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本名石耿立。菏澤學院中文系教授、主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散文學會理事、學術委員,菏澤青年作家學會主席,《菏澤青年作家》主編。其作品曾獲得\"人民日報征文獎\"、\"山東省五一文化獎\"等獎項,多次在《詩刊》、《散文》、《萌芽》、《青年文學》等刊物發表作品。其作品被選入多種選本。著有文學及理論著作多種。
蝗蟲飛行時翅膀交錯的聲響,曾使許多人耳膜坼裂,魯西平原那時一下多了幾許雙耳失聰眼瞳明亮之人,那是一九四二年,你不得不信,蝗蟲一連三日從北往南遷徙,最終踏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新纂的《菏澤市志》,成為上面的幾句文字:
一九四二。大旱。四月,彗星現南。
五月,蝗蟲跨村掠城,蔭蔽天日,不見曦月,麥穗盡枯,大歉。全縣餓斃十二萬八千五百零一人,村村哭聲,戶戶垂孝。
《菏澤市志·五行志·災祥》
我見過蝗蟲,知道它歷來就是線裝中國歷史的常客,我的家鄉平原闊蕩深邃,十分封閉,有一條大河不舍晝夜在幾十里外低旋著奔騰著卷過,一九四二年過后,這條河成為一個前綴詞組,在魯西平原上走動著,大河就是黃河。大河的那邊是河南省的幾個縣:滑縣、清豐、南樂、長垣。魯西的人稱一九四二年曰:河西歉年。而一些女人,在魯西平原落戶的女人,稱謂則是河西娘們或西北溜子。即便現在我寫這篇散文之時,吾的家鄉尚有許多蝗蟲那年過來的女人,她們不是吃魯西的井水和河水養大的,她們的口音對本地人說來有點陌生有點硬澀,但這并未妨礙她們把血汗和淚水拋在這兒生兒育女。我的一位堂嫂蝗蟲那年落地僅八個月,就被父親用紫花包袱裹住,拋在馬村集的一個街角上,上面放一個沾滿芝麻的燒餅。
馬村,只是一個謙卑的對歷史沒有絲毫影響的村子,距我的老家什集只有六里路,它蹲坐于偏僻的平原深處任何年代它都是沉默無聞,以土地,道路,谷子,炊煙擁護人們供養人們,讓人們生存,多年前的一個黃昏有一手搖串鈴的游方郎中,住進了馬村的一個車馬店鋪里,洗腳,吃餅,和店主說酷史毓賢的“站籠”;每天囚犯的尸體從籠中拖出,久之,囚犯脖頸上的油垢在籠上竟有寸余,后來這一環節寫進了一本長篇散文《老殘游記》,鐵云劉鶚寫過的魯西村落飽經風霜,現存的也僅是馬村集與董家口,它們還僅僅是一個村落,和平原所有農村大同小異的村落,它們都同樣擁有土地,同樣擁有泥濘,同樣沐櫛過一九四二年的陽光與蝗災。
關于蝗蟲隱積的故事,已經遮蔽了許多年,它是我的父親在暮年黃昏無意披露出來的,既駭人又真實淋漓,而今父親已是去世,躺在老家的土下,無詞無言,我只想把這事記錄在案,不增溢不改削。
需要說明的是,我父親已經辭世,活了七十一歲,他在十四五歲的時候,確在一家肉鋪當學徒。父親說起時臉上滿是曲折的輝煌,據我所知,焦記驢肉在魯西平原的確輝煌,它至少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它所烹制涮煮驢肉的方法即便現在,在菏澤城里還流布著。
父親說做學徒在四九年十月一日前是滯沉苦重的,從晨到晚,朝朝昏昏,除了灑掃庭除廳堂柜臺剝驢皮洗滌下貨之外,還要給老板和他的娘們沏茶送點心裝煙袋剪指甲倒夜壺等等。不得有星毫懈怠,稍有疏淡,輕者受皮肉之苦,重者卷起被褥辭回歸家。
父親說,那時每天干完瑣碎的活計,就去看師傅煎驢肉。
生煎驢肉,我一直想探尋國人對于一飽口虞的殘忍心理,雖是我知曉自然人世上有一些生命是要被殺戮烹食的,你不能從任何無辜的血中尋求公正,父親說,焦記肉鋪有一項生生烹煎涮炒驢肉,味極鮮美。其法釘四只木樁于地,以驢足縛于樁上,并不用刀宰割脖頸,而待客人傳呼,或后臂或前肩,沃以沸湯,生割一塊,熟而食之,方下箸時,驢猶哀鳴。
我不想譴責屠夫,只有最凄慘的驢鳴才證明出他活著,正如父親在暮年的酒里一樣,一飲而下的酒精度數同驢的哀鳴沒有兩樣。
父親開始回憶一九四二年,那一年的蝗蟲是從河西蔓延而來。先是有一些與魯西平原不同的口音的人乘著木船渡過河,當我長大來到城市,坐在闊大的大學圖書館讀了許多書,我才明曉,蝗蟲出現的上一年,豫北大旱,夏秋絕收,而魯西平原上卻收獲了一些,后來蝗蟲出現了。
父親說,蝗蟲一剎那從河的那岸卷過來。當時是五月,麥子半熟,天驀然一陰,對面不見人影,緊隨嗡嗡之聲,人們還未醒轉過來,房上、樹上、桌上、椅上,全是青青無定的蝗蟲,溝渠河坡,麥稈上,草庵上也布緊了蝗蟲。雞不宿塒,曲蛇從磚罅爬出。許多老鼠螞蟻也走出來,讓人一下子心靈焦躁。
需要補充的是,蝗蟲渡河的方式,這在父親的回憶與敘述之外,幾年之前,我曾到黃河的灘區小住,十幾里寬闊的河面,在夕陽和我的眼目中混沌流下,黃河帶著紅色,像是燒起了,我想到了灼熱的文森特,凡高的線條,在凡高的筆觸與眼中,星空是旋轉的,麥田是旋轉的,甚至烏鴉、農鞋、太陽、馬鈴薯,我忽然悟到,這里面沉浮著一種呼喚,是靈魂呼喚著靈魂,生命迢遞著生命,整個黃河燃起來的時候,充斥著、回旋著、奔躍著向前呼喚的時候,一個年過七旬的老艄工向我敘說了一九四二年的蝗蟲。
蝗蟲是在早晨齊集在對岸的,如土石如方木砌在那里;青青無定的蝗蟲翅膀是不能搏擊飛越黃河的。它在半空羽翅就累乏了,收攏了,如雨霰霏霏墜在河面上,沒有呻喚,沒有哀鳴,但日過午時,情形實有改觀,大河里浮蕩的樹葉上枯枝上,渡河人的木船上,都匍匐著一層層匝匝的蝗蟲,河西的麥子和樹葉已在它的攢擊咀嚼下,消化了,它們聽到了魯西平原深處的呼喚,它們充斥著怒鳴著又擁擠著去尋找新的生路。
我們不能不佩服蝗蟲的生命偉大和團結,當老船工坐在燃燒的夕陽下向我敘說蝗蟲過河時的驚心動魄的一幕:單一的渡河方式失敗了,蝗蟲們開始自覺地糾合。互相廝咬著尾部,膠結著翅膀像皮球像石磙,只一霎,河的對岸有了成千上萬的生命的皮球與生命的石磙,它們首首尾尾滾下河灘撲進河里,做最后的沖擊,這時,黃河仿佛不流了,赤濁的水頭緩緩地揚起著,整個一條大川長河此刻全部變成了那片激動的青青無定的顏色,那些生命的球有的剛到中流就解體了,抑或是體積愈來愈小,等到了這岸,圓圓的球變成了一坨饅頭或小小巴掌,涉河到岸的百不存一,一連三日,無數的球體滾滾從對岸到此岸,向有炊煙和莊稼的地方進發。
蝗蟲又一次和人類較量,又一次走向了歷史的縱深處,史書的一個頁碼。我想起了法人都德在《磨坊書簡》中描寫的那些可怕的蝗蟲到來的場面,人們拿棍棒,叉子,連枷,以及銅鍋,圓盆,煨罐,有的吹海螺,有的吹獵號,據說只要掀起一種巨大的響聲,強烈地震動空氣,就足以趕走蝗蟲,阻止它們降落,然而,它們還是來了:
“在熱氣蒸騰的天空中,但見一朵云從天際向這邊移動,黃澄澄的,密密麻麻的,看去像是一片由冰粒凝成的云。還挾帶著狂風咆哮在萬木叢中的吼聲。這就是蝗蟲,它們彼此間互相依傍,憑著它們伸開的干燥的翅膀,成群結隊地飛翔,盡管我們大聲吼叫,作出種種努力,但這塊白云總是繼續前進,在地面上撒下一大片陰影。頃刻間,這片云早已飛臨我們頭頂上了;不過一秒鐘,它們邊緣出現了一根線條,一道裂縫。猶如初春時節驟然而來的雨滴,其中若干支已經分散開來,一只只看得很清楚,全是紅黃的;緊接著,整塊云爆裂開了,一陣由昆蟲組成的冰雹嘩啦嘩啦地傾盆而下。一望無際的原野布滿了蝗蟲,全是粗壯的蝗蟲,大到有如指頭。”
父親還是在焦記肉鋪里,平原上的人面對著鋪天蓋地的蝗蟲束手無策。關帝廟、土地廟、娘娘廟,凡是有神靈泥塑的地方,必有香燭裊繞,村莊里有人在地邊燃起篝火,有人在地邊掘起大坑,最終屠殺得精疲力竭,殺得愈厲害,蝗蟲也愈多。
保長的鑼聲響在村鎮上,不知什么時候,人們蓋起了一個幾塊磚的小廟,曰:螞蚱廟,供奉起來一個和藹慈眉的老頭,稱為螞蚱爺,鑼聲響過了,人們到螞蚱廟敬神靈去了。烏鴉鴉的人們用膝蓋接觸大地,向神靈討救。
平原里的人們憑著他們悠長的人生經驗和智慧,憑著理喻不清的直覺和想當然,他們堅定地信服這和日本人有關,時當一九四二、平原上還聳有許多日本人的炮樓。可不能小覷了天意,日本人來啦,蝗蟲也來啦,來啦就來啦,不能殺,只能敬,平原上的人們又一次陷入了生存的困頓和迷茫。
一連三日,魯西平原上不見炊煙,一揭鍋蓋,蝗蟲便充滿了各家各戶的鐵鍋、炒鍋、飯碗、水瓢。
冬儲的糧食用盡了,麥子在黃熟的前奏中被蝗蟲掃蕩殆空,大批的饑民從河的彼岸向魯西擁來。在一個冬夜,我曾在父親的腳邊聽他說過一件事,在本地人吃東西稍不注意的目光下,饑民會把你手中的食物一抓而去,你追趕他扭打他唾罵他,他一如既往地跑,在逐奔的過程中,他把饃頭塞進口里,抑或一下一下往上面唾唾液抹鼻涕。
然后站下,把沾著他溫度和液體的食物還你,你只好無可奈何了,人一旦還原到和動物一樣,在感覺里只有一片饑餓,那時他的靈魂里只會投下陰影,仇恨。惟利是圖而喪失尊貴和地位,也就沒有樸素和自尊而言了。許多年輕的女人留下來了。一籃饃頭,一袋谷子和幾個銅板就可換回可以生殖的女人,延續煙火,而她的男人或父兄還千恩萬謝感激你把她們收留了。
我的堂嫂那時才十個月,被她的父親拋在了馬村集的街面上,上面放著一個沾滿芝麻的燒餅,從早晨一直到傍晚,有幾只狗逡巡她光顧她,最后黃昏里家家掌燈的時候被一戶稍有儲蓄的人家抱走了,七十年代(相隔三十年)她的幾個長兄涉河而來找她尋她,找到了馬村集找到了什集,兄長立在檐下,堂嫂死活不認兄長,她說,你們餓不死,為何獨獨把我拋棄?
寫到這里,我要接觸最是觸痛父親心里的一件事,蝗蟲飛走了。但它們留下來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慘象,沒有了一片樹葉,沒有了一株麥子,樹的種類:榆樹、槐樹、楊樹只能從一些光禿禿的枝椏和姿態加以辨認,沒有生氣,沒有麥子飄動,而麥子卻是土地的標志和生命。蝗蟲去了,父親仍是隨著師傅做活,他一直是對他的師傅奉若神明,然而一天夜里,他去湯鍋上送柴.殺了驢剝了皮,大塊大塊的驢肉就放在大鍋里,下面架上木柴,煮,最后配料,這是學徒不能知曉的秘方,這個時候,學徒不能走近湯鍋,父親的活就是不停地搬送木柴,父親說,你很難想像那煮驢的鐵鍋有多大,兩個有生命的驢子可以直直挺在里面。
事情就發生在蝗蟲過去的那幾天夜里,看鍋的師傅吃酒酣睡,他把佐料一一制好,吩囑父親子時放到鍋里,子時以前只要文火不要急柴。父親坐在灶前木墩上,不敢有半點怠懈,鍋里的肉味不斷地飄出來,使父親有點意亂神迷。
過了半夜,父親的眼瞼開始沉墜,就站在鍋邊,迷迷怔怔地把佐料一把把擲進沸騰的湯鍋,驀然他像聽見火焰中有嚶嚶的女人的低泣,揉揉眼,仄耳細聽,只是木柴的咔咔,這時,他看見了兩條人的大腿在一團團的水汽里吱吱地響著,確然,有很長時間父親忘記了困倦。
父親說,嘗過人肉的食客常會無緣無故地無端干咳,蝗蟲過后,人們覺到焦家驢肉的香的格外特別,那時餓斃仆地的河西人在村街上溝路旁比比林林,有的土掩了,有的被烏鴉啄去,我總懷疑那兩條人腿的真實,然而父親故去了,我總憶得他床前茫然的目光,一片愴然。
烹食人肉,這一直是中國歷史上的長項,史不絕書,《通鑒紀事本末》中曾載:建元八年,五月,鄴中大饑,人相食,故趙宮人被食凈。“在歷史上,女人特別的不幸,仿佛被戮被殺和被吃,都是女人的義務,同一書中載:(后漢隱帝乾祜二年五月)長安城中食盡,取婦女,幼稚為軍糧,曰什數而給之,每犒軍,輒屠奴萬人,如羊豕法。
而一日,我翻檢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八的《如是我聞》有一記載,不只包孕恥辱血淚,也有一些可歌可泣的愚昧和文化桎梏的可怕了:
明季,河北五省皆大饑,直屠人鬻肉,官弗能禁,有客在德州景州間,入逆旅午餐,見少婦裸體伏俎上,縛其手足方汲水洗滌。恐怖戰悚之狀,不可忍視,客心憫惻倍價贖之;釋其縛,助之著衣,手觸其乳,少婦弗色然曰:“感君再生,終身賤役無所悔,然為婢媼則可,為妾媵則必不可,吾惟不肯事二夫,故鬻諸此也,若何遽輕薄也?”解衣擲地,仍裸體伏俎上,回復目受屠,屠者恨之,生割其股肉一臠,哀號而已,終無悔意。”
歷史上此種事件何其之多,罄竹不書,你感慨歷史上的饑饉,蝗蟲與災年,你也唏噓此婦人之剛烈愚氓可風,自《左傳》自《國風》自浩浩皇皇的二十五史,竹帛的,紙頁的,橫豎排的蝗蟲有多少旱魅有多少?兵爨有多少?冤魂有多少?腳下的土壤埋藏得太厚太深,很多的東西像蝗蟲來了又去了。令人一直無法弄得明曉。離開父親回憶蝗蟲的事已經好些日子,而今父親故去了,我讀到《閱微草堂·如是我聞》才悟,蝗蟲不是可悲的,可悲的是歷史頻頻出現的蝗蟲一樣糜集又像蝗蟲一樣斗狠撕扯肢腹,大嚼其肉的一些民族現象,也須我將以一輩子索解其中的謎障了。
父親說過蝗蟲的那一年,魯西平原上突然多了一些眼睛亮耳朵聽不見東西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