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食兩篇

大豆結莢

圓滾滾的大豆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但它經不起水泡。水泡后它成了徹底的投降者。它變成了豆腐和豆漿，你會偶爾想起它，想到不馴的大豆，它在想些什么。真的，我們不知道投降者的委屈和痛苦，我們只會享受，據說豆制食品被列為21世紀三大綠色保健食品之一，它含有豐富的蛋白質，多種不飽和脂肪酸、維生素和礦物質。而且還含有天然的雌激素，女人吃了更是可以健身美容又變得年輕。

對于大豆，它在泥土里也會變形，但那是歡欣的，是鼓舞的，那是生命在延續的美妙，是無法言說的，也是所有的植物的種粒在扎根發芽時的快樂，我常常去想它們在泥土里的樣子，它的根扎下了，一個芽包冒出來，它告訴泥土我要出來了，泥土在說什么呢？它們是密切合作的關系，還是泥土不得不有的妥協？不過，我所知道的是，對于那個芽包，大豆和泥土都是共同托舉出來的，帶著大豆和泥土的夢想。如同我們對這個世界的感恩，芽包對大豆和泥土的感恩是同樣的。

在鄉村里有一個老人，小時候，我常聽到他的叫賣聲，他一來就敲著一種叫梆子的東西。如同是寺院里用的木魚。它歡快地叫響著，直到整個村子都被它叫醒了，有時它成了我上學時的鈴聲，我爬起來去上學，回家時會吃到外祖母作的白菜炒豆腐，香香的濃濃的，有白菜的清香有大豆的一點微腥。有時，我們在上學的路上會遇到那個老人，他的皮膚黑紅色，布滿了皺紋，他總是沖我們笑著，問候我們，我們有時會要求他給我們吃一口豆腐，他總是笑容可掬地用鏟子弄出一點，我們嘴里就含著一小塊豆腐，帶著微甜和微腥的大豆味，一個早晨口腔都是新鮮的味道。

可有一天再有一天，我們再聽不到梆子響了，我們心里就空落落的。首先是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床了。然后又過了一段時間，梆子響起來，我們格外高興地爬起來，背著書包到街頭，我們的眼睛尋覓著那個老人，很意外，我們看到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小伙子，問起來，他說是那個老人的兒子。我們跟他有點隔，看著他嚴肅的臉，我們不敢要塊豆腐吃，真是很大的遺憾。回家我們就聽說那個老人突發腦溢血死了。這個消息，讓我們這群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小孩子們忽然感覺死亡原來這么可怕，并不是每件事每個人都能站在原地不動，哪怕是站在原地不動也是一種幸福。原來的梆子聲像一句宣言，讓我們知道生命是美好的也是可憐的，我們什么時候才能把自己的生命掌握在手中呢。老人的那雙粗糙的手，是那么靈巧，讓人不敢相信，大豆是怎么樣在他手里成漿怎樣凝固，怎么樣變得白白嫩嫩的。也是那雙手，怎么樣無奈地垂下來，像他侍弄了一生的大豆，終于跟命運妥協了。而今，我們不喜歡那個小伙子，小伙子沒有什么罪過，可我們不能容忍他的替代。也奇怪，大人們都說小伙子賣的豆腐不好吃。漸漸小伙子來的次數少了，我們總是零星聽到梆子聲，而且不再很有興致地起床，跑到豆腐攤前了。

我想，大豆也沒有什么罪過吧，但在那個老人的手里，它變成了豆腐依然清新可人，到了小伙子的手里就不好吃了，是我們的心理作用，還是大豆只聽從那個老人的話。看來桀驁不馴的大豆在變成豆腐之后，仍然有它桀驁不馴的一面。你不跟它成為朋友，它也不會拿你當朋友的。

我們好像聽到了大豆在說話，每種植物都有它的話語，它的性格，還有，大豆開花了結莢了，它跳出來，圓滾滾的，這是一個新世界，只要它想，它就可以擁有世界，只要人們需要，它就可以變成人們需要的什么，這不是美德，這是每一種植物自己的命運。我們不知道等我們一出生，這個世界要把我們塑造成什么樣子，我們被需要做什么，這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命運。怎么在妥協中保持自己，又完成自己的命運，這是我們惟一能做的事。

玉米開花

前兩年，我失眠得嚴重，聽說喝玉米粥能治失眠，我每天喝玉米粥。這才知道，粥這個東西，跟別的東西不一樣，經常喝也不覺得膩煩。就像這一陣子喜歡喝南瓜粥，也是總不膩煩。

玉米呢，它在北方很普通，普通的人們誰也離不開它。生長時你能聽到它拔節的聲音，那聲音讓你覺得很神圣，作為玉米，玉米很神圣。

玉米是雌雄同株的植物，開單性花，雄蕊在高高的株頭隨風播撒，雌蕊受孕后玉米開始發育。我們都喜歡吃嫩玉米，現在人們在種玉米時比原來的農時要早，這樣種上要蓋上地膜，一種白色的塑料薄膜，可以提高地溫，玉米生長得快，所以，在夏天我們就能吃到嫩玉米。

等到秋天來了，玉米老了，除了能磨成面來喝粥，就是迸玉米花，小時候我們經常在村子里看到迸玉米花的人，用一碗玉米倒進那個特制的大鐵缽里，火燒起來了，鐵缽轉動著，等著估計著快好時，我們都離得遠遠地，捂上耳朵，等著聽那“嘭”的一聲，從鐵缽里出來的是白白的香香的玉米花。那是非常美妙又非常驚險的一幕，遠勝過夏天的一聲驚雷，那是玉米和玉米花集體醞釀力量的結果，是它們戰勝自我又超越自我的結果。

有誰能像玉米，只要給它足夠的溫度，烘烤而出，等到解放自己的那一刻，花會開得如此燦爛呢？那是要有足夠的力量的。又是誰首先發現了這個讓玉米開花的辦法？也許是玉米告訴了我們，它是會開花的，只是有人聽到，有人沒聽到。聽到的這個人就讓玉米開花了。玉米終于開心地笑了，它知道自己于這個世界還是有密切的關聯的，它知道自己也會創造自己，發現自己，玉米用自己的一次花開告訴我們什么呢？我們聽到它說的話了嗎？

玉米田里，陽光在玉米葉底下形成了一個暖烘烘的巢，寬大的葉片劃過你的臉，臉上就癢癢地，汗水從臉上流過，玉米田里的草長得好高呀，玉米的花粉落到身上和臉上。一陣輕風吹過，緩口氣，站起身來，玉米遮住了你。下雨的日子，你會聽到雨打在玉米葉上的聲音，那聲音聽來是那么舒暢，仿佛是玉米在說話，是玉米葉在說話，這時候是你能聽懂世界的時候，是你領悟的時刻，只要你用心，你就能懂，就能理解世界的秘密。玉米每季生根發芽，長成玉米，它們一代代地就這樣前仆后繼，你真的能懂得它們嗎？就像你，你只有經歷過，你才知道什么是滄桑，才知道悲歡離合，玉米也一樣，它們一代代地站在那里，它們也有它們的悲歡離合，有向往有夢想，有無奈有愛。對，玉米之于這個世界是有愛的，所以，你才會覺得這個世界少不得它。

還有玉米花，那么美而香甜，我常這樣想，于這個世界，我們如果沒有其他的用處，那就學學玉米，去開一次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