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 人
火車向后方奔跑著,咔嗒咔嗒的響聲,像狗啃骨頭。1000多里遠的后方有我的家鄉,那里有我蓋著茅草的土屋。它是我的家,是小南瓜的家,也是那個賤女人金蓮的家。再過一天時間,小南瓜就可以看見那個真正屬于我們的家了,雖然它已搖搖欲墜,我也要讓他睜開圓溜溜的小眼睛,好好地看一眼。
天氣好冷,我盡量把棉大衣收緊一點,我感覺到小南瓜的身體就像一塊冰。我想,如果有人發現我抱著的是一個小孩的尸體,他會有怎樣的反應呢?發出一聲驚叫嗎?如果是這樣,全車的人都會圍攏過來看稀奇,接著,警務人員會命令我跟他們走一趟,然后,小南瓜就不能回家了,然后……唉,我對可能發生的事情沒有一點把握,我想,聽天由命吧,只能聽天由命了。
上火車的時候,我緊張得厲害,出了一身冷汗,幸好那個女乘務員并沒有注意我懷里的孩子,她甚至幫我拉了一下包裹。現在,坐在我對面的是個30歲左右的女人。我警惕地看了她一眼,覺得她有點面熟,但想不起來她是誰。我今天不需要認識任何人,我應該把所有的精力用來保護我的秘密。
我想,我應該唱唱歌,以假裝哄孩子睡覺,同時掩飾自己的恐慌。但是,我唱不出來。后來我想,我還是裝一個啞巴吧,這樣也許更安全。
女 人
車廂里的旅客不多,我想,是因為天氣太冷,加上又是深夜。
再過一天時間,我就可以回到家鄉了,就可以見到孩子們了,他們一定高興得又叫又跳,那時候,我肯定會激動得流淚。
我對孩子他爺爺和奶奶說,要不是孩子讀書要交學費,我才不會出去打工呢。其實,我是聽說余德水在外面勾搭上了一個女人,我想,要是不去管管他,將來他可能還會帶個野崽子回家呢。我也想看看那個女人到底是什么貨色,我就不相信,余德水勾搭上的那個女人會比我強多少。
他爺爺中風了,躺在床上吃,躺在床上拉。他娘要照顧床上的病人,還要照顧幾個孫子,實在是忙不過來。她在電話里說,你們要是再不回家,我過幾天也要累死了。于是,我哭著對老板說,我父親去世了,請把我和德水的工錢結了吧。老板卻說,沒有到發工錢時候,只能結我一個人的,因為死的是我父親。其實,老板不知道,我父親早就去世了。我只能一個人回家,余德水要等到年底發了工錢才能回去。
嶄新的3000塊錢,我把它縫在內褲的口袋里,我的肚皮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男 人
沒有人知道我會夜里帶著小南瓜離開工地,我連老黑都沒有告訴。明天一早,老黑他們肯定會站在我的鐵皮屋前猜測:王樹木把小南瓜運到哪里去了呢?他們不會想到,我王樹木竟然要坐火車將一個孩子的尸體千里迢迢運回家鄉。
我總是想,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小南瓜做一個流落他鄉的孤魂野鬼。昨天下午,我對平躺在床上的小南瓜說,兒子,老爸帶你回家鄉去好不好?帶你去看看我們真正的家,去見爺爺,然后我就在爺爺的墳邊給你造一座漂漂亮亮的小房子,你說好不好?小南瓜的嘴巴就張開了,雖然我所不到他的聲音,但我知道,他是說“好”。于是,我就下定了決心。我想,萬一被火車上的人發現,并被趕下火車,我就走路把小南瓜送到家里。
“水果花生瓜籽礦泉水,方便面火腿腸八寶粥……”那個上車時幫我拉了一下包裹的女乘務員推著一鐵皮車食物一路叫賣著,她熱情地問我要不要給孩子買點零食。我連忙搖了搖頭。
老黑昨夭說我呆板,說小南瓜從水里撈起來時,還有一點氣,為什么不給他做人工呼吸。我承認,我當時嚇傻了,但我沒有忘記倒提著小南瓜的腳,把他肚子里的水倒出來,至于做人工呼吸,我真的不懂,以前也沒有聽說過。不過,憑我的感覺,在我觸摸到小南瓜的身體時,他已經斷氣了。他小小的身體漂在渾濁的水面上,那只小木碗浮在他的旁邊,我一看見他就跳到泥塘里抱起他
女 人
我想,那些賣淫的女人,是不是讓男人把錢放在她們的肚皮上,然后再做那種事情呢?自從我來到余德水的工地,他就不高興。剛開始,他出去找那個女人還注意一下我的存在,后來,他就越來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聽說,那女人并不是什么美人,他丈夫在另一個磚瓦窯打工掙錢養家糊口,她不但不干活,還守不住寂寞,去外面勾引男人,余德水就是她勾搭上的其中一個。為此,我和余德水大鬧了一場。唉,結果吃虧的還是我,我的肋骨都差點被他打斷了。遠在他鄉,男人要是壞起來,就徹底無法無天了。要是在家鄉,他父母還可以管管他,而且還要看看我娘家人的臉色。那就拿命跟他拼了吧,仔細一想,到頭來還是自己不值,而且可憐了無辜的孩子。后來聽說,那個女人把余德水拋棄了,跟一個賣藥材的男人跑了,我心中才算踏實了許多。
要說余德水呀,真是沒良心,好吃懶做不說,喜歡沾花惹草不說,他竟然一點都不關心自己的孩子和父母。我說,你爸中風了,你怎么一點兒都不著急?你兒子冬天里連毛衣都沒得穿,你怎么一點都不著急?他竟然繼續喝他的酒,說老人早死早享福,孩子沒有毛衣穿是做娘的責任。他這說的是人話嗎?
今年的天氣冷得特別早,不知道娘有沒有給我那兩個孩子穿上毛衣毛褲,尤其是小兒子旺旺,體質很差,一定要給他穿暖和,不然,他的手腳都會凍腫。
對面的這個男人穿著一件臟兮兮的軍棉大衣,神情很悲傷。他懷里抱著一個孩子,孩子戴著藍帽子,面朝爸爸的胸口睡著。
我看了他幾眼,發現他好像很懼怕我似的。我想,我有什么可怕的呢?唉,不知道怎么的,我總覺得這個男人有些可憐,一看就知道是生活落魄的男人。可是,我又沒能力幫助他。
男 人
磚瓦窯的周圍到處是被挖土機挖出來的大坑,下一場大雨,就成了一個個大冰塘。
老黑對老板說,小南瓜死在你的窯塘里,你應該負一定餉責任。
帶著墨鏡的老板說,放你媽的屁!
老黑就不敢說話了。我覺得老板沒有什么責任,因為到這里打工,是我們自己找上門的,又不是老板請我們來的。
老板說,老王(其實,我比老板年輕),你盡快把孩子埋了吧,要不就送去火化。如果去火化的話,我可以給火葬場的老板打個電話,讓他給你優惠一點。
我像木頭一樣坐了三天三夜,始終看著小南瓜的臉,我想在埋他或火化他之前,好好地看看他,我要把他臉上的每一個器官每一個傷疤每一根毫毛都記在心里。
老板見我沒有看他,也沒有回答他的話,搖了搖頭走了,隨即又轉回來說,老黑,你去把老王今年的工錢結出來。老黑連忙說,那我們的工錢能不能一起結?老板說,你家又沒有死人。老黑就不敢問了。那一刻,我覺得老板是個好人,但老黑和另外幾個民工對著老板的背影罵個不停。
小南瓜是多么乖巧的孩子呀,他每天從工地到家里,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像一個大人那樣讓我放心。他一個人呆在屋里,自己從木箱里拿出糖來吃,有時候就打開那臺黑白電視機看動畫片。這一次,他卻走得那么遠。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我一向忠厚老實,從不與人結仇,相信不會有人要謀害我。老黑的老婆阿鳳抹著眼淚說,可能是落水鬼拉他去的。我想,有這種可能,因為聽說在附近的窯塘里,已經淹死了幾個小孩,都是附近打工的民工的孩兒。聽說那些落水鬼是要找人做替身的,如果不找替身,他們就只能泡在水里永遠不得投胎轉世。也許,他們就找了小南瓜做替身。但是,我不愿小南瓜找替身,所以,我要把他帶離這個地方。
天快要亮了,我覺得自己已經與小南瓜的尸體融為一體,冰冷麻木。
對面的女人睡了一覺后,去了一次廁所,回來后,她從包裹里摸出一個蘋果吃起來,一會兒看看窗外,一會兒看看我和我懷里的孩子。我緊張起來,盡量把身體轉向車窗一側,并且閉上眼睛裝睡。但糟糕的是,我想上廁所,膀胱里腫脹得厲害。
女 人
車廂里,有些人在泡方便面吃,香味很濃,惹得我流出了口水。我想起來了,從昨天傍晚到現在,我才吃了兩碗面條,難怪肚子餓得厲害。
天已經亮了,火車慢下來,一些旅客站起身準備下車,但我不知道現在到了哪一站。
坐火車真好,既平穩又舒服,要是能一直坐到家門口就好了,可惜,到了縣城后,還得坐那些得了肺結核似的大巴車,一路上,車里就像簸箕簸米一樣,只差點沒把人的五臟六腑抖出來。不過聽說家鄉正在修路,因為有一個外地老板看中了我家后山的那些石頭,要建一個大型理石廠,而建廠房的范圍有一塊是我家的荒地。
他爺爺中風之前打電話對我說,你們快點回來,聽說這個老板很有錢,你們回來征地錢。你們要統一口徑,一畝地最低要一萬塊。
我想,要是能要到這個價錢,我們家那塊荒地就可以換到兩萬多塊錢了。
我身上的這3000塊錢應該怎樣分配呢?先給一點生活費兩位老人,他們一定很久沒有吃過肉了。然后去找一個老郎中給他爺爺看病,也許要送他去鄉衛生院。然后要給兩個孩子每人買一件棉襖。然后用剩下的錢賣點米和油鹽醬醋。我想,要是那筆征地的錢能要到手,那過年的錢就不用擔心了,要不然,我還得指望余德水,但他靠不靠得住還是個未知數。
我發現對面的男人一直把身體轉向車窗那邊,他懷里的孩子仍然睡著。難道他們不餓嗎?我總覺得他們哪兒不對勁,從上火車到現在,我沒有發現這個孩子活動一下。我想,這孩子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天哪!還真有這種可能呢。
男 人
車廂里的人都醒了過來,過道里人來人往。火車停在一個小站,下去了幾個人,又上來了幾個人。我的心又被提了起來,我擔心那些在過道上來來往往的人會發現我,也擔心乘務員突然來檢票,更擔心上火車的人越來越多,有人會坐到我身邊的空位上,也有人會坐到對面女人身邊的空位上。
兒子呀,你要保佑我,你要幫幫我!我覺得小南瓜動了一下,我想,他是不是在告訴我,讓我放心呢?
過道那邊的座位上,有幾個干部模樣的人在打牌,我禱告,你們盡情地打吧,一直打到下火車吧。
我用祈求的眼神看了一眼對面的女人,希望她不要老是看著我。我用眼神說:你是不是發現了我的秘密?如果你發現了我的秘密,請不要告訴任何人,好嗎?
女 人
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我問他:“你的孩子病了嗎?”
他竟然像被電觸了一下,嚇得一抖,然后用警惕而害怕的目光看著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熱心地說:“要不要我幫你抱抱孩子?”
他嘴巴張了一下,但沒有發出聲音,然后連連搖頭。
天哪!原來他是個啞巴。
他用請求的眼神看著我。我就說:“來,讓我幫你抱抱孩子。”這樣說著,我就大膽地把手伸了過去。但他的身體趕忙向后仰,隨即,胸口的棉衣敞開了一條縫,我在這一剎那間看到了那孩子的臉,差點就發出了一聲驚叫。
那是一張蒼白的、讓人心寒的、讓人恐懼的孩子的臉!
男 人
我再三用眼神祈求她不要伸手過來,但她還是伸過來了。我差點就叫出聲來,甚至差點就哭出聲來。我把小南瓜裹緊,心想,完了,徹底完了!
女 人
我出了一身冷汗。憑我的感覺,這孩子已經死了,而我的眼睛,已經蓄滿了淚水。
我用驚慌的眼神問他:孩子到底怎么啦?
他用眼神回答:他已經死了。
你怎么能把他的尸體帶上火車?
我要帶他回家。
你放心吧,我不會說出這個秘密的。
謝謝!
你一定一直非常害怕被人發現吧?
是的,沿途有很多站點,車上的人會越來越多,我們身邊的空位上馬上就會有人坐上來,工作人員也有可能來查火車票呢……
他的眼神,竟那么容易讓我讀懂。
我突然下定決心要幫幫這個男人。我想,別人會誤解我們的關系,別人會以為我和這男人是一對夫妻呢。就讓別人誤會吧,現在沒有什么比保護這孩子更重要了!
于是,我從自己的包里取出一件紅棉襖蓋在那孩子的頭部,然后將男人的包裹放在茶幾上,自己坐到他外側的空位上。
男 人
她竟然愿意坐到我的身邊來,一起保護我的小南瓜。她一坐過來我就想哭,我的淚水不自覺地流了下來,但害怕別人發現,趕緊抬手擦去。她立即塞給我一條毛巾,她的手背還碰到了我的臉。這是一只多么溫柔的手呀,仿佛把我從地獄里拉了回來,就像我跳到窯塘里抱起了小南瓜……
我的淚水越忍越控制不住。于是,她用蓋在小南瓜頭上的那件紅棉襖,將我的頭我的臉一起蓋住了。
于是,我就在這件溫暖的紅棉襖下,盡情地流淌悲傷和感激的淚水……
女 人
我小聲問他:“你到哪一站下車?”
他從口袋里摸出火車票給我,那上面寫著“EN”,竟然與我的一樣。
我悄悄地說:“我們是同鄉。”
他點了點頭,眼睛里充滿了對我的信任和感激。
他用眼神說:謝謝你!
我搖搖頭用眼神回答:不用謝,我會盡力幫你的。
我從包里摸出一個蘋果給他。他搖頭。我很想知道這孩子是怎么死的,但在這里不方便問。
我悄悄地說:“要是你想上廁所,就把孩子給我抱吧,你放心。”
他搖搖頭,用眼神說:你會害怕的。
我說:“你放心,沒事的。”
然后,我就十分小心地把那個孩子冰冷的尸體抱過來了。我發現自己真的不感到害怕,仿佛這個孩子是自己的孩子。
他站起身上廁所,那背影真的非常可憐。
男 人
我走進火車的廁所,把門插上。膀胱里的腫痛逐漸消失,這時,我竟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感,我甚至覺得,小南瓜已經不是我的孩子了,他是那個陌生女人的孩子。我甚至希望在廁所里一直呆到終點站。
印象中,我已經三天沒有上廁所了,也三天沒有吃東西了。現在,我的肚子突然感到很饑餓。
我一邊拉尿一邊看著窗外。火車此刻正穿過一片田野,田野空蕩蕩的,只有一只水牛孤獨地站在田埂上,望著轟隆隆經過的火車。在田野的遠方,有一片村莊,那些房子就像我們隨便扔在地上的磚頭……
突然有人敲廁所的門,我嚇了一跳,思想又回到眼前的現實。
女 人
這是死亡的寒冷嗎?尸體的冷怎么比冰快還要冷?我一個回家看望父母和孩子的女人,突然鬼使神差地幫助一個陌生的男人,抱住一個沒有生命的孩子,這是怎么回事?我為什么沒有恐懼的感覺?難道就因為我同情這對父子?
他現在去了廁所,我估計他幾天沒吃沒喝也沒有上過廁所了。
孩子突然動了一下,仔細辨別,原來是我的身體有些顫抖。我用心對孩子說:孩子,雖然我不是你媽媽,但我現在幫助你,你不能嚇我。如果你現在愿意把我當作你媽媽也可以,我的孩子比你大不了多少,我可以做你的媽媽。
對面的座位上來了一對青年男女,我緊張起來。他們看樣子正處在熱戀中。男的一頭長發,左邊耳朵里塞著點東西,一根線伸進胸前的西服口袋里,好像在聽著什么;女孩很漂亮,頭發一半染得金黃,一半是黑色,身上的風衣一看就知道是名貴牌子。他們的口音和我們工地那個武漢人的口音差不多,估計他們是武漢人,這就是說,他們將與我們一起坐六七個小時的火車,然后在我們的前一站下車。
我想,他們萬一發現了我們的秘密,后果會怎么樣呢?他們一定會大聲驚叫,然后,車廂里的人都圍過來看稀奇,接著,警務人員命令我們跟他們走一趟,然后,孩子不能跟他父親回家了,然后……我們會聽到車上許多人的謾罵:這對夫妻真缺德……唉,我對可能發生的事情沒有一點把握,聽天由命吧,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他終于回來了,這一次廁所上得真長。他看著我伸出手來,用眼神說:讓我抱吧。
我說:“沒事。”我還對他笑了笑,就像一個妻子對自己的丈夫那樣笑了笑。
我用眼神告訴他:就讓我抱吧,沒事的。
男 人
天下竟然有這么好的女人,她竟然愿意幫我抱死去的小南瓜,而且竟然像抱著自己的孩子一樣抱著他!相比之下,金蓮她簡直不是人。
都說金蓮背著我偷了好幾個男人,我就狠狠地打了她一頓,小南瓜卻抱著我的腿,顯然是不讓我打他娘呢。我的心就軟了,他不能沒有娘照看,哪怕是不稱職的娘,總比沒有的好。金蓮在鐵皮屋里老老實實地睡了幾天。晚上,我想和她談談,她卻不理我。
那天,她說,我去街上給孩子買一頂帽子。
我見小南瓜凍得流著鼻涕,就說,你去吧。又過了一天,她說,我要去給小南瓜買一雙鞋。我說你去吧。結果,她一去不回了,后來聽一個熟人說,她那天挽著一個男人在街上走。我猜想,她一定是跟那個賣藥材的男人跑了。
小南瓜一連哭了好幾天,喊著要娘,我只好說過幾天你娘就回來了,這樣哄了一段時間,他娘還是沒回來,他就不哼聲了,也許,3歲的他已經懂事了。去年過年,老黑他們都回家鄉了,窯廠里孤孤單單的就剩下我和小南瓜。其實,我也很想回家鄉過年,但是,我家已經沒有什么親人,那間蓋著茅草的屋子恐怕已經垮掉。再說,金蓮跑了,連老婆都沒有了,我就更沒臉面回家了。過年的那幾天,我一次又一次對自己說,要是金蓮突然回來,我就原諒她。但是,她沒有回來。我帶著小南瓜,在黑暗的窯廠里整夜聽著鬼哭狼嚎似的北風。小南瓜總是睜著圓溜溜的小眼睛看著我,不敢入睡。
過完春節,老黑他們來了,磚瓦窯又熱鬧起來。老黑還給我送來一點臘肉,我就切成肉片炒給小南瓜吃,他咬得流了一下巴的臘肉油。他說:“爹,真好吃,你也吃。”我就讓他用鐵勺子挑一塊到我嘴里。吃飽飯后,我要到窯里做工,就帶著他到工地里。我讓他在我看得見的地方玩。到了夏天,我就讓他捏泥巴玩。
有一次,老黑和另外幾個人對小南瓜說,看你能不能捏個娃娃。小南瓜就認真地捏了一個上午,捏成功了,而且還在泥娃娃的下身做了_個小雞雞。我們都開心地笑起來。老黑說:“王樹木,你兒子比你聰明多了。”我也跟著笑,覺得兒子真的很聰明。那天,小南瓜突然對我說:“我今天不想到工地去,我要在家里玩。”我說:“你只能乖乖地呆在家里,如果等我回家來,你還在家里,我就買糖給你吃。他說好。我回來時,他果然乖乖地呆在家里。后來有一回,他還在家里用泥巴捏了一個女人,他告訴我說,他捏的是一個媽媽……
“水果花生瓜籽礦泉水,方便面火腿腸八寶粥……”那個上車時幫我拉了一下包裹的女乘務員推著一輛鐵皮車一路叫賣。我立即要了兩個面包,兩根火腿腸,兩個皮蛋,兩瓶礦泉水。
我剝開一根火腿腸,遞給她。她說:“你先吃吧。”
我用眼神說:你吃,你不吃我就不吃。她就接過去吃起來。
我好餓,一口氣就吃掉了一個面包,一根火腿腸,一個皮蛋,還喝光了一瓶礦泉水。對面的女青年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有些吃驚。我想,這有什么奇怪的呢?我都幾天幾夜沒有吃東西了。不過,我提醒自己,不能太打眼。
吃完后,我就密切地關注著車廂里的一切。而她抱著小南瓜,身體盡量轉向車窗,眼睛看著窗外。
女 人
我對于這個男人還一點都不了解,為什么要這樣幫助他?
他剛才喂我喝了一瓶礦泉水,這在別人的眼里,我們完全像一對夫妻。我怎么不覺得害羞?我這樣做有沒有對不起余德水呢?我想,要不是因為這個孩子,我絕對不會與一個陌生男人說話。現在,我覺得我的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而是屬于懷里的這個孩子的,屬于這個陌生男人的。
對面的一對青年男女很親密,竟然當著我們的面親嘴。我想,你們就盡情親熱吧,這樣,你們就不會發現我們的秘密,只要你們不發現我們的秘密,其他人就更加不會發現我們的秘密。
我把蓋在孩子頭上的紅棉襖拉起來,連自己的頭一起蓋住。我想看看這個孩子的臉。
在一絲亮光里,我看清楚了,這是一個小男孩,他的臉像一張紙那么白,有些塌鼻,但眉毛很漂亮,就像畫上去的那樣。要是長大了,你一定比你爸爸漂亮。然而,你這么小就離開了人世。你是怎么死的呢?我在心里跟他交流,他蒼白的臉告訴我,他有許多許多的事不明白,這個社會的,父母的,還有他自己的,可是,憑他幼年的思維,他還找不到訴說方法。可憐的孩子,你說吧,把我當作你的親娘。然而,他還是一動不動。
為了不打攪孩子,我把頭露出棉衣。我發現,那男人在看我,他搖了搖頭,用絕望的眼神說:他早就死了。
就在這時,車廂前面突然有人大吼一聲:“你在干什么?”
我嚇了一跳。全車廂的旅客幾乎都站起來,朝那個發出聲音的地方望去。只有我們沒有站起來。
我聽到一個聲音說:“婊子養的!你把手伸到我的包里干什么?”一個聲音說:“老子什么時候掏了你的包?你找茬兒吧?”“說什么?你竟然說我找岔兒?”接著就是打斗的聲音,還有警務員制止打斗的聲音。趁著所有旅客都站起來觀看打架的機會,他把孩子要了過去。
我這時突然想起來,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留心身上的3000塊錢了,我用手摸了一下,它還鼓鼓地躺在我內褲口袋里。
男 人
小南瓜重新回到我的懷里,他的身體好像沒有先前那么冷了。這時候,女人咳嗽起來,我想,是不是小南瓜把她凍感冒了呢?
我用眼神問:你沒事吧?
她搖搖頭,用眼神說:沒事。
我用眼神說:真的太感謝你了!
她微笑著搖了搖頭,用眼神說:不用,真的不用謝。
一場打斗被制止后,車廂里的氣氛變得喧鬧起來,旅客們的興趣似乎都集中在如何防范小偷的問題上。而我發現,這種喧鬧的氣氛,對于我和小南瓜來說,更加安全。
女 人
火車終于在天黑之后到達了武漢站,這就是說,再過一個多小時,我們就可以下車了。車上大部分旅客站了起來,從行李架上取下包裹陸續下車。對面的這對青年也站起身來,那個男青年還向我們善意地點,了一下頭。過了一會兒,對面的座位來了一個滿身酒氣的男人,一到座位就倒下睡覺,估計在我們下車之前不會醒來。
我覺得車廂里不再像昨天晚上那么冷了。當火車再次開動后,我認真地看了一眼車窗外,城市里的夜晚一片燈火輝煌。
突然,他張開嘴巴輕聲地對我說:“我們快到家了!”
我大吃一驚,說:“原來你能說話?”這時,我注意到他臉上漸漸露出了輕松的表情。接著,他大膽地揭開小南瓜的帽子,端詳著小南瓜。
我忽然想起什么,快速沖進廁所,從內褲口袋里掏出那用一塊薄布包著,滲透了我的體溫的3000塊錢。從中抽出幾張,然后回到座位邊,把小布包輕輕塞入包裹著孩子的紅棉襖內。我在心里對他說,孩子,這是娘給你的見面禮,它足夠給你建一座小房子,那是你永遠的家,是你安全的家。
借著窗外都市的燈火,我像一位母親那樣心疼地看著小南瓜那圓圓的小臉蛋。奇跡出現了,那張蒼白的臉,幻化成一張紅潤的、健康的臉,他的嘴角,露出淺淺的微笑。從他那安睡的神態中,我知道,他已走進歡樂世界。
責任編輯: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