首先感到的不是饑餓,而是口渴。剛開始還只是嘴里干燥,到了傍晚就好像要冒煙了。這是七十多年來老人頭一次這么渴望水,就像久旱的農田渴望細雨的來臨一般。老婆子在這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院中的井口上有一個葡萄架,皎潔的月光下,頭頂的葡萄是那么晶瑩剔透,閃著綠色的光,讓人垂涎欲滴,而井里的水是那么甘甜涼爽。她從井里打上一桶清涼的水,倒進大木盆里,在月色里把一個光溜溜的孩子放進去,用她那雙靈巧而勤勞的雙手很細心很輕柔地洗。那孩子有時像玉明,有時像玉銀,有時又像玉山,他們在水里總是不老實,一個勁兒亂撲騰,瞧,把水花都濺在年輕的母親臉上……
此時,有一縷月光透過玻璃窗照射進來,睡夢中的老婆子臉上蕩漾起一絲笑意,還下意識的咽了幾下口水,其實,她嘴里已經干得沒口水可咽了。
第二天,當太陽照到屋里土炕上時,早已經醒來的老婆子忽然聽到有人在開門,她隱約聽見腳步聲進院子里來,是玉山媳婦蘭翠的。老婆子一陣驚喜,她想,馬上就有水喝了。她此時急切盼望蘭翠進屋來,但兒媳沒有進來,她去西屋里了,好像在找什么東西。老婆子想喊,但她此時干渴得已經張不開嘴了,只發出一點咿咿呀呀如蚊子叫般極其細微的聲音。她想借用手和腳制造一點動靜,但經過努力,終究是徒勞,炕上除了柔軟的被子,沒有其他可以用手拿到的諸如茶杯、剪刀之類能擲地有聲的物件。老婆子急得直冒汗。當兒媳走出屋“啪”地鎖上門時,老婆子的心徹底冰涼了,幾乎絕望了。
平日里,蘭翠是極少走進東屋的,她嫌有一股老人昧,盡管公公每天都收拾得干干凈凈,還點了檀香,但她還是極少進來。
蘭翠剛才的確是在找一件東西,但是沒有結果。她剛進院時,發現屋門是用鎖掛著的,她還在心里頭怪玉銀太馬虎,接走老人后不把門鎖上。
靈堂布置得很寬敞很氣派,五彩斑斕的花圈簇擁著老頭兒的骨灰盒,老頭兒面帶微笑,的遺像前擺滿了供品,有干鮮果品,各種糕點、方便面,黑、白瓜子,白酒啤酒,健力寶、杏仁露,雞魚肘肉……豬頭嘴里夾著豬尾巴。由于天氣炎熱,那魚和肉隱隱有一股腐臭的味道,盡管四周有好幾臺電扇搖頭擺腦地吹著。
外面戲臺上正唱得熱火朝天,演員們臉上的汗水把妝都給沖亂了,成了名副其實的花臉,鏗鏘的鑼鼓聲震蕩著整個村莊;耍獅子的小伙子不時從獅子頭里鉆出來,用手抹去臉上的汗水……
已經是第三天了。
虛弱的老婆子接近昏迷狀態,她隱約聽到有鑼鼓聲從遠方飄來。老婆子想:是娘家廟會上在唱戲吧,自己每年在草長鶯飛的季節都要領孩子們回娘家趕廟會,那是一個古老的廟會,每次都要唱十幾天的大戲,家家戶戶人來人往,跟過節一般。他們會看幾天幾夜的戲,孩子們還有好多東西吃,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老婆子已經餓得沒有一點兒力氣了,但對食物的渴望越發強烈,迷糊中竟然從枕套里拽出棉絮塞進嘴里,她有一種想嚼的欲望,盡管她早已沒有了牙齒。她恍惚地看見了桌子上的電話,但那對于她來說已經不是誘惑和希望,曾經有兩次它忽然響起來,可她寸步難行。
外面窗子下好像有幾個小孩在玩耍,他們在大聲說話,嘻嘻笑著。老婆兒奢望地想,要是有東西能砸一下窗簾后面的玻璃就好了。
在這天晚上,幾近昏迷的老婆子仍然做了個夢,她夢見孩子們在家中像嗷嗷待哺的小鳥般張著嘴等她回來,等著吃東西。她夢到自己長了翅膀從地里飛了回來,面對饑腸轆轆的兒女,她總是變戲法般從懷里摸出幾塊紅薯或者一把花生,當孩子們歡呼雀躍地分享母親帶回來的食物的時候,他們沒有發現,同樣饑腸轆轆的母親正躲在一旁使勁地咽口水,她的腸胃是空空的,但她的心情很滿足很幸福……黑夜中,老婆子醒轉過來,感覺嘴邊濕潤潤的,可那不是甘甜的井水,也不是自己的口水,而是又苦又成的淚水。不一會兒,她又進入了夢鄉,她夢見自己穿著春衫飛到樹上摘榆錢,到中午總會給一家大小蒸一盆摻有少量玉米面的“苦累飯”。在那個遍地饑荒的年代,她總會想盡一切辦法讓孩子們吃飽。她對孩子們說:只要有媽在,你們就不會挨餓……
第四天,大嫂曾經從公公婆婆的老院子經過,她是去村診所買藥。早就有的胃病在這幾天折騰得她很難受,她有一個毛病,遇事就上火,胃口就鬧事,這次把家里剩下的那些藥吃完了,還不見好。走到老院子門口,她看見柵欄門開了道縫兒,她想,肯定是有人進院了,也許是孩子們進去玩吧。她站在那里想,是不是進院子看看屋門,或者隔著玻璃瞧瞧屋里少沒少東西?的確是得看一看,這幾天家里亂,小偷會趁火打劫的。想到這兒,大嫂就走進了院子。可就在這個時候,她的胃忽然又痛起來,她捂著胸口,看見那把鎖安然無恙地在門上掛著,于是就打消了隔著玻璃看屋里的念頭,趕緊去買藥。而此時,玻璃里面,老婆子那無神的眼睛正巴巴地看著她的大兒媳。當大嫂重新把柵欄門扣好時,老婆子那雙眼睜微弱的亮光猛的消失了。
第五天,出殯的隊伍擠滿了小村的大半條街,鑼鼓聲、鼓樂聲、鞭炮聲、哭叫聲……不絕于耳,各種紙人紙馬紙電視紙轎車甚至紙電腦在小街上漂浮,大有一種旗幡招展的架勢。獅子耍得也相當精彩,翻轉騰挪,干凈利落,贏來圍觀者一陣陣喝彩聲。銅管樂器的色彩在夏日的陽光下熠熠閃爍,而且發出刺耳的嚎叫……
黃昏時分,持續五天的喪事終于結束了。
疲憊的大嫂對玉銀說:爸的事已經辦完了,明天你把媽送回來吧。
玉銀像是沒有聽懂大嫂的話,疑惑地問:嫂子,你在說什么呢?
大嫂說:我是叫你把媽送回來呀。媽行動不便,總不能老在女兒家住吧?
玉銀望著玉山,幾年來第一次對他說了一句話:玉山,媽不是在你家嗎?
此時,玉山已經傻子一般。
當兒女兒媳們急匆匆地打開老院子的門走進屋里時,他們的母親早已斷氣。
此時的老婆子就像一只大蝦似的蜷縮在炕上,凹癟的嘴里塞滿了棉絮。
媽!玉銀、玉山凄厲的哭叫聲響徹云霄。
責編: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