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是黑道出身的礦主姚大林心里犯怵了!
幾天來,他感到手下八個礦工的臉色,比他媽的這雪后的天色還要陰沉、凝重,每一張臉上都結(jié)著冰碴,死板板的僵硬,而他們的眼珠子里卻分明噴射著仇恨,像火,烙得他早已麻木的心里一驚一乍的。從來不怕天不怕地的姚大林,感到一股后怕沖上他的頭頂,他不由地打了一個寒顫。
四野一片白茫茫,雪不厚,臘七臘八的天氣,冷凜凜的,總也不化。姚大林感到那些雪有些刺眼。
礦工們?nèi)栽谘┑厣蠙C(jī)械地干活,掄大錘分解大塊的礦石,他們?nèi)笺T足了勁,狠狠地砸,發(fā)泄什么似的。每砸一下,就發(fā)出一聲空洞、沉悶的聲響,震得姚大林心口一疼一痛的。
姚大林感到那些大錘全都他媽的落到自己身上了。
姚大林自己也掄起大錘砸礦石,以減輕心里的壓抑。但他已多年沒拿過大錘了,掄不了幾下便喘粗氣,他只好歇下手來。他抬頭望了望天,這天跟他媽的礦工們的臉色一樣陰沉、凝重,姚大林在心里罵了一句:我日——你他媽的也該開晴了。
罵過,姚大林坐在一塊礦石上,掏出一包紅塔山,攔腰撕開,他喊:“弟兄們,歇歇手,過來吃桿煙。”一直以來他都跟礦工們以弟兄相稱,往常只要他一聲喊,礦工們立即就會歇下來,砸礦石是重活,耗體力,哪個不巴望一天能夠多歇幾次??蛇@次沒人響應(yīng)他,礦工們誰也沒有停手,更沒人搭他的腔,就連常跟他討煙抽的小五子和身體單薄整天喊累的秀才,也沒抬頭望他一眼,他們反而更下死力地砸,那種空洞、沉悶的聲響更加密集了。姚大林頓時滿腦子里都是那種嗡嗡的聲音,像有無數(shù)只蒼蠅在里面撞來撞去。
自從出事以來,礦工們已經(jīng)整整三天沒跟他說一句話了,他也看出他們眼珠子里仇恨的火焰,一天比一天燃燒得更旺了。姚大林明白,他們心里那顆仇恨的種子,是自己親手種下的。
他開始對三天前的做法感到一絲后悔了。
三天前血淋淋的一幕,至今仍定格在礦工們的眼前。
事故發(fā)生得太突然了。
當(dāng)時剛剛放過一排開山炮,硝煙還未散盡,礦工們就來到石崖下分解那些炸裂下來的大礦石。這壁石崖像這一帶大山里的許多石崖一樣,含銀,是銀礦石。礦工們的活計就是打炮眼,炸石,然后把炸下來的大石塊分解成碗口大小的小礦石,再裝車運到城里的煉銀廠,給礦主源源不斷掙來花花綠綠的人民幣。礦工們記得當(dāng)時他們作業(yè)時有說有笑的,說一些跟女人有關(guān)的葷話。礦區(qū)在距城里三十公里的大山上,姚大林又是小礦主,跟別人的大礦距離也遠(yuǎn),一共只有不到十個礦工,連伙夫都是男的,這里一年難得見到幾個女人,礦工們每天都要把女人掛在嘴皮上過過干癮。他們當(dāng)時誰也沒有注意到,頭頂?shù)难卤谏嫌幸粔K被炮炸松動了隨時都會掉落下來的石頭。
當(dāng)那塊大石頭轟轟隆隆地滾落下來時,礦工們的反應(yīng)顯然慢了半拍,他們像受驚的鳥兒一樣慌忙散開,躲避那塊大石頭。
本來是可以躲過的,但那塊石頭滾落下來時,撞上了另一塊更大的石頭,由于巨大的慣性,石頭改變方向凌空飛起來,重重地?fù)粼趧幼鬟t緩的老癟身上。
老癟頓時一聲慘叫,撲倒在亂石中。
礦工們反應(yīng)過來,跑攏去,看到老癟雙腿被大石頭生生地碾斷了,殷紅的血正汩汩地往外冒。老癟痛苦地呻吟著,看情形,他還受了內(nèi)傷,嘴里也在冒血。
“還有救!”
“是活著?!?/p>
礦工們忙亂地掀開壓住老癟的大石頭。
秀才立即撕下身上的內(nèi)衣,招呼小五子幫忙,給老癟包扎雙腿。但傷口面積太大,根本就包扎不住,老癟身子下面血泊的版圖仍在擴(kuò)展,紅的血與四周白的雪對比越來越鮮明。
老癟的生命已進(jìn)入倒計時。
“礦主!”
“老板?!?/p>
礦工們同時喊叫姚大林,聲音都顫了,歇斯底里的。他們不知道姚大林就在他們身后。
事故發(fā)生的那一瞬間,姚大林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但他立即就清醒過來。他明白,老癟這樣子不死也是終身殘廢。鎮(zhèn)定下來的姚大林,想到了礦主們私下里有一句應(yīng)付事故的話:不怕人死,就怕人殘。死掉了打發(fā)一筆賠償費,最多就是一兩萬塊錢的事,殘的卻要一輩子把他當(dāng)爺供著。
姚大林當(dāng)然一千二百萬個不愿意老癟做他爺,他面無表情地對礦工們說:“他沒得救了,流血過多?!?/p>
礦工們?nèi)笺读?,呆呆地望著姚大林。半晌,秀才才說:“他是一條命呀!”
小五子說:“他只是昏了,還有救?!?/p>
老癟像是在響應(yīng)小五子的話,嗯嗯地呻吟起來。
秀才哀求著說:“姚老板你去打120叫救護(hù)車,要不就真的來不及了?!?/p>
礦上裝有一部有線電話,是礦主與煉銀廠聯(lián)系的通訊工具,電話機(jī)用鐵匣子鎖著。
姚大林根本就不打算動,他還是面無表情,堅持說:“沒得救了,來不及了?!?/p>
礦工們?nèi)栽诎螅骸斑€有救,他還活著呀!”
姚大林煩躁了:“我說沒得救就沒得救了!”
礦工們死死地盯著姚大林。
姚大林依然心硬如鐵,一轉(zhuǎn)身往他的工棚兼辦公室走去。
礦工們一切都明白了,礦主根本就不愿意救老癟,救過來的老癟反而會害他花更多的錢。
可老癟是一條人命呀!
礦工們絕望了。
老癟跟他們是同一趟汽車來這里謀活路的。確切地說,老癟跟他們是百里外同一個鄉(xiāng)的,老癟最先來到這個礦區(qū),是他把他們帶出來掙錢的。他們同老癟才是真正的弟兄。
同時,從老癟的身上,他們看到了自己的下場,在礦上謀活路,誰能保證自己不出意外?
礦工們終于憤怒了。
狗日的姚大林,你是一條命,老癟也是一條命呀!
礦工們怒火中燒。
狗日的姚大林,你得一命還一命!
老癟死去的那晚,姚大林吩咐伙夫把三天的肉一鍋煮了,他想以此來安慰那些礦工們。
第二天早上,姚大林看到昨晚的飯菜原封不動地擺在廚房的灶臺上,礦工們根本就沒動它們一筷子。他就是在那一刻感到有些后怕的,到后來,這種后怕竟然像種子似的,在他心里滾動得越來越強(qiáng)烈,時時沖上他的頭頂,揮之不去。
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姚大林自己也說不清楚。
姚大林已經(jīng)不記得他多少年沒有這種后怕的感覺了。從十八歲步入黑道,他一直都是勇往直前的,別說害怕,甚至連后果他都沒去想過。說出來沒有人相信,只有姚大林自己知道,他從來只聽到別人說過血是紅色的,卻從未見過紅色的血,不管是動物的,還是人的,不管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他十五六歲就在家鄉(xiāng)的山中狩獵,射殺過無數(shù)的野物,從他槍眼里流淌出來的都是黑血。后來他流浪到了城市,由于偶然的契機(jī),進(jìn)入了黑道,干的是拿到錢就去替雇主擺平別人的活兒,白刀子進(jìn)去也是黑刀子出來。經(jīng)他白刀子捅過的人,比挨他火锍的野物還要多,也就是說,他放過的人血比野物的血還要多,它們都是黑色的,姚大林從未見過一次紅色的人血。在他姚大林眼里,人除了會說話,跟一只野物根本就沒什么兩樣,死前都要流血,而且都流黑色的血。惟一不同的,是射殺一只野物沒有去捅一個人賺來的鈔票多。姚大林曾經(jīng)總結(jié)過,他從一名鄉(xiāng)村獵手成為一個城市殺手,最重要的發(fā)現(xiàn),就是認(rèn)識到了鈔票的價值。或者說是鈔票的威力。姚大林到現(xiàn)在都還清楚地記得,有幾次不是卸了人家的胳膊,就是剁了人家的手指,被大蓋帽兒逮住了,本來是要進(jìn)籠子的,卻被雇主或他的老大使錢弄出來,逃脫了人民政府的制裁。這就使得姚大林明白了一個道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媽的鈔票才是萬能的。后來,他背著老大接下一宗大買賣,卸下兩顆人頭之后,逃回自己的家鄉(xiāng),用黑金承包下一座礦山。姚大林現(xiàn)在明確了人生的目標(biāo),那就是多賺錢。錢越多越好,錢越多越不需要自己動手,哪怕就是再去卸幾顆人頭,有了錢那也是別人跑腿的事了。
因此,在老癟被石頭壓住后,姚大林想得更多的,是如何保護(hù)他荷包里的鈔票,至于老癟流在雪地上的血,在他眼里只不過是一攤黑色的汁液。躺在雪地上呻吟的老癟,只不過像他少年時射中的一頭黃羊或兔子,一點也不讓他驚心。
現(xiàn)在,真正讓姚大林感到驚心的是,他感到了一股后怕,它來得太迅猛了,而且他又說不出來到底是為什么。
報復(fù)姚大林的日子,就選在老癟死去三日后的這個天仍未開晴,地上還鋪滿積雪的陰冷黃昏。按照通常的慣例,每日收工前得放一排開山炮,炸下一些礦石,再分解出一兩車小礦石,以備第二日早上煉銀廠的東風(fēng)車來拉,不耽誤時間。礦工們這幾個夜晚曾討論報復(fù)姚大林的種種方案,包括摸黑卸下他脖子上吃飯的家伙,或往他的飯菜里下毒等等,但都被秀才一一否定了。
秀才說:“不成,咱們得想個萬全之策出來?!?/p>
礦工們說:“什么萬全之策,不就是讓他死嗎,而且要死得比老癟更難受?!?/p>
秀才說:“咱們得想個不負(fù)法律責(zé)任的手段搞死他,就像他搞死老癟一樣?!?/p>
礦工們商議了整整三個通宵,討論了不下三十種方案,最后他們找到最有效的、完全可以不負(fù)法律責(zé)任的、讓姚大林?jǐn)烂姆桨?。這個方案是秀才想出來的,由小五子輕而易舉就可以完成。
簡言之,這個方案就是人為制造一起意外事故。秀才說:“在礦山上,誰也沒規(guī)定只有礦工才能死于意外事故,而礦主就不能死于意外事故。”秀才知道,礦主姚大林有一個習(xí)慣,每次放完開山炮,他都要去崖壁下聞硝煙味,上了癮似的,秀才不知道,姚大林以前曾是一名優(yōu)秀的獵手,對硝煙味有著特殊的情結(jié)。秀才只要知道他這個習(xí)慣就夠了,就足以讓姚大林死于意外事故了。秀才設(shè)計的方案具體的操作方法,就是在這個黃昏放最后一排開山炮時,小五子多打一個炮眼,比其他的炮眼還大,填足炸藥,然后把這炮的導(dǎo)火索放長三尺,規(guī)定的炮數(shù)放完之后,姚大林就會去崖壁下聞硝煙味,最后一炮一響,姚大林必然會被傾下來的亂石砸成肉醬。他死于啞炮,哪個礦上都難以避免的,這樣誰也不需要為他的死承擔(dān)責(zé)任。
果然,一切如秀才所設(shè)計的,在這個雪后陰冷的黃昏,礦工們完成了他們的報復(fù)計劃。
接二連三的開山炮響過之后,礦工們裝模作樣地從隱蔽處站起身來,姚大林已經(jīng)走向了崖壁下。
礦工們沒有再動,他們冷冷地看著姚大林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姚大林并不知道自己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走了幾步,他停下來,礦工們的心一下子緊了。姚大林回頭看了看礦工們,他發(fā)現(xiàn)他們沒有跟上來。他想叫他們趕快干活,不知為何他忍住了。我們現(xiàn)在猜想這時姚大林應(yīng)該感到他后脊一陣陣發(fā)涼,那種莫名其妙的后怕再一次沖上他頭頂,他肯定感覺到了什么地方不太對勁,但他還是再一次走向了崖壁下,也許是前面的硝煙味對他誘惑太大了,沖淡了他對死亡的預(yù)感。
驚天動地的最后一炮終于響了,亂石嘩嘩啦啦傾泄而下。姚大林倒在了血泊中。
礦工們這時候才奔向崖壁下,他們的心里充滿了復(fù)仇后的快感,但他們的臉上卻裝出很驚慌的模樣。他們奔過去的目的,是要看到姚大林的死亡過程,就像姚大林看著老癟死亡一樣,秀才說只有這樣,他們才算完成真正意義上的復(fù)仇。
礦工們還未走到姚大林躺著的地方,猛然聽到姚大林的驚叫聲:“我的血是紅的,你們都來看呀,我姚大林的血怎么會是紅色的?”
姚大林的叫聲有些恐怖,礦工們愣住了,他們猶豫了片刻,還是向姚大林走去。
姚大林還在叫:“我的血是紅的,我今天才知道我的血是紅色的!”
礦工們看到姚大林身上、口鼻里都在汩汩冒血,誠如姚大林自己所言,礦工們看到他身上、口鼻里流出的血是殷紅殷紅的,跟三天前老癟的血一樣,流在雪地上與白雪的顏色對比越來越鮮明,而且一樣冒著熱氣。
礦工們還看到姚大林的眼睛里充滿著驚懼,不像是對死亡的害怕,說不清是什么。他們聽到他仍在低聲嘟嚷:“我的血是紅的……”
他的聲音已經(jīng)很微弱了。
礦工們誰也沒再去理會姚大林。他們清楚姚大林必死無疑,他的血流得太快太多了,把周圍的雪地都染紅了。礦工們完成了他們的復(fù)仇計劃,轉(zhuǎn)身往山下走去。臘七臘八了,他們該回家過年了。
在路上,小五子突然問秀才:“姚大林死前怎么老是說他的血是紅的?”
秀才沒有多想,說:“誰的血不是紅的,難道會是黑的……”
責(zé)編:鄢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