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常
很多年前——71年前吧,母親抱著我說:“牛耕田,馬食谷;父賺錢,子享福。”我問:“馬兒不是吃草的嗎?怎會吃起谷來了?”不記得母親怎樣回應,她的智商比我高,從小就斗她不過。
父賺錢,子享福——天下不可能有比這更大的真理。兒子4歲開始入學,今年36歲了,還在大學進修。他歷來成績好,不需要他養我,就沒有理由要他拼命去賺錢。兒子在醫院每星期工作70多個小時,也沒有理由要求他放棄現有的工作。除稅后,他的月薪不到3000美元,計算時薪,他比不上一個香港的小學教師。如果兒子不再深造,出去賺錢,很容易拿到4倍于現在的收入,但他要繼續學下去,我也找不到理由反對。兒子勤奮好學,也喜歡花點錢,我對太太說:“補貼他一點吧,花錢可以松弛一下,兒子神經出事我們豈不是輸光了?”
說沒有心痛過是騙你的。不久前給兒子打電話,找了幾次才找到。我問:“為什么不接電話呀?”他答:“30個小時沒有睡了,很累。但還要繼續。”“為什么呢?”“一個兩歲大的孩子病重,能活下去的機會不大,希望奇跡出現,我不能讓他死去。”“沒有其他醫生替代嗎?”“有的,但這個孩子是我的病人,我要跟進。”我只能回應:“你做得對,醫生是要這樣做才對的。”

20多年前,兒子在香港念書,暑期讓他到海運大廈商場的一家玩具店做臨時工。因為兒子的英語流利,對外籍小朋友推銷很有兩手,店老板重用他,每天下午工作6個小時給他250港元。我精打細算,兒子拼搏6個小時后要到食肆大吃一餐,來去要不是司機接送就是坐出租車(父賺錢也),總成本近400港元,收入250港元,是虧本的:,但我還是鼓勵兒子做下去。在玩具店工作是沒有什么知識可以學得到,我對兒子說這種工作可以訓練他的干勁與耐力,可以教他怎樣才算是把工作做得好,也可以讓他知道,事無大小,責任總要有個交代。今天兒子不論工資,每星期工作70多個小時,算是學會了。
我不懷疑兒子的機遇比今天國內的勞工多出很多。問題是在新勞動法,國內的員工每月不能超時工作逾36個小時,也就是平均每星期工作時間不能逾48個小時。這些勞工怎會變得比我的兒子金貴了?說是國家愛惜勞工嗎?當然是,應該是,但有誰會相信,國家愛惜勞工勝于我愛惜自己的兒子呢?要為勞工爭取上進的機會嗎?愛惜他們,不讓他們多勞動,這機會怎樣算的?國家為工作時間設了上限,可不是勞工的意愿,是哪個天才想出來的呢?蠢到死!
我自己昔日求學的經歷,遠不及今天自己的兒子那么愜意,但要比國內的勞工好一點,好不太多。父親早逝,母親愛惜,但我沒有求過她一分錢。在加拿大多倫多沒有大學收容,什么工作都做,較舒適的是在攝影店的黑房工作,每小時1加拿大元。后來轉到加利福尼亞大學就讀,機會難逢,看到前途,就拼搏起來,每星期的工作與讀書時間加起來約90個小時,我不是例外,從香港去的學子,除了幾個嬌生慣養的,一般部工作“超時”一倍。有到火車站搬行李的,有敲門售貨的,有到唐人街洗碗或當招待的。我自己嘗試過的工作足夠寫一本厚厚的書,不寫也罷。勤奮負責,不乏雇者,后來成績好,有獎學金,也有研究助理或教書助理的工作,應接不暇也。
比較過癮的是進入研究院之前,粗下的工作免不了,這期間我的發明是,與一位同學合資500美元買了一部舊皮卡車,加50美元買了一部用汽油的舊剪草機,到處敲門替人家剪草。市價8美元,我們收5美元。兩人合作,剪得快,剪得好,約30分鐘剪得客戶滿意。過了不久生意滔滔,但每天只能在課后操作一兩個小時,周末多一點。
我這一代的生活比不上兒子的,但比今天國內的勞工好。我父親那一代當然比不上我,也比不上今天國內的勞工。父親當年的拼搏與一些叔伯的艱辛,母親生時對我說完一遍又一遍,她就是要我知道成功的過程是怎樣一回事。母親說,上世紀早期在香港工廠當學徒不僅沒有工資,較蠢的要給老板補米飯錢。幾個月可以學會的技術,學徒要先干洗碗、掃地等粗活,學滿師通常是5年了。父親勝一籌,晚上自修英語,加上學習,半譯半著地以中文寫了一本電鍍手冊。后來設館收徒,也賣電鍍原料。他的名字是張文來,被譽為“香港電鍍行業之父”,謝世后多年他的誕辰被拜為師傅誕。火盡薪存,今天在昆山的文來行,還在生產當年父親改進了的拋光蠟。小生意,但既然是父親的玩意,可以繼續就繼續下去吧。
提到上述,是要說明論生活與收入,無疑一代勝于一代,但論到創業成就,以我家為例,卻是一代不如一代。我可以斷言,如果《新勞動法》在神州嚴厲執行,有工作時間的上限,而每個被雇用的炎黃子孫都受到這上限約束,不可能有一個人的成就比得上我的父親,不可能有一個比得上我,也不可能有一個比得上我的兒子吧。真實的效果將會如何呢?被雇的炎黃子孫中總有一些人的成就高于我們一家幾代,但這些杰出之士一定是違反了《新勞動法》!
朋友,想想吧。如果一個社會有老板,也有員工,但老板永遠是老板,員工永遠是員工,那么在《新勞動法》的嚴厲約束下,不會有員工殺出重圍。久而久之,整個社會就變為一個奴隸社會了。20年前微軟發跡的故事令人欣賞。商業天才蓋茨把微軟的總部稱為校園(campus),內設飯堂,鼓勵衣衫不整的青年不出外進膳,晚上燈火通明,不分晝夜地工作的雇員無數。據說每星期工作逾百小時的不少。自甘為奴,被蓋茨“剝削”,他們也因此在10年后身家逾千萬美元了。