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父親的生平,說來實在不孝,我知道得竟然不是太多。下面,僅就我的所知,寫一寫。
父親出生在1918年。二十余歲成家。1941年吧,他為了吃上幾頓飽飯,去當了幾個月的偽軍士兵。當他看到當兵也不能吃飽肚子時,就把步槍一扔跑回了家來。到了五十年代吧,父親教起書來。當時的工資有現金,也有糧食。但父親教著教著為什么又不教了,這我就不知道了。后來就到了六十年代初期,這個時候,父親遇到了極大的人生考驗,那就是無力改變老父老母瀕臨餓死的慘況。就是自己,也是朝不保夕。當時他的膝下,已經有了好幾個兒女。據說,父親實在是沒有辦法了,便與母親商量著把六歲的二哥送給別人。最后終因母親不舍而作罷。1963年海河流域的大水后,毛澤東提出了一定要根治海河。于是,廣大的老百姓們就忙碌起來。父親也是出力較多的一位。其勞動強度與鄉諺所說的“脫坯,打墻,活見閻王;再不解恨,送到窖上”相差無幾。看看父親那到了老年了仍然粗壯的小腿,就可以想見他以前勞作的強度了。
大概就是因為在打堤挖河的勞動中父親表現較好的緣故吧,父親當上了生產隊里的會計。其時,我已經七、八歲了,記事了。當時,勞動一天的父親回到家中,剛剛吃完晚飯,就有登記工分的鄉親開始上門了。你十分他八分的,一直要忙活到很晚,家人們才能休息。在會計這一職位上,父親可謂恪盡職守。父親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位稱得上是公而少私的人物。他是村上人稱之為“老年人”的那種人物。對于“老年人”這一稱謂,雖然我自少小時就聽母親常常說起,但其含義到底是什么,卻是不太清楚。后來長大成人,讀書識理,才知道“老年人”這一稱謂有所特指。是指鄉村中那些性情木訥、老實實誠、一諾千金的人物。其性情與奸、滑、陰、躁相對立,古語中有一句“弗欺于暗室”,庶幾可以表現出他們品性的一二。近年來,這類人物漸次凋零,所剩不多了。我說父親也是一個“老年人”是有充分的證據的。有一年仲夏時候的一天,都下午一點多了,給玉米澆水的父親還沒有回家吃飯。母親于是發火了,她說你的父親真是一個“老年人”,都什么時候了,也不回家吃飯。我見狀,急忙主動地到村后去尋找父親。我在地的南頭喊了半天,才見父親從綠葉當中露出他的紅臉來。他的發上、臉上滿是了金黃色的玉米花子,吸引得小蜂營營地在他的頭上飛鳴。這情景使我想笑,但一看見父親胳膊上的血印子時,便忍不住又想哭了。在我的強迫下,父親才回家吃飯。
在“文革”那場運動之中,“老年人”之一的父親也沒能幸免一斗。我記得那是一個秋天里的陰雨天的下午,在一口廢置的堂屋里,坐滿了批斗父親的人。他們有的說父親在給生產隊里購物時,乘機在壽剛北關大吃大喝;有的說我們家在招待給生產隊里犁地的拖拉機手時,一家人跟著吃香的喝辣的;有的說父親給自己多記工分;還有的說父親私自更改帳目;等等,等等。但不管別人怎么說,父親就是一言不發。當時我恰巧在場,倚著門框,望著那如絲一樣的秋雨發呆。我的心中很是害怕,害怕那些人所說的都是真事。我偷偷地看了看父親的臉色,竟是出奇地平靜。我也就有點釋然了。最后父親站起來發言了,與攻擊他的人所使用的火藥味極濃的腔調相比,語調是那樣的自然、平和。首先,父親對于別人所揭發的那些事情,一件也不承認。他一條一條,時間地點證人什么的說得沒有一點破綻。結果,這場批斗會就不了了之了。
父親在六十二歲那年迎來了自己生命的春天。那一年秋天我去泰安上學,幾個月過去了,我沒了錢,便寫信給家里。父母這下犯了愁,因為沒有什么辦法可以弄到錢啊。幾天過去,賣了一百多斤劈柴、五十斤玉米,還是籌不夠我要的五十元錢。母親這時得知她的娘家三叔在壽剛北關炒賣花生,一個月可掙二十多元。于是,她就力勸父親學樣。連說了三遍,父親皆不作答。到第四遍時,父親說我借去。母親說你往哪里借去啊。他又沒有話說了。終于是實在無計可施了,父親這才于壽剛街頭炒賣起花生來(連花生都是借的親戚的)。一開始,父親俯首看地害羞似的回避親戚好友的目光。半月二十天過去,父親才漸漸地有了引車賣漿一類人物應有的從容音調。這樣,干了一個月之后,一累計,竟然掙了三十多元。父親這下可高興壞了,他把這三十元錢全部寄給了我。他已經有幾十年的時間沒有擁有這么多的錢了。更主要的是,他這大半生還沒有掙到過這么多錢呢。想想自己在生產隊里那樣地拚命苦干,一天才能掙到兩毛多錢,父親不禁感慨萬千了。父親在賣了半年多的花生后,聽從一位老友的意見,在家里開起代銷點來。十天當中,父親要有三個集市要趕。壽剛、臺前與村莊相距十五華里之遙,父親不會騎自行車,就只好推著個獨輪車起貨了。到河南省的臺前縣時,要爬金堤的那個三十多米高的大坡。父親推著一百多斤的貨物,能夠一口氣上去、下來。漸漸地,父親喜歡上了這種“斑白于道路”的生活,并從中找到了很多的樂趣。在路上,遇到早年的相識時,便會放下車子,與人家笑談上那么一陣子。他或者笑話對方又掉了一顆牙齒;人家呢,則提說他一些穿開襠褲時的荒唐。
我的父親得的是心臟病。父親的這一輩子,沒有得過什么大病。最多不過頭痛腦熱罷了。這最后一次,可就厲害了。父親于七月二十二日晚飯后在院門口閑坐了半天,待到想回家時,怎么也起不來了。他當時已感到了胸悶。大哥立即找人把他送到醫院,一檢查,知道了是心臟病。我從聊城趕到壽張醫院時,父親剛剛輸完了一瓶液體。他呼吸急促,胸腹部起伏得十分劇烈,雙頰也變成了紫紅色。看到父親難受的樣子,我幾欲流下熱淚。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父親漸漸恢復了健康。但時隔不久,他又因胸腔積水、胃動力減弱、感冒發燒等原因先后三次住院。最后,終因各方面的功能衰竭而辭世。
父親去世已經有五年多了。其間,我有時會想起他;甚至于,形之于夢寐的時候也有。父親雖然與泯然眾人沒有多大區別,但他實誠的天性卻給了我較大的影響,那就是:不自欺,不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