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親病重的那些日子里,我總有種懷舊感,日思夜念三十多年前我隨她住過的那個小山村。那黃昏中朦朧的山影,夏雨后清澈的小河,那盛滿我們一家人酸甜苦辣的農舍和充盈著鄉俗民情的小巷,時常會把我的一顆渴念的心浸泡得酸酸的,酥酥的,癢癢的。
那是一個叫做丁家寨的村莊,偏遠而古樸。自我記事起,那些木制的屋檐。雕琢精致的門樓,吱吱開啟的門板和窗扇,仿佛在向我訴說一個古老的故事……盡管這樣,沿著蜿蜒崎嶇的山路,政治的暴風驟雨依然迅猛奔來,抽打著這里的土地。
讀一年級時我六歲。正值文化大革命開始。那時人人敬仰毛主席。有一次,當一同學提及國家領導人毛主席時,我說還有劉主席、朱總司令呢!我只是賣弄自己比他們知道的多而已。可是,沒過幾天,校園的地上就醒目地寫著:打倒劉少奇!!!劉少奇三個字是倒著寫的,還打了個大叉。我很驚駭,怕同學記起當時我以崇敬之情說起劉主席的情景。好在同學把此事忘了,否則后果不堪設想。不幾日,學校里就成立了紅衛兵,大約兩派。因為不得不參加,我只好參加了看似老實的那一派。
紅衛兵的任務大約有兩個,一是在學校里組織諸如學語錄、搞宣傳、張貼大字報的政治活動。二是批斗村里的地富反壞右。我同桌的父親據說就是一個國民黨員,聽起來很恐怖。但我的同桌很老實。他看上去比我大四五歲的樣子,個子卻不高,圓圓的臉黑黝黝的,平日穿著整齊的藍色粗布衣服,少言寡語。學習極認真。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次在班上唱歌打拍子。按照慣例,早晨上課前各班先到操場上跑步走,喊號子,正步走,唱語錄歌,一路下來再回到教室唱歌做預備。不知老師這些天是在培養我們的能力,還是在尋找合適的文娛委員,唱歌時總讓我們輪著到講臺上打拍子。我做的時候,把母親平日訓練給我的本領全都使了出來,雙臂舒展,翩翩起舞,充滿了自信。該同桌上去做了,全班同學神色肅穆,鴉雀無聲。他先是慢慢地走到講臺前,把臉略略地歪向窗外,然后聲音低低地起了個調,接著兩只手捏成兩把小錘,一只在上下揮,一只在下左右掄,模樣像是在敲一面銅鑼,特別好玩。看到這樣一副架勢,許多同學忍俊不禁,竊竊地笑,但他卻極認真,極虔誠,雙臂一下一下地揮。我便在他的這種敲鑼的節奏里唱完了那段語錄歌。
令我羨慕的地方。是他的幾件學習用具。那時生活艱苦,學習用具也很簡陋,我的第一個書包就是母親用一個晚上將粗布縫制而成的,后來又用紅衛兵袖章拼做了一個。算術演算用不起筆紙。一律用石板。石板有兩種,一種是用天然黑石巖做的,很薄,鑲著木框,石筆在上面寫字聲音細細,像一個人低低的耳語;還有一種是用洋灰(水泥)做的,摻著黑顏料,寫字時石筆老在上面打滑,發出刺耳的嘯音。我當時用的是水泥石板,同桌用的是天然石板。最讓我心動的是他的石板擦。那是用一塊細細的毛氈卷成的,蠶黃色。氣味芳香。柔軟而有彈性。我和其他同學用的全是粗布卷兒,急了的時候,手和襖袖就成了代用品。課堂上,老師喊一道題,下面“唰唰唰”便是一片寫字的聲音,間或劃出一道尖利的嘯叫。對完了題,臺下又是一片擦石板的聲音。這時候,同桌擦得既凈又快悄無聲息,而我卻弄得滿手滿臉的石筆粉末兒。石板也花了,再算題時極不清晰。
過了一段時日,村里人開始揪斗同桌的父親了。這是一個深秋的夜晚,太陽沉睡在群山之下,山村四周寂寂的。也許是寒冷的緣故,星星也蜷縮在遠遠的天外。就在這冷漠的背景下,山村的校園里卻顯得格外熱鬧。院子里較開闊的地方做了主席臺,臺下坐滿了本村的群眾。臺上很簡單,雪亮的汽燈下放著一根長條凳。大隊干部走上臺來宣布批斗大會開始。緊接著是兩個人把一個國民黨員反翦著雙臂押上臺來,再讓他跪在長條凳子上。我這才看清同桌的父親: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臉,一臉絡腮胡子,細捉摸還真有點像小人書上畫著的國民黨。村干部說,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要老實交代你當國民黨的罪行。這時臺下有人領頭喊起了口號,臺上的人用手把他的頭摁得低低的。待周圍靜下來后,國民黨員就開始交待從前做什么,怎樣人的國民黨。以后干了些什么。說完了,臺下又是山撼地動的口號。這時國民黨員的臉兒蠟黃,汗水順著被汽燈照亮的額頭淌了下來。村干部又問,你知道誰還是國民黨,有什么組織?國民黨啞然。厲聲再問,仍是沉默。于是,旁邊的一個人順手操起一根扁擔,朝他的后背猛地一掄,上去便把國民黨打翻在地,栽了個狗吃屎!之后,兩個人再把他拖起摁到凳子上,繼續問。他就東莊西疃北店南鄉胡亂說了一大串人的名字。當時我想,唉,這國民黨就是不如共產黨堅強。第二天,我觀察同桌,見他神色疲憊目光總不敢與我對視,與他說話,他又有些驚慌失措,不管做什么總是小心翼翼的。
沒過幾天,輪到我們紅衛兵斗國民黨了。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高年級那個紅衛兵的頭兒,領著我們幾十個紅衛兵小將闖進了同桌的家。同桌不知是在學校里還是躲到什么地方,只有國民黨員自己在家。那好像是一座老式房屋,在村子的后頭,青磚黑瓦滿目滄桑的樣子,里面很暗。喊了半天,國民黨員出來了,一身灰土和草秸。我這才知道同桌很小的時候就沒有了母親,是父親把他拉扯大的,我很難想象他怎樣與父親相依為命。小將們讓他交待有沒有反革命材料諸如變天帳黑名單之類的東西,他說沒有,小將們就讓他弓著腰低著頭在院子的一邊站著。這幫娃娃兵蜂擁而至。搬桌子的搬桌子,翻箱的翻箱,把他的家抄了個底朝天也未找到任何反革命材料,罷了,便雄赳赳氣昂昂地唱著語錄歌返回了學校。這次行動。我想同桌的父親是不會告訴他的,他也永遠不會知道我曾到過他家。
后來發生了一件事,讓我的同桌永遠地失學了。那天上算術課,老師出算術題讓我們作。同桌不知是不會還是緊張,把那道算術題作錯了。憤怒的老師走到他跟前,讓他站起來。他不敢對視老師的目光,低著頭,一陣沉默。忽然,老師的那條筆直而威嚴的教鞭在空中劃出一道醒目的弧,狠狠地落到了同桌的那半邊的桌子上。啊,他桌子上的那塊在我心中光彩奪目的石板,隨同“啪”的一聲巨響,碎成了無數塊不規則的碎片……書頁破碎了,書包也掉在地下,待我回過神來,只見那塊神奇的石板擦,正由課桌間的通道處劃了一個圈,緩緩地滾到我的腳下,令我怦然心動!老師說,你還做什么題?你這個國民黨崽子不能再在貧下中農的子弟學校里讀書了。趕快滾回去吧!同桌站在那里愣了半天,也許最后鬧清了自己確實是國民黨的崽子,才在一片憤怒的對視里乖乖地離開了教室。此后,他的書包和課本不知了去向,那塊石板擦我撿起來后,老師說就歸你吧。我當時不知有多高興,這不正是天上掉餡兒餅嗎?望著老師堅定的神色,心里不由得涌起了一層感激。以后,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我就像是它的主人一般愛不釋手地用著它。開始時還有點別扭,感到這么寶貴的東西被我輕易地得到有些惴惴然。后來,老想知道里面的秘密,就把它拆開了——噢,原來竟是幾塊細碎的毛氈一層一層卷成的!如此簡單的石板擦卻怎么也還原不成原來的樣子,惋惜了好長一段時間,它才隨同桌一起從我的記憶里消失了。后來,我好像見過同桌一面,那是他要到山上放豬,但石板擦的事只字未提。
我的這種無產階級感情保持了相當長的時間,在我人生之初打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在那個小山村不到三年的學習生涯中,那些春夏秋冬相處甚篤的小伙伴們大都從我的記憶里模糊了,消失了……惟有同桌卻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逐漸清晰起來,凸現出來,且時時叩打著我那根日漸有良知的神經!他那矮小的身材。讓我聯想到人類最初的弱小的靈魂,他那塊令人羨慕的石板和石板擦,折射著生命最初的美好和向往。隨著石板的破碎。同桌美好的童年也結束了,他的那個讓我得而復失的石板擦,已無法擦掉我最初的惋惜和歉疚!我不能原諒因同桌的失學而使自己一時所得的驚喜,更不能原諒無意的損壞而使自己失去一份珍貴的憶念!時光飛逝。現在我能用什么才能擦去他心靈上過早留下的痛苦與創傷?有什么能挽回他應有的幸福和快樂?也許那時幼稚的心靈無法拒絕時代帶來的誘惑和沖擊,無法控制最初本能的實現,然而放任人類的這種貪婪和對貪婪的實現是多么的殘酷!想到這些,我便會鄙夷自己時而有過的虛榮和浮躁,便會唾棄那些被私欲所扭曲的狂妄和固執,我便會在現實中過多的失去和不順面前找到鎮定和超脫,便會在遭遇人生種種不幸和磨難之后自我醒悟和振奮!懺悔是金,懺悔是一種自我的超越。懺悔猶如一塊神奇的石子,每每投在我混沌的心中,便能激起層層明亮而寧靜的漣漪。這足以讓我沉思一生,體味一生,尋覓一生……
2000年五一長假,我尋了個機會回到闊別三十多年的那個小山村,圓了多年的童年夢。走到村頭,恰巧遇到了當年的民兵連長。待我們甄別出各自的身份后,他熱情地領我故地重游。走進魂牽夢縈的街巷,我想到了小時候的同桌,他立刻把我帶到當年被批斗過的同桌的父親家中。在院子里,昔日的那個國民黨員仿佛矮了些。弓著背:見有陌生人來,笑嘻嘻的;午后的陽光射過來,他一臉的皺紋。我問同桌的情況,他說他是個普通農民,已成了家,有了兒子。老民兵連長說,他的個頭兒比從前高不了多少,現在上山做農活去了。可惜見不了面。
后來,我去接來看母親的同事,臨去時我又想起那久違了的同桌,特意為他多帶了一本自己的詩集。可是到了村里,見到老民兵連長,未等我提起同桌,老民兵連長就說你走后我去找你的那個同學了,提起了你,他說怎么也記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