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夜宴上,酒興中,一個老鄉說了個“床的故事”,挺有滋味的,如下——
1979年秋天,我轉學就讀于乳山一所重點高中,首次認識了床。
之前,都是睡家里的土炕,因為是當哥的,應該遭罪:冬天睡炕尾,夏天睡炕頭,和弟弟合蓋一條破被,為爭被,哥倆經常動用軟中有硬的腚片。你頂我,我頂你。
撂下鋪蓋后,父親對我說:“你一定要考上大學去。否則一輩子就完了:接班,我讓你弟接,沒你的行市。”
目送父親“冷酷”地消失在校門口,我的鼻子酸酸的想掉淚。班主任這時對我說:“走哇,給你安排床去。”
班主任當時手握一根教鞭。我很奇怪,安排床,他拿教鞭干什么?
學生宿舍夾在校園與菜園之間,是座長長的破瓦房。一進門,一股熱烘烘的臭腳丫味撲鼻而來。屋里潮濕而陰暗,眼睛還沒適應過來,便聽到班主任用教鞭很響地敲擊其中一排通鋪的邊緣,仰脖尖叫著:“讓讓,給這個新同學騰個窩兒!”“老師,上面已經擠成肉餅啦,”上鋪傳下一串抱怨聲,“往哪兒讓啊?”
“少噦嗦,快點!”噗噗,我聽見教鞭打在身上的聲音。
那個年代,老師打學生很正常,但也見效。很快,我就擁有了自己的床,寬度只有教鞭長度的一半。每次睡覺,必須側身將自己使勁地插在兩個同學之間,才能躺下來。夜里,虱子咬得渾身火燒火燎的,但是不敢動彈,因為一動,就可能把兩邊的人給弄醒了。那時,面對奇低的大學錄取率,為了爭當一個“國家人”,同學們都是神經兮兮的,個個夜里失眠,如果把誰從似睡未睡的亂夢中攪醒,簡直等于掘了他家的祖墳。
天亮后,我對臨床抱怨:“你們的虱子都跑到我被窩里啦。”他們大罵:“自從你來了,我們感到虱子增加了一千倍。”
當時的高中宿舍,其實比監獄好不了多少。
一個難眠的冬夜,我對左面的鄰床說:“干脆。咱倆搿被窩吧。”對方驚喜地說:“好哇!”
赤條條的兩個小子緊緊地摟著一起睡,上面再蓋著兩個人的被子,哈,既寬頭又暖和。不久,我得意地看到,整個宿舍,上鋪下鋪,全跟著我們學著,搞起了“同衾共枕”,雙雙對對的,就像同性戀似的。就像再擁擠的床鋪總能多睡下一個人一樣,再愁人的生活有時也能熬出一些可笑的樂趣來。
高考前夕,父親來學校帶我的鋪蓋,班主任說:“你兒子肯定能考上。他夜里經常不回宿舍睡覺,在教室里,有時一學到天亮。困了,就伏在課桌上瞇瞪瞇瞪。”
父親樂得淚花如星,我呢,冤得淚水如河。
高中的床啊,在一定程度上,成全了我的大學夢,但對它,我沒有感激,只有恐懼和詛咒。
1981年夏天,為犒賞我考上了大學,父親賣了一頭大肥豬,領我到大連的奶奶家玩,順便在城里買點海貨呀香腸呀什么的,回家好大宴親朋。
在煙臺船房買船票時,他把那沓豬錢數了又數。很丟人地買了兩張最便宜的五等艙,俗稱“散席”,地處客艙底層。一進艙,我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臭腳丫味。骯臟而破碎的涼席上,滿滿當當的,除了橫七豎八的人,還亂七八糟地堆著提包、包袱以及扁擔等雜物。因為悶熱,男男女女脫得不能再脫了。整個艙席,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見我臉色陰沉,父親說:“跟我來。”
他很神氣地把我領到底艙樓梯的拐角處,從旅行包里掏出幾張“參考消息”。鋪開,對我說:“兒啊,躺下,保你寬寬透透、風風涼涼地一覺睡到大連港。”
爺倆躺下不久。來了個“大蓋帽”,用腳挨個踢,一口純正的普通話:“這是睡覺的地兒嗎?起來!起來!回各自的床位去。”
“床位?”我本來就有氣,故意問:“么叫床位呀?”
這句話換來更厲害的一腳:“床位就是床位!廢什么話!”
“哎同志,你怎么打俺兒啊?”父親霍地坐起來,想評個理。
“大蓋帽”揪住父親精瘦的脖領,就像《智取威虎山》第十場里的座山雕糟蹋欒平一樣,薅起來,往前一推,父親手腳并用地往前爬了好幾爬。
父親是個教師,而且還是公辦的,平時在村里,備受村人尊敬。我從來沒看到他受過如此的侮辱。當時我哭了。
在大連下船后,父親對我說:“兒子你記住了,要想擁有自己的一張床,必須具有一定的社會地位。”接著用蹩腳的普通話朗聲說:“這就叫‘床位’!”
那年9月2日,提著沉重的行李。我心里咚咚跳地敲響了大學宿舍的門。
門開了。我大吃一驚,直懷疑自己走錯了門:屋里,竟然沒有長長的通鋪!10多平方米的地方,僅僅放了四張床,雙層的,不是木頭的,是鐵的,不,是鋼管的,刷著綠漆,嶄新的,通亮的,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先來的同學熱情地把我迎進屋,問我:“同學,你愛睡上鋪還是下鋪,盡你挑。”
我激動地說:“行啊行啊管哪兒都行。”
我選的是誰都不太喜歡的上鋪。褥子鋪好后。義發現,這張床真講人性化:邊上豎著半截“墻兒”,睡著后,哪怕你翻一百個身,也掉不下去——真是個好床!
那天夜里,是我讀高中兩年多來睡得最香最甜的一夜。天亮后,我給家里寫信,其中一句話是:“爸,媽,我有了自己的‘床位’了!”
父親的來信口氣很嚴厲:“你現在只是有了‘床’,還沒有‘位’!還得給我使勁學習,不許翹尾巴!”
大二的一天,一群臨近畢業的研究生要處理舊書,我和同班同學趕去買。一進研究生宿舍。我愣了:同樣大的房間,同樣放著四張床,卻是單層的,而且那些床,不是鐵的,是木頭的,漆成咖啡色,厚墩墩的,顯得塌塌實實寬寬敞敞的。
買了舊書走出屋后,我饞饞地說:“人家研究生的宿舍真好!”
一個天津同學說:“老冒!去看看外國留學生宿舍吧,那里,每個房間,地面是油漆的,紅彤彤的,而且只有兩張床,那床,是軟的,叫席夢思,往上一躺,能把你整個給埋住了——倍兒舒服!”
當時我想:原來好床之中也分三六九等!
看來,父親來信之嚴厲是有道理的。
1989年冬天,結婚前,我終于擁有了一個只放一張床的房間,
其實,我應該擁有兩個房間。發鑰匙前。單位的房管科長對我說:“你的房子落實了,在北樓,兩間的,過完中秋節就來拿鑰匙吧。”當晚,我將喜訊告訴了對象,她說:“你要小心!明天就是中秋節了,如果不給房管科長買點禮物點心點心,恐怕……”
我說:“我一個堂堂的大學畢業生干嗎給一個可能連高中都沒念的科長送禮啊!”
她說:“你就犟吧,可別后悔。”
果然,兩天后,科長找到我說:“經過科里研究決定,你到南樓去吧,一間的!”
我大驚大怒,卻說:“一間兩間,我不在乎,你總不至于不給我房子吧。”
科長當時氣得面孔扭曲,像個傻子。
當晚,我悲憤交加地給家里寫信。父親來信說:“你要學會知足,即使是半間房子,也是在城市里!工作干好了,什么都會有的。多大點事?”
要了鑰匙開了房間后,我買了兩大桶涂料和一大桶紅漆,花了三天時間,把房間擺弄得富麗堂皇的,酷似大學里的留學生宿舍。當晚,再把單身宿舍里的一張折疊鋼絲床搬進屋里,鋪上褥子,躺下,把鋼絲床當成了席夢思,顛了好幾顛,打了好幾個滾兒。然后環顧四壁,怎么看也看不夠。不知怎么,我突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掉出來了。
第二天,父親從鄉下趕來,問我:“你結婚,床,落實了嗎?”
我說:“很簡單,再搜羅一張單人床,兩個一拼,不就是個雙人床嗎?”
“胡鬧一樣!”父親瞪了我一眼,說著從懷里甩出一大沓十元鈔票,說:“結婚可不是兒戲,快和我去商店,挑張好床,買下來——咱家剛賣了一頭大肥豬。”
當時,我的淚水,很不爭氣地面對父親涌滿眼眶。
那天,我和父親去商店買床,很快又悵然而回——床太貴了,比一頭肥豬貴多了。
兩個月后,我給家里寫信說:萊陽一個做家具的同學答應賣給我一張床,只要出廠價,比商店的便宜50多塊錢呢,而且那床,貼寶麗板的,帶抽屜的,挺時髦的。
過了五天,父親來了,是個下午,下著大雪。滿頭的雪花拍凈后,還有很多白色拍不掉——那是父親的根根白發。我驚訝地發現:一直那么年輕好動的父親,原來是個老頭了。
他冷得渾身顫抖,說:“走,領我去買床,去晚了。人家也許就不賣給咱了。”
爺倆當天坐車趕往萊陽。下車后,天已經黑黑的了,車站里的車也發完了。那時的萊陽,還沒有出租車那一說。而同學的家距離縣城有20多里地。
吃飯?住宿?父親一概拒絕,只是說:“快走,趁熱打鐵。”
兩人踏雪趕往同學家。父親一路上老催我:“快走快走!走快了,咱就不冷了。”
我突然說:“爸,你說個故事吧。邊說邊走,咱就不累了。”
他思索有頃,慢悠悠地說:“兒啊,今后,你睡的床可能會越來越高級,但是不管怎么,你不要忘了咱家那盤土炕,你知道嗎?當初,在那盤炕上,你媽為生你,鬼哭狼嚎地翻滾了兩天兩夜,把好端端的一張席子抓了個稀碎,并且一個勁地朝我喊:‘俺以后再也不要孩子啦!’但是。過了幾年,在那盤炕上,她又添了你弟、你妹……”
大前年,我回老家過年,夜里睡的是父母讓出的熱炕頭。因為睡了10多年的席夢思,躺在堅硬的土炕上,硌得慌,結果大半宿沒睡著。天亮時,迷糊中,聽見母親對父親說:“把他推醒,喝了這碗炒面再睡。”父親說:“你悄悄的!我看他整宿翻來覆去的,好像沒睡好。現在睡著了。就讓他睡個夠吧。”“你也一宿沒睡?”“不知怎么,一守著他,老不想睡,真希望他能和我說東說西一直說到大天亮。我莫非老了?”
節前,我在城里給父母買了個小房,二樓的。兩間的,水電氣暖齊全,與菜市僅一街之隔,生活很方便,打算春節后就把二老搬過去,讓他們在辛苦了大半輩子后,也過過城市生活,也睡睡那綿軟綿軟的席夢思。
聽著父母的對話,感受著土炕的滾燙,我突然想起:小時候,每逢肚子疼,母親總要用一塊手巾包著個剛出鍋的玉米餅子,滾燙地焐在我的心口窩上……
講完故事后,老鄉說:“為‘床位’打拼了二十多年,我悟出個道理:床是涼的,炕才是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