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臉刻黃金印,一笑身輕白虎堂
——聶紺弩《詠林沖》
我有很長時間,曾在夜間到梁山為生活奔波,有時霜雪遍地,有時殘月掛枯枝,夜奔,真的是夜奔,夜行的驛車,叮叮咚咚的,本來昏昏睡睡,但一到梁山就醒來,真是奇怪,像惦記著什么?不是紅拂夜奔,有那奇女子在夜間到旅館投奔,是一輩子的造化和激蕩,但一想到夜奔這詞,心里莫名激動,詞也是有體溫和聲音的,詞也有機緣,人到了中年才深深理解夜奔的無窮的豐富。
那一場大雪飄在八百年前。那雪是下得緊,如掌如拳,如片片的鵝羽。從遠處來了一個人影,走近了才看清,此人“豹頭環眼,燕頷虎須,八尺長短身材”,人是從戴敦邦繪《水滸人物譜》逸出的吧,多么傳神寫照的“夜奔”圖一幅啊:氈笠腰刀,花槍葫蘆,斜身躦行。身外四周雖沒怎么點染,卻讓人覺得雪緊風勁。也惟林沖這樣的孤獨者才配得上這樣的空間,聳肩縮首,負冤銜屈,苦寒中另有一股英氣。若換了李逵踏雪呢,必壞了宋朝的一場大雪。戴著一頂舊氈帽,一副冷峻的顏面,肩上扛著的槍,槍上挑著的不是敵人的首級,而是一個包袱,包袱里面就是這個人的全部家當——一些換洗的衣物和一些碎銀子,他是誰?他便是京城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而現在卻成了一個逃犯,一個任人追討的逃犯!
應該說林沖是親近雪的,他把雪當成一種砥礪自己的他物,下吧,你下啊,在滄州的時候,大家還記得風雪山神廟那節。那也是一個雪夜,冬天里取暖的最好方式是回家,但林沖的家呢?他買了酒。整部《水滸》都是貫穿和飄散著酒香,但酒色和酒性是多么的差異啊,武松的酒是豪情的道具,你這酒不是烈嗎,是67度的燒刀子?不是三碗不過岡嗎?我老武偏要喝上一十八碗;再是魯智深,智深的酒香纏繞著狗肉和花椒麻翻了和尚的三大紀律和八項注意,只要心里有原教旨,何畏懼肉啊酒啊色等和平演變?而林沖的酒呢,卻是苦的。寒冷的雪中,這匹金黃的豹子,孤獨的豹子,金黃的皮不能取暖,而酒是豹子的最適宜的巢穴啊。“好大雪”,林沖的這句話從八百年前傳來,這是一種英雄末路的孤獨的吶喊,是一種面對漫天彤云接迎命運的對未來的期待,是一種對人生低谷最重打擊 的承受,在聽李少春扮演的林沖在舞臺上喊出“好大雪”時,我的眼里總是淚花綻開而內心渴望:按龍泉血淚灑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專心投水滸/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 顧不得忠和孝/ 良夜迢迢/ 紅塵中 誤了俺武陵年少/實指望 封侯萬里班超/到如今 做了叛國黃巾 背主黃巢。
凄涼哀婉,訴盡命運無常。無論林沖還是我們,誰能逃脫命運的巨掌?這個貌如張飛,身手如趙云,隱忍求全像窩囊劉備的林沖,何嘗不是我們自己身上或多或少的影子,性格就是命運。作為八十萬禁軍教頭,武藝高強、無辜善良,本想成為國家的干城,在履歷表上寫下光輝的一筆,但被高俅這小子像撥算珠似的隨意擺弄,最后被害得家破人亡遠走異鄉,上演一出風雪山神廟和公家人徹底斷裂的兩訖戲,然后夜奔躥入草澤。一個奸邪無賴的書童靠伶俐鉆營靠足球國腳的身份,位列三公,照片上凌煙閣,而身懷絕技,政治思想品德高尚的林沖呢?既沒有貪污腐化也無男女關系的臭事,卻在大宋的朗朗乾坤下,惶惶如喪家之犬,可嘆也夫。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大賢處下、不肖居上、暗箱操作、政治格局在一句“好大雪”我們聽說了憤懣、譏笑、高潔,也聽說了無奈。這樣的命運,是我們民族一再書寫的主題,千百年來,詩里有、戲里有、彈詞里有,身邊有朋友中有,這道題不知被中華民族演算了多少遍:只要屈原仍被放逐,只要岳飛風波亭還在,這道怨郁而又慷慨的悲壯題還要被我們算下去,誰也搶不去。
林沖呢?是誰把你送上了梁山?是高俅的白虎節堂國防部的大樓?還是發配路上,董超、薛霸兩個人渣的水火棍?是滄州牢城營,因銀子稍慢掏出,被小人得志的差撥罵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忍啊,忍啊,我想到母親的話:憨瓜長得大,這也是母親教導我的,記得母親常說“莊稼冤,莊稼冤,莊稼人長遠。”這是面對無邊黑暗的生存哲學呢?還是犬儒主義?母親不懂那么多,母親只是教導我,忍。不知林沖的母親在小時,林老太太是否如此教誨?但林沖一切都逆來順受,一切都忍了,可他要忍到何時何地?陸虞侯來了,這個兩腳獸來滄州了,終于有什么東西醒來了:一幕風雪山神廟,那男兒的豪氣如睡獅猛醒,在漫天的好大雪中,在火燒草料場的熊熊火光中,血濺山神廟前的石獅子,留下一幅血紅雪白的木刻雕塑一般的身影讓后人評說,而后,大踏步走上了夜奔梁山的不歸路。
那夜是冷啊,風雪之途,經過柴進的莊園,進入看米囤的草屋烤火,這是多么溫暖的細節,晚來天愈雪,能飲一杯無?但是天寒白屋呢,那些野狗和家犬怎樣對待這“風雪夜歸人”,但我們看到了裂變后的林沖的大快樂: “林沖烘著身上濕衣服,略有些干,只見火炭邊煨著一個甕兒,里面透著酒香。林沖便道:‘小人身邊有些碎銀子,望煩回些酒吃。’老莊客道:‘我們每夜輪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氣正冷,我們這幾個吃尚且不夠,哪得回與你,休要指望!’林沖又道:‘胡亂只回三兩碗與小人擋寒。’老莊客道:‘你那人休纏休纏。’林沖聞得酒香,越要吃,說道:‘沒奈何,回些罷。’眾莊客道:‘好意著你烘衣裳向火,便來要酒吃!去便去,不去時,將來吊在這里。’”
為了御寒,酒入豪腸,三分變成熱量抵擋風雪之夜,七分化成快樂,林沖為兩碗酒再三軟語商量,但在遭到喝斥拒絕后,再接下來卻是像李逵一樣了,這是林沖嗎?我說是林沖。是新生的林沖:
忍是林沖的一面,他的狠呢?狠是和準連在一起的,他的火并王倫,是看準了發狠。但我以為林沖的狠是他的對待妻子,有人說林沖和娘子是《水滸傳》中惟一的愛的故事,我是懷疑的。他們夫妻之間“……已至三載,不曾有半些兒差池。雖不曾生半個兒女,未曾面紅耳赤,半點相爭”。但林沖去滄州決定休掉妻子,這不是把羊肉送入虎口,任人宰割嗎?一個弱女子,被丈夫休掉,改嫁?還是死掉?都不是好的去處!妻子等待林沖不行嗎?林沖不想擔當道義的責任,你以后即使被高衙內搶去,也不是我林沖的責任了。林沖表面上對丈人說:“只是林沖放心不下,枉自兩相耽誤。”林沖一個八十萬禁軍教頭尚且保不住妻子,何況一個老翁?林沖的休書是這樣寫的:
“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為因身犯重罪,斷配滄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張氏年少,情愿立此休書,任從改嫁,永無爭執。委是自行自愿,即非相逼。恐后無憑,立此文約為照。”
是啊,女人在關鍵的時候總是要拋棄的,假使林沖把妻子休掉,妻子后來生活的好,這證明林沖的遠見,但妻子最后呢?是死掉呢。
塞萬提斯在《堂·吉訶德》中寫道:“貓兒給圍趕得走投無路,也會變成獅子。”是高俅的步步緊逼,林沖才殺了陸謙上了梁山;是吳用的巧言善逼,林沖才火并王倫出了那口糟踐惡氣。但沒人逼呢?林沖其實和我們一樣是需要補鈣的,血中少火氣,骨中少硬氣。
林沖是可憐的,他掄起的拳頭,打下去固然惹禍,收回來呢,收回來也是禍,在一個不能自由生活的時代,每個人都不能握住自己的命運,但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林沖的“落草為寇”也就成了他的惟一的正途。 這時,我們才理解了豹子頭的綽號的雄強來,但這個隱忍的英雄啊,一個讓人想落淚的英雄,一個在夜奔的路上走著的英雄,多少兄弟走在夜奔的路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