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對我居住的小城有一條街叫南華心存疑竇,曹州一向是血勇之地,它和秋水文章似有隔膜。后來我在翻讀史籍時終于獲知:“莊周隱于曹之南華,著書數萬言,后人稱《南華經》。唐貞觀二年建祠州北,名南華觀”(《曹州府志——人物志》)。
唐時曹州下轄冤句,鄄城,離狐等縣,黃巢出于冤句,王仙芝出于鄄城,南華則在離狐縣境。
唐代的皇帝姓李,按陳寅恪先生考證,本是胡人血統。然而為取得統治漢民族的合法性正統性,便拉來道家李耳為始祖,于是同為道家的莊子便被唐玄宗詔號為“南華真人”,天寶元年并將曹之離狐縣改為南華縣。對封建帝王私自更改履歷檔案的戲法,不妨一哂了之,但莊子何辜,他一向視人間的名利,富貴,情欲為鎖枷,他幻化成蝴蝶,幻化成蹄馬,幻化成其翼若垂天之云的鯤鵬,然而死后卻被供奉起來,作為他所抨擊的喧嘩著不義的富貴和權勢的陪襯!
在《莊子——至樂》篇中,莊子妻死他則箕踞鼓盆而歌,而莊子到楚國時路遇一個骷髏,夜晚把骷髏當作枕物安臥,夜間有一對話,莊子想讓司命之神還骷髏以生命,賜他以肌膚,遣他回鄉,與妻子兒女朋友聚.然骷髏卻不愿重受人間之勞。確乎,人生身如幻泡,爭爭斗斗,沉溺于欲望的殺伐之中,劃地為牢,莊子并非厭世,他渴望的是人世終極的自由,中國古代有寢眠安于榻上為小休息,死亡為大休憩的說法,我所尊崇的魯迅摯友瞿秋白在《多余的話》中也有這種觀點。莊子不奢談肉體,沉重的肉身使靈魂受累;莊子不奢談社會,社會本質上就是人的桎梏,哪怕那是一個宣揚崇高的社會;莊子不奢談正義,也許他隱隱覺出,正義興許就是對人的另一種合法而堂皇的掠取。
后來我見到一份資料:莊子漆園故址就在東明城東二十里裕州屯,《史記》載:“周嘗為蒙漆園吏”,我知道莊子垂釣的濮水是流經我所居住的地域的,只是后來湮滅,在我出生地西十五華里有一個古老的村鎮:臨濮,那是城濮之戰的地方,歷史的風煙已去,只有古老的村鎮和成語退避三舍留下,白骨風化了,鮮血掩去了,臨濮,我們可以想象,那是水邊的村子,水流湯湯,興許莊子曾在那里休憩過呢。
我常想是什么促使莊子做這個鄉一級看園子的小吏?從性情上說他向往的是“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大自由,是為了免妻兒于凍餒還是漆園的風光不俗?莊子的確十分窮困,住在”窮閭陋巷”,靠織草鞋度日,然而“莊子釣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內累矣?!彼麄兪钦f楚王想讓莊子執掌國家大權。
濮水之上的莊子頭也不顧,依舊手持魚桿說:“我聽說,楚國有一只神龜,已經死去三千年,楚王無比珍重,用精美的竹盒盛著,用絲巾裹著,供奉在廟堂之上.請問這只龜,它是情愿死之后留下一把骨頭讓人把它珍藏起來,供奉于廟堂之上呢?還是更愿意活著在泥里快活地拖著尾巴爬呢?”
兩位使者說:“當然是寧愿活著拖著尾巴在泥里爬了?!?/p>
莊子說:“那請便吧,我還是拖著尾巴在泥里快快活活地爬?!?/p>
憑莊子的智力,他若出仕,決不僅僅只做到一個管理園的小吏。莊子向往的是自由意志的充分表達,超然物外,不為世事所羈,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之上。在濠水的橋上,莊子與惠施游玩的對話,與濮水釣魚,被后人稱之為:濠濮間想而被后人懷戀。
莊子見一隊白魚游過。他說:“修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莊子說:“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魚的快樂?”
惠施分辨:“我不是你,誠然不知你知道魚的快樂;你也不是魚,那么,你不會知道魚的快樂,這也是很明顯的?!?/p>
莊子說:“那我們就從頭說,剛才你說‘你怎么知道魚是快樂的’這句話,就是你已經知道了我知道魚的快樂才問我的,你問我是從哪里知道的嗎?現在我告訴你,我是在濠水之上知道的?!?/p>
拋下濠濮間想,話多了,且讓我們到裕州屯尋找漆園故址去。
二
在歲末的冬天,雪意酣暢,裕州屯靜靜地臥在蒼茫的黃河沖積平原上,大雪在覆蓋,隱蔽,或者是拒絕矯飾什么?冒著近百里齊奏的白雪音樂,我尋找什么呢?是一種祭奠?還是一種朝拜?
普普通通的民居,在雪下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樹干的淡黑像是水墨的寫意,但一棵巨冠的老柳樹予人的卻是滄桑,白了須眉,白了腰身,我尋了幾戶人家,他們對我的舉動非常疑惑,雪天造訪漆園故址?很多人搖頭不知,有的則說我是不是覓寶?他們說城里人是精著呢,總想從鄉下人手里騙掠東西。我有點不知以哭對之還是以笑對之,最后一位老人告訴我:南地里有一塊石碑,上面有漆園故址幾個字。
我握別了老人溫暖而瘦硬的手,看一看那巨冠的老柳樹,向裕州屯南地走去。
茫茫的雪原上,石碑倒有幾處,但都是“某某公”“某某夫人”,始終不見一塊屬于我要尋找的“漆園故址”的石碑,在史料上記載“莊子漆園故址在今裕州屯,城址猶隱約可尋焉.”“明以前有逍遙園,時已頹廢?!钡茄┮呀洶褟U墟完全埋住,那稍稍隆起的一片是故址嗎?我向著那片凸地走去,雪在我的發際和眉間紛紛飄灑,如漫天的白蝴蝶。
我不知該做些什么,雪若是下在兩千年前,那時莊子猶在,我想他一定會是一蓑衣,一斗笠而在濮水垂釣吧?若是有月,若是我也是一個愛莊者,我一定會效法魏晉名士像王子猷雪夜訪戴,而雪夜訪莊吧,雪夜訪戴,從常規的角度來看,未免有悖于情理,但細想,你會覺得這種人生活得才叫真正瀟灑通脫,我行我素,任意江湖,萬物皆為我所備,本不求目的于世,但憑快意恩仇“乘興而來,盡興而返”,大概這就是現在的“過程論”者吧?強調一個人的生活體驗,只有在過程中,人才能體驗到生命存在的旨趣和意義。
雪愈是下得濃密,我為自己的膠柱鼓瑟有點好笑,目前人們為莊子的籍貫而爭鳴不已,而漆園,在《辭源》也是眾說皆備:“《史記》引《括地志》說,在曹州冤句縣北,冤句,今山東曹縣北?!庇衷啤敖癜不斩ㄟh縣,河南商邱縣都有漆園,也有莊周為吏的傳說”拋開這些吧,松弛一下神經,靜靜地感受一下雪意,四周一派蒼莽,混沌。我知道現在社會是一個目的性極強的社會,目的把人的生命活動壓縮成一個極為逼仄的空間,它使人的深刻存在演變為某種目的的手段。使人畫地為牢,把天性束縛在一個有限的目的之中。
人并非不要目的,沒有目的的過程是不可能的,重心在于:過程永遠大于目的,目的永遠無法容納豐富的過程。忘記過程,就會使我們的思維循著一種三段論的邏輯模式而奔向一個乏味的主題,以至喪失了無限豐富的生命的“本真狀態”。有限的目的容易使人變得目光狹小,只有把生命視作一個過程,我們才可能把人的存在當作一個永恒,一個目的消失了,又一個目的緊隨而生,終點便再是新的過程的起處。
想此,我捧起一抔雪,為莊子也為這片土地祈禱,此時我的心變得純凈而充實,無論莊子家在何處,漆園又在何方,只要中國的象形字尚存,中國蝴蝶的翩躚依舊,那么莊子為我們筑居的詩意自由的屋舍就一定留存于這片土地之上。
雪像白色的蝴蝶飄舞,我一時迷惑,栩栩然蝴蝶也,還是栩栩然莊周呢.
三
《世說新語-言語》載:簡文入華林園,顧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
親近自然,這是一種精神的還鄉,讓我們忘掉所有的目的,而放縱一下亦無不可,康熙帝曾在京城的北海和承德避暑山莊修建“濠濮間”和“濠濮間想”的亭臺。政事之余或者是推卻政事,來濠濮間想,沒有了案牘勞形,也不見連天烽火?!靶▲B枝頭亦朋友,流水落花即文章”,拂去嘈雜,靜觀魚鳥親人,傾聽松聲,澗聲,琴聲,煎茶聲,棋子聲,夜蛩聲,讀書聲,雨滴聲,雪灑聲,與天籟同響那是一個何等美妙的境界,無憂無慮,無羈無絆,超越了時間和空間,超越了世事和欲念,人在云中走,乘風自來去.這不是一種虛幻,而是一種信念和自由的表達,歷時百年,千年,萬年而不腐,在本質上,它不是一種逃避,而是一種對此岸的超越,跨過世俗和功利,走進美和藝術。
漆園湮滅了,留下的是廢墟,濮水也湮滅了,留下的是漫漫的黃土,仿佛要赴約似的,我獨自一人,在那種蒼莽雄大的雪野中 ,我走進了莊子后裔居住的東明縣城東北之菜園集鄉莊寨村,村后即雪下的黃河和兀立的黃河大堤,雪中的黃河是一種壯美,讓人感到從未品味過的蒼涼雄渾,黃河是苦難烈性和創造,現在一派蒼茫,在雪下埋藏的是涌動,掩去鋒芒的黃河啊。
村里的莊子觀,與其說是道觀,不如說是祭奠莊子的家祠。內繪莊子彩塑坐像,兩側有聯,左為“生于蒙城地”,右為“逍遙漆園區”,橫批是“漆園舊澤”。我不是貶低民間文化,我向來也是以底層的眼光打量世事,然而對莊子的坐像和他兩側的對聯,我有佛頭著糞之感,你尊敬莊子,朝拜他,肅穆他,但不能用你的促狹的眼光丑化他。莊子本質上是一個詩人,他的文章是詩意磅沛的,他的理想是一種詩學.一種唯美的境界,一壺瓊漿,一蓬孤舟,一河煙雨,他不像老子,老子有幾分狡黠幾分世故幾分憐憫:世事沉浮,黃粱如夢,福禍相依,如履薄冰,世道艱難,人心險惡;于是,飽經滄桑的老子把世故轉化成一種生存的智慧哲學;而莊子則帶著幾分傲岸和不合作,他是其翼若垂天之云的鵬鳥,他在九天之上,他看著許多污穢的貓頭鷹在爭奪腐鼠;莊子有幾分赤子的意味,他拒絕此世的異化,他在藝術人生中感覺到了至樂所在,感覺成了美和自由的一個必具的條件,道在尿溺,日常生活中流淌著詩意和美麗。感覺到了,就是自由就是詩,就是美,這不是如癡如醉的赤子又能是什么呢?
由莊子坐像和對聯,我為后人的審美退化而嗟嘆,一切的實用理性導致了人的審美的弱視,莊子塑像的俗艷和對聯的直白,使我匆匆從觀中步出,人說觀后的土丘即是莊子墓,我看看緊靠墓后的黃河,說不清一種什么感覺,滔滔東去的黃河的腳下的某個地方,詩意的莊子正靜靜地安息呢。雪把一切都覆蓋了,榮辱與靈光,肉體與尸骨,這片土地上的征戰殺伐和日落黃昏,一切就像被雪砌過抹平一樣.我想起白居易過荒凄的李白墓寫下的詩句:
可憐荒壟窮泉骨,曾有驚天動地文。
雪還是下著,關于莊子的里籍和葬處,人們還會爭執下去,有的出自科學理性,有的則是以名人故里而自炫,人們說,莊子釣臺就在北面幾里的不遠處,但我總覺得虛數不少,底氣不是很足。
回吧,雪更濃了。
歸家后,寫成此篇。夜間無聊,翻閱書籍以助困意,偶見《鄄城縣志》有“莊子釣魚臺”的一段記載:
“位于臨濮鄉莊子廟村北0.5公里許。全國十大著名釣魚臺之一。相傳戰國時期,道家學派創始人莊周曾垂釣于此,故稱‘莊子釣魚臺’,簡稱‘釣魚臺’。后人曾在此建廟以祀莊子,其村亦以此名為莊子廟。臺上舊有觀。742年(唐玄宗天寶元年)封莊子為南華真人,故改為南華觀,《莊子》一書改名為《南華真經》。因黃河決口,該臺漸被淹沒,清末時尚有4畝許一方高地,今已被淤為平地,僅存遺址?!?/p>
臨濮,是因靠近濮水而得名,我的故鄉在臨濮下游十幾華里,現在也有一條河連著,清新逸人,我真希望我的文章上游坐著的是莊子和詩意的熏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