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淚人演流淚戲,斷腸人唱斷腸曲
——題記
我的二姨,是一個死心踏地活在她自己夢中的人。她的一生,一直以為自己的幸福就在遠方。她的一生,一直在苦苦孤守與眺望……
家族里,二姨是個謎,誰都猜不出謎底,也都絕口不談她的身世。上一輩兒的人中。尚健在的有三個舅舅,人在外地一年半載也不通個信息,惟有我的媽媽,對二姨可謂知根知底。家族里的姊妹只有媽媽與二姨兩個女孩子??捎秀3H酥椋忝脗z兒有著深深的過節,蒙著一層堅冰似的情感隔膜,從不來往走動。孩子們在正月初一那天才登門拜年,勉強維系著本是一個家族的外在形式,也多半屬于做給外人看的象征性行動。 二姨獨身過日子,住得一幢二層的小樓。舊式的別墅,屋室低矮,惟廳堂里面,卻是比較敞亮的。最耀眼處,是迎著門臉兒的墻壁上,懸掛著尺方紅木鏡框兒,鑲一幀黑白戲裝美人像,即便是隔著晶瑩的玻璃,亦流目顧盼而生輝,栩栩神韻賽似貂嬋。心想。這就是我的二姨,卻怎么也難與眼前有些衰老的女人相吻合。假若細細地端詳,她的風韻是屬于藏在歲月雕痕背面的那類女人,漸漸褪色的容顏,依然讓你感受到一份嫻雅的神采猶存。二姨的言語輕緩,吐音字正腔圓,含雜些戲文道白的滋味兒。一舉手一投足,似輕揚飄逸水袖,盈運蓮花臺步。待分賞了糖果,互道了家常,孩子們便告辭出門,二姨的音容留在自己的心里,竟是一番別樣的風景。近些年,媽媽與二姨依然互不走動,可歲月畢竟稀釋沖淡了家族情感上的一些個恩恩怨怨。偶爾,我會好奇地提起二姨的事情,媽媽隔三差五也流露一些不為人知的內情。“二姨本是個名戲子,傍上了‘成份重’的人家。姥爺是個咬鋼嚼鐵的烈性人,至死不再認她這個閨女?!?/p>
舊芝罘的碼頭,海運發達,桅檣如林,商賈云集,人流如梭。城內,洋行鱗次,戲院櫛比,徹夜笙歌,燈紅酒綠,好一派繁華景象。當年的小城,常年有京劇界的名角兒跑此碼頭。梅蘭芳,尚小云。張君秋一代名優名伶,曾輪番到小城定期駐演。京劇之風一代一代傳承下來,戲迷像海浪涌起一波又一波。說起姥爺。他一生偏愛京劇唱腔,常帶二姨到丹桂戲院聽戲。一來二去。有個叫“白玉霜”的戲主,瞧上了伶俐乖巧的二姨。這個“白玉霜”不是唱“落子”的那個白玉霜,可她在當時的京劇演藝界也是頗有些名氣。舊時的學戲者,只要踏進了師傅門,就算賣給了人家。二姨是以25塊大洋立了字據,契約上寫著“螟蛉之徒”,她的身價便落到了女藝人的名下。開蒙學戲,受了多少調教,吃了多少黃蓮苦,個中的滋味兒沒有幾人知道。常言道:“打出來的戲子,哭出來的角兒?!碑斈?8歲的二姨是以《醉酒》出戲,一段四平慢板從“海島冰輪初轉騰”到“奴本嫦娥離月宮”唱得直工直令,大概也因她年齡小的緣故,捧場的彩聲場場不絕。有位和姥爺聽戲形影相隨的老伙計評說:“這丫頭片子如果將來不走紅,我自個兒摳出眼珠子當泡兒踩?!?/p>
二姨的牌面好,人水靈。嗓子亮,初始登臺即碰了個“滿堂彩”,繼之唱紅了膠東,次次開戲,總是掛著鮮亮的頭牌青衣。萬沒想到,隨之而來的,不是“?!?,而是“禍”。其時,官宦富戶人家便使人登門下帖子,邀二姨唱堂會、陪打牌,陪飲酒。日日盈門,夜夜不絕。如若拒之,便狂言濫罵:“臭戲子,給你臉,卻不要臉,走著瞧!”過后,戲中起哄,斷水掐電,鬧后臺,砸園子的下流破事兒時常發生。沒有法子,只好聽人的勸囑,走了嫁人這條道兒。二姨與家族決絕的矛盾,由此而發生。并且,她一生再也未踏進自家的門檻兒半步。
芝罘城里,有個遠近聞名的百年老店“百年茶莊”,茶莊里的老掌柜有個小少爺,人在國民黨部隊當校官。二姨要以自己的終生相依托,發下了海誓非他莫嫁,究竟是誰暗地牽扯了這根造孽的“紅線”,無人曉知詳情。姥爺偏偏又是個萬分固執的人,竭力反對,揚言寧肯斷絕了父女的名分。據說,二姨的婚禮還是按期操辦,設在“蓬萊春”酒樓鴻宴來賓,場面不用說,甚為熱鬧,哄動了整個小城。姥爺氣得七竅生煙,頓時臥床吐血,從此一病,蹶而不振,三年之后就過世了。這期間,他每每念及此事,即傷動肝火,破口大罵:“只因養了這個孽子啊,難道是天要滅我不成?”等到解放了,家里人才明白,姥爺是共產黨地下的交通員,水與火怎么能夠相融呢?后續又發生了許多的事情,遇履次的政治運動。姥爺早已靜靜地躺在九泉之下,再也聽不見世間的喧囂,再也看不到風起云涌?,F實里,直接遭受牽連的卻是舅舅與媽媽,家里人無一幸免都要陪著二姨忍辱負重。當然,如此形成了兄妹和姐妹問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恩怨,也是令人可以理解的情形。
二姨的晚年很孤獨也很凄涼,她患了子宮頸癌,瘤細胞轉移到了肺部與肝臟,就住在我們醫院的腫瘤病房,消瘦得幾近失去人形,空余軀殼。時常陪她說說話兒,欲以親情來減輕其難忍的疼痛。臨終的日子,有回光返照的跡象,人顯得特別的有神氣兒,并肯于向我吐露自己的內心:“二姨呀,今世并不后悔。盡管你姨夫在解放前就跑到了那個島子上,我也守候了他一生,那不是他的錯,我堅信他對我的一片深情。”聽了這些話兒,我越來越糊涂。因為,我沒有經歷過那個年代,以及那個年代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二姨笑笑說:“小孩子家不會懂的。你的姥爺不懂,你的媽媽和舅舅也不懂,周圍的人就更不會懂了。所以,大家都罵我賤,指責我是悲劇人生。”我暗想,難道這不是悲劇么?此時,分明看到二姨竟然會露出安詳的笑容。人陷入了這般處境,還能夠笑得出來?我不能不說二姨是個奇特又令人迷惑的女人。即便人已成了晚期癌癥患者,她消瘦的臉頰上還藏著一絲隱約的紅暈,凹陷的大眼睛依然流淚生情,心里有情有義的人,會蓄存著某種人性的東西永恒地存在,這是超越一切之上的,看不見的人生支撐。
二姨終歸要走了,我心里奇怪,她在昏迷中依舊留存的記憶能力,且異常的清晰!時斷時續地向我描述她的婚禮,眷眷地念叨著:那可真叫“氣派”。人活一世,僅此一次,也就無悔了。新娘子的腳是絕不能沾了泥土,自從下了花轎車,就一直踏著紅地毯走呀,走呀,走進了新房……我聽著聽著就落了淚。二姨呀,是在夢中走進了新房,又是在夢中走進了墳場,這短短的人生過程。竟然會演繹出這般虛幻的夢么?二姨的人生就像京劇里的一段“大甩腔”,響過之后,便沒有了余音。
二姨去世數年后,島上有人輾轉他國抵達了小城。不知經過多少曲折的打聽,竟然找到了媽媽的家門,訴說那個人在島上已經另娶,并且有子也有孫。如今也去世了,但死前曾拜托了此人,叮囑若有機會回到故土,千萬要捎一些美元,算是良心不安的補償金吧。用一沓錢打點一位熬盡了生命之油,日夜守候他一生的人。媽媽是絕對不能接受的。氣憤地說:“這些糟錢算什么呀!”
是呵,說起來真是算什么呢。二姨陰間若能有知,對這荒謬的人生結局,究竟會怎么去想?于是心里替二姨慶幸,她是在不知內情的日子里做著永不褪色的夢走了,這樣反而好些,在天國里,二姨尚可睡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