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歲月過去之前)……
瓦萊斯伸著懶腰,從河邊上來。
巴黎第三階層的圓領(lǐng)襯衫,跟著手臂的自然甩動而平靜。
“這是行為藝術(shù)嗎?”
他走到喬的頭邊,蹲下問。
太陽照在上古流來的河上,
河床已經(jīng)很瘦,
同樣懷舊的只有草,從岸邊漫向山巔的野黍草。但喬身旁的一叢格外特別,葉片互生,寬長直立,像瓦萊斯脖上的紅色三角巾,
它在輕風(fēng)的愜意里紋絲不動。
瓦萊斯順手掐斷一根。草的影子,手的影子。汗毛的影子,在喬的鼻翼晃來晃去,像“太極陰陽魚”在游弋。
“睡著了?”他撩撥著喬。
革命與孩童,
喬聽見的是河水的聲音。
瓦萊斯掐斷的草汁里流著秋天的藥香。
欲望。送給鐵窗高墻啦。
喬穿一條褲衩,被草坡托在太陽下。四仰八叉。重新長大吧。重新那樣。聽聽山歌。吃年糕。天仍舊藍(lán)得不會有感慨。跑哇,跑哇……這草可以吃。掐斷了才能聞其香。法蘭西不懂。他們的起義者搶喝宮廷的葡萄酒,像湖南農(nóng)民曾在地主的牙床上打著滾“運(yùn)動”,
這草可以吃。澀的,苦的,越嚼越清涼。
《粵西叢載》上記為“不死草”,清朝前的名字。
報(bào)上曾為它到底是何狀而爭論不休。爭論有時是謊言的前奏。前人不留下“草譜”是大罪,
它到底是什么,后人相見不相識啦。媽的。時間又想贏。
喬眼皮的熱光突然消失。巴士底的汗味。1871年,瓦萊斯在激憤的市政廳。現(xiàn)在他把粗布帽扣向喬的額頭,向釣竿走去。
塞萊斯廷預(yù)言,塞萊斯廷預(yù)言……他聽見漢語的河在嘀咕。
草坡上只留下了那個“大”字。千萬年前的倉頡,千萬年后的喬。
一人為大。魔鬼在細(xì)節(jié)。
草地蒸濕了喬的背。骨骼有什么在游弋,很舒愜。還有腳。許多年不赤腳跑啦。從前沒顧慮也就從來不扎腳。上學(xué)。鐵軌下黑漆起泡的枕木曬得好燙。雨后的軟土路踩上去像天使。野棠棣的花小而白。竹筒飯比棕子香。喜歡聞汽油味據(jù)說是得了貧血——馬路上汽車真少,一伙又一伙的“我們”跑來跑去,天天玩“官兵逮強(qiáng)盜”……
喬終于笑出了聲。草地被逗得年輕了。
來吧。土生土長的蟲子。
來吧。不多了。國粹。
傷口怎么還是癢呢?四十年,又一回。
河還在。記憶真的是情人。
從前有蛇蛻。河邊……灌木……不用撥找也能看見。
“最后的河。你窄得像歷史。”
喬欣慰了。山里還算寂靜。
嗯。夠老的。行為藝術(shù)。這么快就過時了。
快。快。只是快。……快就好?哼哼。
最后的河里,魚終于上鉤了。瓦萊斯歡悅得強(qiáng)壯。喬驚躍而起。魚。終于來了。
極小。小魚。小得透明——喬邊走邊看見外婆在從前的小攤邊討價(jià)還價(jià)。街就是巷。古老才有夢。蓑衣的水一綹綹滴進(jìn)賣魚的籮筐里。“寸魚干”。一毛二一斤。小販胳膊振振。“不還價(jià)!不還價(jià)!”……他瞪著眼,被對面濕濕的孩子怔得說不出話來。
昨夜的夢里,故鄉(xiāng)的草屋,在大水里巋然不動。
小魚在陽光里活蹦亂跳。喬聽見她喊得掉了鱗。他將一雙瘦掌攏成的“船艙”伸進(jìn)水里——最后的魚撞來撞去。終于找到指尖的出口,倏地回家了。
獄友“疤拉眼”算命說:指縫漏財(cái)。喬漏財(cái)?shù)氖衷谒锼蛣e。空空的。清晰晶亮的掌紋,鐵銬的紫痕,在水波下模糊起來。
歌聲。歌聲在模糊里尋找消失的魚。她跟著外婆喊他回家吃飯的歌聲回家了。自然而然的山歌。今天是我的。不用擔(dān)心誰被獄卒押走就不會回來。
許多的人。早啼的報(bào)曉。坐享其成的“外面”……“疤拉眼”怨是怨,坐(牢)是坐。活力無限。
也許,我是最不該懷念鐵窗的一個。喬想。
最不該懷念的這一個終于和朋友并排坐在了欒樹下。和山影、河水一起守候寂靜。
“晚上廣場有激光焰火。”
許久。朋友還是這樣說了。
這一個躺向樹根。枕起雙手,仿佛在詛咒自由的陽光。
“我們勝利了。多么艱難。多少人沒有看到今天。”
“勝利了。就不是我們的了。”這一個說。
“為什么?”
行了。《起義者》。瓦萊斯,你以為哪兒都是法蘭西?法語追不上漢語思維。休想追上。像有人游行在古驛道上,歡呼,舉小旗,事物太容易就是一堆垃圾。
而腳步,只踩牢沉重的一頁。
后人該有后人的犧牲。
英雄只在成為英雄之前。
行刑總在上午。走之前。“沒了”的“疤拉眼”說得好——不說就義,不說告別,只說“明天地球輕點(diǎn)了,會轉(zhuǎn)得更快。因?yàn)榘偈餂]了”。
朋友還在問——什么時候不想?yún)⒓討c典的?
說些別的吧。我們比“疤拉眼”差遠(yuǎn)了。但說出口,卻是這樣的體諒——你去看看吧。看一次焰火不容易。
“你呢?”
法蘭西就這樣提問?
河岸索性寂靜了。水波不再耀眼,倚著黃昏,一脈清澈。
浮標(biāo)沒有動靜。四十年后的魚正在富貴,用蚜蟲是釣不上來了。喬算出上一次釣魚是十四歲。那時隨便哪兒,一釣一簍。蚜蟲也好挖。魚鉤也不講究,燒紅大頭針,淬火,自己做,釣起來熟手。不過四十年哩。“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zhuǎn),光陰迫。”這樣渴望的詩人消失多久了?……
“蛇蛻可以治中耳炎。一條中等大小的,加一只活蜘蛛,冰片一枚,研成粉,洗洗耳內(nèi)膿液,吹入藥粉,一日一次,六次根治。告訴我這個方子的老人,邊說邊敲火石吸煙。我們鄉(xiāng)下那時敲石取火。”喬說。
“我們還可以去蒂巴薩,那里的海像神祗說著話兒。陽光和苦艾的芳香漲滿人的欲望,還有舍努阿山哩,蔥郁得盡是愛情。還有波讓西、盧瓦河。夏爾多納說,‘河邊細(xì)長的白沙灘宛如什么人的簽名’。‘多樣化,這就是法蘭西’。”
“我只想這里。”
“為什么你們總在秋天勝利?秋天理性?”
你也可以說春天沖動,所以起義。喬不由得抱緊肩哆嗦。
“夜里也許會很冷。”朋友說。
山們會不會信任我?信任我和它們一樣,來去無牽掛?
朋友不知什么時候走了。
好像很久,遠(yuǎn)處才傳來一句“我把——外衣——留在——帳篷——里了。”
法蘭西人在山崗上回首,揮著三角巾,像喬在童年時幻想成為仿造的少年英雄——鐵道上發(fā)現(xiàn)事故,他高舉紅領(lǐng)巾又跑又喊,疾馳的火車卻倏地從身旁沖過……
河邊沒有回音。
過去也沒有。
這就叫歲月。
(許多歲月還是過去了)……
草坡終于翻了蓋。翻了蓋的草坡這一次絕了“不死草”。挖出的頸骨、脊椎骨、肱骨、趾骨、尾骨、肢骨化石,每斤時價(jià)七萬元。用嘴舔舔,粘滋滋的。中醫(yī)書云:搗碎后,止血去膿,消食化淤有奇效。
專家推測,河邊至少在8000至9000萬年前,群棲著罕見的鳥腳類恐龍。
山還在。
河是窄得沒有多少細(xì)節(jié)了。
山們還記得欒樹的祖先和自由自在的恐龍。來這兒游覽的人多極了。山們不再記得某日某夜,像山歌一樣獨(dú)自游得盡興的喬什么什么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