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初秋的涼爽走進依然留在夏季的寫字樓,走過光可鑒人的花崗巖地面,輕摁電梯按鈕,向上的指示箭頭亮起了暖橘色的光,不銹鋼的電梯門無聲地滑開。雙腳踏上厚厚的電梯毯,不銹鋼的電梯門又無聲地合上。是星期五,F(xiàn)RIDAY的電梯毯圖案悄無聲息地提示著又一個周末的到來。
向上,向上,因不能腳踏實地而懸浮,因加速度而遭遇短暫失重。電梯時代的爬樓體驗每天都在向進進出出的人們訴說著什么。
整潔安靜中透著忙碌緊張的寫字間里沒有周末的氣息,人人都在忙著手頭的事情。時間在這里,在敲打電腦鍵盤的手指上舞蹈,在閃爍變幻的虛擬空間里穿梭。沒有了方格稿紙,沒有了墨水筆,立體的語言平面的文字都向e時代繳械投降。一起投降的,有沒有我們的頭腦和心靈?
翻開一早便來到了我們案頭的晚報,軍團菌攻入寫字樓的消息吸引了我的眼球。軍團病,這種因暴發(fā)于1976年美國費城的一次退伍軍人會議期間而得名的疾病,與我們正置身其間的這個空間會是一種怎樣的關系?頭頂?shù)闹醒肟照{送風口正在播灑人造的涼爽。屈指算算,這是我們人住這間新寫字樓的第二個夏季,那以中央空調和冷熱水系統(tǒng)為滋生之所的小小軍團菌大約還沒有攻城略地吧。
我的思緒在一個瞬間糾結于這個問題,下一個瞬間又飄然而去。因為這又是一個打了死結的毛線團,外表秩序,內在混亂。無奈和退縮有時是貌似強大的現(xiàn)代人的最后一根稻草。罷了罷了。就算軍團菌已兵臨城下,我們又能做些什么?
合上晚報,將軍團菌關在里面,我開始了一天周而復始的忙碌。這樣的忙碌不需要理由,似乎也不需要目標。把心打包帶回家,留下大腦手腳嘴耳口便已經足夠。
忽然,一片嘈雜聲帶來了一個另類的信息。一只蜻蜓!一只蜻蜓闖入了寫字樓!倏忽間,我的心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忽地一下,我從電腦桌前站起身來。
我看見了,一只翠綠的可愛的蜻蜓正旁若無人地做著超低空飛行,在這間充斥著秩序以及混亂的寫字樓里!
這顯然不是一個適合蜻蜓的空間。
即使是陽光燦爛的白晝也長明的燈盞,玻璃幕墻的大樓外飾帶來的只能外推二十公分的新式窗戶,共同制造了我們每日要在里面呼吸八個小時的這個空間。
空間無形,不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空間有限,人們視其為征服占領的對象,可如今,空間卻與人們日益膨脹的內心成反比地萎縮著??臻g有限,欲望無限,人類正挖空心思地實踐著上天入地的狂想,將自己的地盤無限制地擴大。地盤無限制擴大的結果是什么呢?是地球成了一個小小的村莊,是蜻蜓成了這個村莊里的稀客。
的確有許久沒有見到飛旋的蜻蜓了,我們逐漸遠離了蜻蜓熱愛的鄉(xiāng)野,蜻蜓也逐漸遠離了我們的日常生活。
幼時。我不是個貪玩的孩子,我有些離群,甚至是孤僻,我總是一個人在一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默默地存在著。即便這樣,我的童年記憶中依然不缺少碧綠的蜻蜓振翅飛旋的片斷。蜻蜓低飛雨要來。這是伴隨著蜻蜓來到我頭腦中的最初的氣象知識。還有用大掃帚撲蜻蜓、用同樣碧綠青嫩的草稈插到蜻蜓的尾部令其一飛沖天的記憶,盡管帶著無知童年專有的殘忍,但依然鮮活。眼下,五歲的女兒正復制著我的童年。她的蜻蜓卻只在她的圖畫書里,在她依樣畫葫蘆的美術特長班的黑板上和作業(yè)里,在五彩繽紛的昆蟲展覽的標本盒里。
走進鄉(xiāng)野就那么難嗎?其實也不是。從我居住的小區(qū)向東向南,就是我們這個城市里一處較有名氣的山中晨練場所,每天都有許多山友造訪它,想必在合適的季節(jié)和天氣,他們會見蜻蜓的機會還是有的。山友們無疑是幸運的,可對更多的人們來講,走進鄉(xiāng)野似乎已成為一件與我們的日常生活無關的事情,一件鄭重其事的事情,哪怕是在雙休日舉家出動步行十分鐘去爬一次山,也似乎缺不得事前的一通策劃和安排。預約一個時間。跟自己,也跟家人,到時候再看有無突發(fā)事件,看天氣情況,萬事俱備了,山中才會多出一個大張旗鼓尋幽探趣的小分隊。
可是,蜻蜓怎么預約呢?蜻蜓沒有手機和E-mail,無法接收短信息和電子郵件。蜻蜓還有點短命,當蜻蜓遇到平均壽命越來越長的人類。蜻蜓除了退避三舍,歸隱鄉(xiāng)野,暗自飲恨,自生自滅,又能怎樣?
也有不服氣的,比方說眼前的這一只。正獨闖寫字樓。是要作孤膽英雄,替蜻蜓們刺探人類興建的越來越茂盛的鋼筋水泥叢林里的秘密嗎?哦,沒準那就是一架微型飛行器呢,披著蜻蜓的外衣,實則來自人類的宿敵。不過,這宿敵似乎有點與世隔絕了,他不知道蜻蜓已稀罕到不適合被當作偽裝的程度了。他不知道,打著蜻蜓的幌子只會更加引起人們的注意!似乎有什么人正試圖將這個獨闖寫字樓的小飛俠逮住——在家有頑童或者熱愛寵物的人們看來,蜻蜓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絕佳玩偶,綠色環(huán)保且沒有一絲一毫的攻擊性,可以任憑擺布——又似乎有人在阻止這非人道的舉動,原本有些沉悶的寫字樓里的空氣濺起了一朵朵浪花。
可對那只蜻蜓抑或是那架飛行器來說,這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它的命運在它闖入寫字樓的那個瞬間已然明了。
我看到蜻蜓正在努力接近中央空調的送風口,它的美麗的復眼一定是被這個缺少動態(tài)變化的空間蒙蔽了,那沉滯的絲絲冷氣能扮演它熱愛的涼爽長風嗎?又一個翠綠的小小生命正消弭于無形。
我打開一個新建的word文檔,記錄下這個從我的童年飛來的稀客。就讓它呆在我的電腦里吧。
在那里優(yōu)雅地死去。
在那里飛翔并且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