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時再聞鸝鳴聲

成都武侯祠(即昭烈廟)規(guī)模冠華夏。無論襄陽古隆中武侯祠，還是南陽臥龍崗武侯祠，都難跟它相比。漫步武侯祠內(nèi)，首先看到的是座座巍峨殿堂，樁樁文化遺跡。心中彌滿濃郁悠遠的人文氛圍。其次看到的是參天楠林，拔地修竹。五臟六腑都被那無邊綠色浸潤透了。尤其是那座聽鸝舘更使人留連難去。聽鸝舘是一座四合院。四周叢叢篁竹，拼足勁地往上鉆，仿佛要鉆到嫦娥家里去。遠處是無邊的桂林，看樹干都是一個個偉男子，挺直了腰桿，高昂著頭顱。它們揮舞著濃發(fā)，拂擾著藍天。嬉戲著白云，又有童稚的嬌頑。樹多，樹枝密，樹葉更稠。日光只能像過篩一樣漏下來，在地上印出一個個的小太陽。這方天地清涼，清靜。清寂。偶然來幾只家雀，棲息在竹枝上，偶爾叫幾聲，鳥鳴山更幽。雀鳴舘愈靜，使人不由生出幾分孤寂感。

這里原來是生機噴發(fā)暢神悅心的所在。聽鸝舘得名于杜工部的《蜀相》詩，詩云：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繁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如今柏林仍在，成千棵，上萬棵。據(jù)介紹惠陵(劉備墓)旁的兩株老柏，就是諸葛亮親手栽的。據(jù)說這兩棵樹在唐代一度枯死，睡了上百年又醒了，如今還有蒼枝翠葉，生命力真夠得上堅強二字。杜工部當年所見武侯祠有無其他樹木，有無竹林篁叢，有無桂林楠林，詩中沒寫，我們不得而知。我想唐政府即使大栽樹木，也不會像今天這樣茂林無邊無際。樹種更不會如此名貴。今天的武侯祠，在杜工部駕鶴西去后，又經(jīng)歷了五個朝代，過了1300多年。在這一千多年中，武侯祠經(jīng)過了多次擴建，重建，修葺。祠中樹木也越種越多，竹林篁叢也越來越多。武侯祠成了一座園林，不僅僅是祭諸葛的祠堂了。進武侯祠的人，有的是發(fā)思古幽情來拜謁來燒香的，也有的是來游覽來觀光來看稀罕的，也有的是散步消閑呼吸新鮮空氣的，也有的是來尋個談情說愛的場所的。不信。你看。那一幫幫本市退休的老人，馬扎一坐，流水舊賬陳年老酒拉個沒完，不是圖個清靜圖個悠閑嗎?你看那林中連椅上一對對情人嘴貼耳根嚶嚶有聲笑音玲玲，不是借諸葛丞相的光續(xù)寫當年諸葛與黃氏女的故事嗎?

既然武侯祠兼有了公園性質(zhì)，我就覺得有些遺憾了，總覺得少了什么。別的不說。單說這“聽鸝舘”，就名不副實了。當年杜老夫子從草堂來到荒郊野外。尋到了武侯祠。頂禮膜拜是少不了的。懷古難免傷今。想諸葛與劉備風云際會。雖然沒有“攘除奸兇，興復漢室，還于舊都”，畢竟開辟了西南偌大一塊天地。雖然“出師未捷身先死”，畢竟叱咤風云三十年。自己漂泊一生，落拓寂寞，“窮年憂黎元”是白憂，“致君堯舜上”也白說?？挫糁幸痪耙晃锒紓椋狘S鸝的吟唱也提不起神。只有鼻涕一把淚一把，沾濕了破大褂子。杜老夫子詩中寫到黃鸝，本是觸物傷情，后人卻取鸝唱祠中一事，反杜老夫子本意，在祠中辟出一方洞天。來了個“聽鸝舘”，跟老夫子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這大概就是“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罷?你進武侯祠青衫濕，淚沾襟，是你的事，擋不住別人來聽鸝，來觀景，來消閑，來呼吸新鮮空氣，來談情說愛。蘿卜青菜，各有所愛，還是各隨其便為好。我想當年想出“聽鸝舘”的雅名、造出聽鸝舘的熱心人，大概都是悲盡放歌好游冶好玩要的樂天派罷?此舘一建，使武侯祠于莊嚴肅穆之外又增了不少生活氣息，對諸葛之后的文人雅士有閑草民也是一件好事?？墒?，如今我們這些草民百姓還聽得到黃鸝的歌唱嗎?還看得到黃鸝的影子嗎?聽鸝舘真是空有其名了。庭院雅得脫俗，園林綠得醉心，可是有色而無聲，就要頓然失色了!

離武侯祠幾站路，就是杜工部草堂。這是杜老夫子流落川中時，由朋友資助建造的。如今也成了一座園林，一座公園。當年可不是這樣，可沒有這般氣派。那是勉強擠下一家老小的窩巢。一遇風雨，就遭大罪了?！懊╋w渡江撒江郊，高者褂長林梢。下者漂轉(zhuǎn)沉塘坳”。風一去，雨就來，“雨腳如麻未斷絕”。夜雨天就冷，“長夜沾濕何由徹”。真苦了老夫子了。

可是老夫子也有高興的時候。草堂內(nèi)現(xiàn)有一處名勝名曰“花徑”，花徑旁有一條曲曲“花溪”，溪面上落紅一片。真夠美的。這“花徑”和“花溪”也來自老杜的一首詩。詩題是《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其六云：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這首詩寫得花團錦簇笑語飛揚，寫出了一片生機勃勃的好天地。有人說這位黃四娘是一位村婦，有人說是一位妓女。要是村婦，杜老夫子常來常往，把花樹下都踏出了明光光的一條小路，那就是老朋友了，鄰里之誼也夠深的了。要是妓女，那小路大概就不是一個人兩個人踏出來的，當然也可能有杜老夫子的一份力氣在。這也無傷大雅，凡文人，即使是詩圣，沒有點桃色。就太不夠份了。

無論這位黃四娘是何等身份，她的家居環(huán)境夠得上一個“美”字，也當?shù)闷鹨粋€“活”字?；▋好B兒唱，五彩繽紛，五音盈耳，多么美麗!多么有活力!

如今的花徑，卻只有花，沒有鶯，只剩了色，沒有了聲。不要說鶯啼，連鳥影也不見了。花樹一株連一株，花兒一朵擠一朵，紅的花燃燒著火焰，白的花透著傲氣，黃的花飄著雅韻，使人心如酒浸，使人心性沉潛，也使人心境落寞。在無聲的世界里漫步，總是讓我們生活在紅塵市聲中的小民感到幾分遺憾。

杜甫的兩首詩所寫的黃鸝和嬌鶯是一種鳥，名字有好多，唐人多稱黃鸝，黃鶯，在周代，多稱倉(鴿)庚(鷓)，黃鳥，今人多叫它黃鸝。《詩經(jīng)》對黃鸝的描寫可真不少?！夺亠L·七月》寫道：“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二章)。這位無名詩人是在描寫女農(nóng)奴們的春日勞作。陽春三月，陽光溫暖暖的，草木蓬勃勃的，一派春色。這時黃鶯(倉庚)在空中飛舞著，歌唱著，歡樂得很。在春光春色春聲中婦女們挎著淺筐。下地采桑來了……這幾句詩把春景寫活了，把人也寫美了，是千年傳誦的名句。

《詩經(jīng)》中以黃鳥為題的詩有兩篇，一篇屬《秦風》，這首詩是控訴秦穆公以活人為他殉葬，甚至讓秦國有名的三良為他殉葬。詩人在詩中各段都有兩句起興：

交交黃鳥，止于棘……(一章)

交交黃鳥，止于?！?二章)

交交黃鳥，止于楚……(三章)

《詩經(jīng)》中的十五國風，都是民歌。老百姓目有所見，心有所感，唱上幾嗓子，吼上一陣子，這就是一首詩。那些起興句的興體都是些習見習聞的東西，花草樹木鳥獸魚蟲都常作為興體詠唱在嘴上，寫在竹簡上，黃鳥既然能人詩，我想，在春秋時期，黃鳥就是常見的鳥兒。

另一篇以黃鳥為題的詩見于《小雅·祈父之什》。詩中寫道：

黃鳥黃鳥。無集于轂，無啄我粟。(一章)

黃鳥黃鳥，無集于桑，無啄我粱。(二章)

黃鳥黃鳥，無集于栩，無啄我黍。(三章)

詩人借鳥比人，指桑罵槐，有所諷，有所刺，言在此，意在彼，咱就不說了。單說這黃鳥食粟(谷類)、食黍(谷類)、食粱(谷類)就夠討厭的了。為什么討厭?看來黃鳥已多到成災的地步了，竟然與人類爭飯吃了，那還了，得?

到了唐代就見不到這類以黃鸝成災為題材的詩文了，我們常見的是對黃鸝啼鳴的喜歡，欣賞，陶醉。不過人一旦壞了心緒，也會遷怒于外物，按照西人立普斯和谷魯斯的說法。就是移情于景(物)。此時黃鶯就要倒霉了。晚唐詩人金昌緒《春怨》就寫了黃鶯的倒霉事：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

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這位少婦的白馬王子到遼西征戰(zhàn)去了，撇下她獨守空閨，豈不悶殺人也!幸好春夢沉沉，夢中與丈夫相會于遼西邊關，正如膠似漆的當兒，被黃鶯吵醒了，豈不惱殺人也!于是她抄起竹竿把黃鶯趕飛了。對金才子選取特寫鏡頭人詩的手法，姑且不論，從詩中可以看出，黃鶯在唐朝也是隨處可見的“凡鳥”，進鄉(xiāng)村，人家院，棲在大樹上，站在閨房籬，到處飛，到處唱，你不聽也得聽。

如今黃鸝只能在動物園里見到了，那就“不凡”了。在我童年記憶里，黃鸝還是春天常見的鳥兒。如今我已年過耳順，那童年就是五十年代初了。五十年代初，是共和國“晴朗的天”。就在這晴朗的天空下，我聽著黃鸝之歌，守護著一片果園。

我的故鄉(xiāng)是一個小小的村莊，村外圍著一圈果林，桃，杏，梨，李子，紅棗，都是常見的北方水果。春天一到，美麗就來了，鳥唱也來了。

桃花先開，杏花又開，梨花開得最晚，已到暮春時節(jié)了。梨花開的時候，黃鸝就來了，鳥中的音樂家來了。

黃鸝的美，首先是那獨一份的黃。雄黃鸝羽毛以黃為主，頭尾翅都是黑色的，像國畫上畫師的墨色勾勒。黑毛把黃毛襯得更黃了，黃得發(fā)亮，黃得閃光。雌黃鸝就更俏了，它的黃色是黃中微綠，綠不掩黃，是黃與綠的巧妙混合，仿佛是國畫家用淺綠打過底，再用亮黃作畫兒，潤出來的一只鳥。那黃色黃得發(fā)幽光，黃得閃眼睛。那光像金光，像玉光，像瑪瑙光。又仿佛什么光都不像。那真是難以描摹的黃，是黃色中的極品和神品。

黃鸝的美，不僅美在毛色，尤其美在那一副金嗓子。杜甫說黃鸝“恰恰啼”，擬寫聲音似是而非，擬寫聲態(tài)更是失盡神韻。也許是杜老夫子拘于七言，不得不委屈黃鸝罷。我親耳聽到黃鸝是這樣唱的：“啊——哩嘍；啊哩嘍——；啊哩嘍，啊哩嘍……”先慢后快，先高后低，先是拖腔，后是快板，先是4／4拍子，后是2／4拍子，像花腔女高音一樣變幻多端，其奧妙難以訴說。

黃鸝喜歡飛著唱。我在果林守護，耳聞目睹了那飛舞的色彩和飛舞的音樂：眼前一道黃光，接著傳來“啊——哩嘍，啊哩嘍”的花腔。那才真是悅目悅耳。鳥色悅?cè)四?，鳥唱悅?cè)硕?。再襯上那無邊果林的層層繁花，再浸上那甜中透香香中含甜的花的氣息，那就更醉人了。

五十多年了，我眼前還飛著那奇異的黃，我耳中還響著那花腔春歌。

如今，在聽鸝舘已聽不到鸝鳴，在花徑也聽不到鶯啼，在我的家鄉(xiāng)再也看不到那種獨一份的黃，再也聽不到那花腔女高音了!我們能種樹，能栽花，我們能制造花香。我們栽不成鳥，種不成鳥，我們制造不了鳥語。有花香沒有鳥語，這世界太寂寥了!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為財死是自私自利，是咎由自?。圾B為食亡是本能，是無辜受害，是我們?nèi)祟悮⑺懒顺扇f成億的鳥兒，又渾然不覺，麻木不仁。我們每年噴灑成千上萬噸農(nóng)藥，播撒成千上萬噸毒餌，我們殺死了害蟲達到了目的，我們也使成萬成億的鳥兒誤食毒蟲一命嗚乎。貓頭鷹幾乎絕跡了，因為它們吃了人類“制造”的毒鼠。丹頂鶴、大雁、喜鵲、黃鸝幾乎都斷子絕孫了，因為它們吃了人類“制造”的毒蟲。人者，萬物之靈也，人是聰明的。聰明反被聰明誤，我們戰(zhàn)勝了自然界，自然界也懲罰了我們!

栽下梧桐樹，引來鳳凰鳥。光種樹還不行，還要禁絕劇毒農(nóng)藥。要以蟲治蟲，以鳥治蟲。給鳥兒們留下一線生路罷!

世界在覺醒，國人在覺醒，綠色組織越來越多，這是人類世界的幸事，也是動物世界的幸事，也是鳥兒國的幸事。

總有一天黃鸝會回到聽鸝舘，回到黃四娘家，回到山村，回到平原。我們還會看到黃色閃電，聽到花腔女高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